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16章 (116)至德二載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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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至德二載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二)
張忠誌卻不曾慮及此節,憤然一拍幾案:“就說他今日縱馬衝撞,你受了驚嚇,夜裡又病了!”
王冇諾乾和張阿勞互相對視,均感無奈。張阿勞勸道:“將軍不妨暫且放寬心。史將軍如今兵強馬壯,軍資又充足……”往日張忠誌就曾向安祿山進言,說大燕兵將們劫掠了寶物後,往往送回幽州,可見他們冇有將洛陽視作真正的都城,如此行徑亦不利於大燕根基。安祿山一死,這些財貨果然儘為據有幽州的史思明吞冇。“……恐怕當真起了自立的念頭。但何六娘回幽州……不見得會落入那樣險惡的境地。”
張忠誌喝了一杯冷水,語聲漸轉平穩:“你說。”
張阿勞道:“冇諾乾的猜測有理,但那是最壞的一種境況,史將軍未必會那樣做。洛陽那邊……陛下雖然遠不及太上皇,但這個大燕朝廷終究還姓安。史將軍若想起兵自立,一來要有名頭。二來,他應當儘力籠絡諸位將領纔是。何六娘固然是很好的人證,但他並不是非用何六娘不可。”
他性子溫和,言辭委婉,王冇諾乾比他更直白:“是了,將軍你的兵馬雖然不能與他匹敵,但也不可輕視。況且將軍鎮守井陘,常山又在南下的要道上,他何必為了何六娘與你結仇他不是不能和你反目,但實在不該此刻就和你反目。”
張忠誌點了點頭,心下稍安。貍奴道:“那麼,他借辛娘子的名號叫我回幽州,又是為甚麼”
“這個……”張阿勞思索著,“此事關係甚大,史將軍大約不願讓信使傳話,而是打算私下見將軍一麵,試探將軍是否讚同他自立,能否為他所用——不讚同也罷,隻要他發兵時將軍不與他為難,就足夠了……但將軍怎會輕易丟下常山,回到幽州那不是自己走入陷坑中麼所以他退一步,叫辛娘子請何六娘回去……”
“將此事做成女眷交遊的小事,可以避人耳目。實則,倘使何六娘去了幽州,仍然算是替將軍你去的。到時史將軍和她見麵,她說的言語,也仍然是替你說的。設若將軍你隻派一名部將過去,部將也能代為傳話。但回圜的餘地就小得多了,不比夫人們之間往來敘舊。”王冇諾乾道。
貍奴聽到“夫人”兩字,低下頭去,在燈光裡把玩袖口的瑞花繡紋。張忠誌瞧見她不自在的神態,驀然冷笑出聲:“誰說何六是我夫人了”
“將軍!”王冇諾乾連忙勸止,“你喝醉了。”
張阿勞也道:“不然,將軍先去休息”
張忠誌又喝了大半杯冷水,舉手揉著眉心,嗓音低啞:“對不住,我太累了。”
他冇看貍奴,但幾人都知道他這話是對誰而發。貍奴心裡委屈,但是在他麵前她常常自覺理虧,便隻是笑了笑,環視三人,說道:“如果要我代為輔兄和史將軍談一談,藉機瞧一瞧幽州如今的局勢,我很願意回去。我們雖然都有親戚故舊在幽州,但輾轉往來傳遞訊息,總不如我和阿勞兄或者冇諾乾回去親眼看一看,幽州的軍將們心意如何,是否肯改換首領,跟隨史將軍……以及史將軍究竟做到哪一步了。”
王冇諾乾道:“何六娘回了幽州之後,史將軍說不定還會叫人帶你瞧一瞧幽州的軍容,既為自誇,也為威懾。這倒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我也覺得何六娘可以回去。史將軍暫時還不至於向何六娘下手。”張阿勞道。安慶緒為了昭示威嚴和恩寵,賜史思明姓安,名榮國,但私下裡根本冇人如此稱呼史思明,眾人仍舊叫他史將軍。貍奴見上首的人張口欲言,便搶先道:“就這樣定了。我也很想回幽州,再說,辛萬寶今日瞧見了我,你若是一味推諉,未免不合宜。”
張忠誌不置可否,站起身,提了一盞燈:“我送你回後宅。”
天上一彎眉月光輝黯淡,庭前的槐樹枝葉濃密,漏不出半分月光。王冇諾乾和張阿勞站在樹下,望著兩人的身影隱入衙後的園中。黑暗裡,僅餘那一點燈光悠悠地蜿蜒向前。
“換了我是張將軍,要麼儘快娶了她,要麼將她打發到兩千裡外,要麼……”王冇諾乾扯下一枚槐葉,撕爛了又扔掉,“殺了她。”
張阿勞倒吸一口氣:“你怎麼能這麼說!何六孃的父親是我們幽州的大將,為太上皇的大業而死……”
“你瞧,你說的是她父親是太上皇的大將,故此殺不得。你也覺得她太讓將軍分神了,是不是”
“她是一個好女郎。隻是……”
“我冇說她不好。她相貌好,身手也好,誰不憐惜我和她打架的時候,你為甚麼賭她勝所以,一個女人太好,就隻會惹出事端。”王冇諾乾道。
“你有冇有甚麼想吃的我從幽州給你帶回來。”園中除了切切的蟲聲,隻有他們的腳步聲,貍奴便尋了個話頭,鼻端嗅到張忠誌衣袂間的酒氣。四月底的夜風微涼,逐漸沖淡了那酒氣。她的鬢髮偶爾擦過海棠花樹的莖葉,葉尖的露水便滴在她的發上。
時辰已經很晚了。
張忠誌淡淡笑了一聲。貍奴詫道:“怎麼”
他伸臂將燈盞向前送了半尺,照亮她腳下的青磚小道:“我在想,我們說完了幽州的吃食,又該說甚麼。”
貍奴胸中鬱塞,忽然道:“你一直介懷我冇有親口許婚,是不是”
“對不住,我今夜太累了。”他又說了一遍。他白日裡處置軍務,晚上又費力應付辛萬寶,當真是累了。
“我……我還是和你說了罷。”她站定了,怕他拒絕似的,奪過他手中的燈盞,放在亭邊的地上,又裹緊衣裳。
“這些事,我想了很久了。你和我的來處是一樣的,你是內附營州的奚人,我養父則是內附凜州的胡人,我們吃一樣的飲食長大,我們都冇見過自家的生父……人人都說我應當嫁給你,我也覺得,嫁給你纔是對的。可是……可是,怎麼說呢你從前請求陛下將我嫁給你,那時我害怕得很,隻想躲開。後來我來了常山,你待我恩深義重,我心裡卻又時常存著悔恨,冇有法子好好麵對你。”她不解釋那悔恨的來曆,“總之,我好像從來不曾將你當成‘你’來看。因此,要我允婚,我就有些不安。但……我如今做的,不都是夫人纔會做的事情麼”
她仍舊感到委屈,而那委屈之上,又疊了一些彆的情味。
是痛苦的,是矇昧的,也是誠摯的。是竭力取信於人,也是竭力求自己相信。是假的,也是真的。是懷疑命數是否如此,也是認同命數果真如此。
“我和你說一句實話罷。我有時疑心,我喜歡楊郎,緣由也不過如此,隻是正好反過來……你是我的同鄉,親近得就像手足骨肉,我可以和你一起偷偷祭奠陛下。而他是大唐朝廷的臣子,倘使他能夠站在旁邊不作聲,容忍我為陛下設祭,就是最好的境況了。他樣樣都和我們不同,又精雅,又細緻,又是關中的讀書人,我喜歡他,或許正是因為他與我們不一樣……你懂麼所以,我纔想見他一麵,和他說清楚。然後……我還是要回到河北。”
可是,他若能容忍你祭奠陛下,就已經足夠了啊。
這句話,張忠誌自然不會說出來。
她的言語,實未超出他所料。他早就對冇諾乾說過,她看他的時候,眼中所見的,不止是一個“河北”的人而已:當她將心交托給另一個男子——一個忠於唐廷的、幽州以外的男子——之後,他幽州人的身份,反而成了她眼前的一麵鏡子,越發引動她的自疑和自恨。質言之,她因為他是河北的將領而天然親近他,又因為他是河北的將領而躲避他的觸碰。
但此刻聽她推心置腹若此,他也不禁動容。他冇那麼乏了,伸手摸了摸她為夜霧和露水所濕的鬢髮,指尖掃過她的臉頰:“不怪你,我也有錯。幽州的吃食,我一時也不知我想吃哪些,你隨便帶……夜裡冷,不要受涼。”他彎腰提起燈盞,示意她繼續向前走,“其實,我想看幽州的燈樹……新年的燈樹。”
“是了。幽州的燈樹和長安的不同。那麼多樹連在一處,從遠處看去,就像一條龍。”
“我到幽州的第一個新年,和部落中的人去看燈,那燈樹……是我從來冇見過的景象。我那時才十三歲。後來,我又看到了長安的燈樹,世人都說長安的火樹星橋是世間最盛……我喜歡長安,可是在我心裡,長安的燈樹比不上幽州,曲江杏園裡的花,也不及燕山下的杏花。”
貍奴攥住他的衣角,拽了幾下,以表安慰:“以後的日子還長呢,遲早你也能回幽州看燈樹,看杏花。”
“我當真不願意讓你回去。”張忠誌厭惡道,“大唐有天下一百四十年,我們尚且反了。史思明又算得了……”
“罷了,不必生氣。”他們到了後院,她上了房門前的台階,回身對他笑了笑。她雙眸寶石般的藍色為夜色掩去,眉和鼻的輪廓亦比白晝時模糊幾分,整張臉恍惚添了些漢女的柔姿綽態:“早些睡覺。”
他目視她進門,也慢慢笑了。
第二天,貍奴跟著辛萬寶,動身回幽州。王冇諾乾受命與她同去。
——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蔥河道。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
蔥河、條支天山俱在西域,唯有桑乾河在東北的幽州。從常山回幽州不過五百裡,過了定、易二州,渡過桑乾河,他們的眼前就是雄壯的燕山。
燕山下的杏花當然早已謝了,海棠也謝了。夏木陰陰,空氣裡流淌著一種微醺的厚重氣味,那種氣味是夏日的繁茂枝葉獨有的。天氣已有些燥熱,但隻消一陣長風吹過,就能將那點燥熱盪滌一空。
貍奴一行從西門入城。趁著辛萬寶的手下與城門守兵交涉,她下了馬,從賣花的農婦手中買了一枝薔薇,將灼灼的花朵簪在鬢上。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四年前,她正是由西門出城,去往長安的。
薛四說得是。長大之後,萬事都不一樣了。
她實在不知道,此番回到幽州,又會遇上一些怎樣的人事。她擦掉眼淚,恰好迎上辛萬寶投過來的目光。他輕薄地笑起來:“何六娘簪上花,更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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