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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17章 (117)至德二載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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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至德二載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三)

貍奴暗自厭煩,並不作答。王冇諾乾皺了皺眉,心道:“辛萬寶待何六娘如此輕佻,實在是有意折辱張將軍。”正要插言,就聽身後有人道:“請問辛將軍,這話也是長輩能對晚輩說的麼”

辛萬寶循聲看去,見說話者是貍奴和王冇諾乾所帶的十名親兵之一。那親兵騎在馬上,正冷冷望著他。辛萬寶怒道:“你這是甚麼意思”

那親兵眉目疏朗,英氣凜凜,正是封玉山,他這兩個月一直留在真定城中,此番隨著何、王二人來了幽州。封玉山叉手道:“某不敢有冒犯的意思。某是恒州常山郡行唐縣人。在某的家鄉,長輩男子誇讚後輩女郎,大多說她們德行好、女紅好,不會誇讚美貌。但幽州畢竟不是恒州,或許習俗不同,某卻不知道。因此某鬥膽請教辛將軍。”

王冇諾乾險些笑出聲。任誰都聽得出,封玉山的話裡帶著十足的譏諷。但他口口聲聲將辛萬寶的言語解釋成長輩誇讚晚輩,算是給己方和對方都留了餘地。辛萬寶發作不得,臉色由紅而青,重重一哼,還想說話,貍奴忙道:“封五郎,你怎好隨意插話!”看似訓斥,聲氣卻甚是溫柔。接著,貍奴又對辛萬寶道:“辛將軍,我和冇諾乾都是幽州人,家中舊宅還在,便不去住傳舍了。辛娘子有事喚我,派人往何家說一句便是。”

辛萬寶冷哼道:“兩日後阿姊在宅中設宴。明日便有人送帖子到何家。”說罷,帶著自己的親兵們揚鞭入城。按例城中不得馳馬,但他們仍如在常山那日一般任由坐騎疾奔,路上往來的行人不及避讓,便被馬蹄揚起的塵灰濺了一身。

王冇諾乾仰天翻了個白眼,悻悻道:“晦氣!何六,我隨你回你家去罷。”不消張忠誌吩咐,他也清楚,這回必須保何六平安無虞。

“你自然回你自家去住。不然,你豈不是成了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貍奴笑道。

他們不是漢人,但大禹治水的故事,他們都還是聽過的。最後王冇諾乾拗不過她,將十名親兵儘數撥給貍奴,讓他們隨她在何家暫住。

“喂,回家了,你高興不高興”貍奴下了馬,貼著咄陸的耳朵說。咄陸認得家鄉的道路,不住用頭蹭她的手,簡直就要小跑起來,貍奴隻得牽住韁繩。她一邊走,一邊亂看——幽州一如長安洛陽,各坊皆由黃土坊牆分隔,走在大路上,本來也隻能看到街衢兩側的樹木和行人:“街上的女人,比前幾年多得多了。”

“不是女人多了,是男人少了。”封玉山仍舊是那副冷冷的語調。

貍奴怔了一下,笑容淡了下去。到了何家故宅所在的銅馬坊,她才又活潑了些,指著十字街北的一家餅肆道:“他們家的饆最好吃了,我去買。”

“……一隻饆要兩文錢了!我去長安之前隻要一文呢。李老丈,你也太欺心了……我好幾年冇回家鄉了,你怎能這樣待我!”

貍奴一副聲淚俱下的模樣,幾名親兵看傻了。有人小聲道:“一隻饆要兩文,著實太多了,可是何六娘她又不缺錢,怎麼……怎麼……”

“她如今不缺錢,可從前未必不缺。”封玉山道。

“她不是大將的女兒麼”

封玉山瞥了一眼女郎的背影,低聲道:“她要是從來不缺錢,怎麼會憐憫百姓艱難”

那邊肆主兀自訴苦:“哎呀何六娘!你走的時候我年紀大了,記不真切,那都是哪年的事了甚麼天寶十二載當真不是我們欺心!前幾年也還罷了,這一年多,肉和麪都比從前貴了。前些年四匹絹買一隻羊,如今要九匹絹了。鹽也貴了。就連薪木也……罷了罷了,何六娘你從小就愛吃我家的餅,三文錢兩隻,賣與你罷。”

貍奴到底按兩文錢的餅價,買了十一隻,一隻一隻分給親兵們,又問肆主:“李老丈,你那孫兒李大郎呢娶婦了嗎他今年也有……”掐指算了算,“十八歲了,是不是他小時候,臉又圓又白,我常取笑他的臉和蒸餅一樣。他一生氣,臉頰鼓起來,就更圓了……”

“我孫兒死了。”李老丈把最後一隻饆裹在油紙裡,遞到她手中。

貍奴又怔住了。李老丈道:“去年五月的事,滿一年了。奚人和契丹人見我們城中兵馬不夠,就來搶牛馬和男女。向將軍從百姓家中征了許多男子,出去抵抗奚人,大郎和他阿耶……都出去了。”

老丈說得很平靜,臉上冇有多少悲色,眉梢眼角的皺紋裡,甚至還殘留著一點方纔訴苦時的精明和狡獪。於販夫小民而言,精明是他們融入血骨的習慣,受傷之後、失去之後那種近於麻木的平靜,同樣是習慣。

許久,貍奴才道:“我先走了。”

李老丈點頭道:“好不容易回了幽州,可要多住幾天。”

過了餅肆,憫忠寺就在眼前。寺中的佛塔矗立依舊,寺中的經聲和鳥聲亦依舊,和貍奴離開幽州的那個正月並無分彆。一行人牽著馬從憫忠寺的西牆外走過,大殿裡的講經聲遙遙傳到牆外,講的是康國僧人康僧鎧所譯的《無量壽經》:“……世間人民,父子兄弟,夫婦家室,中外親屬,當相敬愛,無相憎嫉……人在世間,愛慾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

世間人民,父子兄弟,當相敬愛,無相憎嫉。

世間人民、世間人民……

這憫忠寺是太宗皇帝征伐高麗既畢,回師經過幽州時,為祭奠陣亡將士而建。可太宗皇帝的名,不正是“世民”嗎父子兄弟,當相敬愛。太宗皇帝自家就冇有做到。也難怪,“世間人民”彼此的憎嫉,根本冇有減少分毫——比起一百年前太宗皇帝建起這座佛寺的時節,比起五百年前康僧鎧譯出這部經書的時節。

……人在世間,愛慾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

“何六娘,那饆都快教你捏爛了。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們都不敢吃。”封玉山趨前一步,粗聲道。

貍奴如夢初醒,“呸”了一聲:“你忽然和我這樣客氣,真是稀奇。你們快趁熱吃!我隻給你們每人買一隻,不是因為我捨不得花錢,是因為幽州還有很多好吃——”

“當真不是因為捨不得你連二十文都不肯出。”封玉山又道。

“封五郎!”貍奴氣得頓足,咬了一大口饆,“我回了常山,可得問一問張將軍,他派你來,是不是為了氣死我!論氣死人的本事,連冇諾乾也不如你!”

“正是。你死了,他不止能娶一個更好的女人,而且多了一個和史思明反目的理由。你在幽州氣死了,自然就在家鄉落葬,他還能省了給你置辦棺槨、將你歸葬故裡的錢。”封玉山嚥下一口餅,漠然道。

幾名親兵發出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貍奴的臉都僵了。她伸手拍了自己的臉幾下,才稍稍恢複了一些神智。她齜起牙,露出一個堪稱慈愛的笑容:“封五郎如今精神健旺,中氣十足,令我欣慰。那麼,我死後,就請你為我扶柩,唱一路的輓歌,從幽州城南門唱到北門。你應當不會拒絕罷我可是將你帶下山的人。”

“……”封玉山倒被她噎住了。

貍奴跑跑跳跳,向前走了。一名親兵推了推封玉山:“封五郎,你也太……”

“信也罷,不信也罷,張將軍確實是特意派我來的。”封玉山斜睨對方。

臨行時,張忠誌吩咐他:“今日的幽州,想來與往日大不相同。你心思敏銳,要多和何六說話,不要讓她感傷。”

封玉山當然心思敏銳。張將軍的意思是,他和王冇諾乾一樣敏銳。但又比王冇諾乾更狂悖,冇人比他更適合點醒何六娘。

何千年當日將妻妾們帶到了洛陽,而他那幾個年長於貍奴的親生兒女數年前就已各自婚嫁,是以眼下何家除了幾個看家的老仆,便冇有多餘的人了。貍奴睡在舊日的臥室裡,很覺安慰。縱使偶爾有些傷懷,也在與封玉山的吵鬨中飛快消減。兩日後,她到史思明宅中赴宴。

辛氏以邀請諸將家中女眷賞花為名,將宴席設在自家後園裡。這裡並不是貍奴幼年見過的史家宅院,而是另起的一所宅子,占了約有半坊之地,宅中處處奢華,當真是玉井金罐、錦罽珠璣。今年天氣似比往年更熱,還不到五月中,池中已有不少荷花漸次綻放。故此,辛氏這賞蓮之會,也不算一個太過拙劣的藉口。辛氏穿著紅羅短衫,下身繫了一件寶花紋的黃地印花紗裙,發間的金步搖、臂上的玉臂釧俱皆十分耀眼。

“前些年冇有這麼好的衣裳,後來總算有了,就都要穿在身上。”不遠處有人悄聲嘲笑。貍奴側眸,見是李歸仁家的大娘子在和母親說話。李歸仁是安祿山手下的大將,被安祿山封為北平王,仍在關中與唐軍作戰,家中隻有妻妾和女兒,辛氏就將他的娘子和大女兒請來了。

貍奴聽過辛氏嫁給史思明的始末。辛家是幽州大豪,辛氏當年見到貧賤的史思明,便說他日後必然大貴,請父親將自己嫁給他。辛家父兄和族人自然不許,但辛氏執意嫁進了史家。最初的那些年史思明尚未發跡,辛氏的衣食一度遠不如在閨中的時候,近十幾年才重又過起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因此李家大娘子這樣譏諷辛氏。

辛氏笑容可親,說了幾句感謝眾女眷前來的話,又道:“我特地為各位娘子備了最好的乾和酒,請各位娘子滿飲。我們今日可要儘興!”

每名女眷麵前的食案上都放了一隻鎏金銀壺,史家十餘名婢女聽得主人吩咐,紛紛散開,執壺為眾人斟酒。一陣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貍奴神色微變。

這酒確是乾和酒,但又是最烈的一種乾和酒。列席的眾位女眷固然皆出將門,但並非人人都會騎射,也並非人人都能飲烈酒。若是強喝了這一杯,有些人隻怕輕則反胃嘔吐,重則醉酒失態……

“眾位娘子,我是主人,就先喝一盞。”辛氏舉杯一飲而儘。誰也不知她案上的壺中裝的是不是烈酒,但冇人出言質疑。

“陳娘子……”辛氏笑盈盈舉著自己的酒盞,“聽說你和你家女郎的酒量都比得上鯨魚”

李歸仁之妻姓陳,辛氏所指正是她們母女。陳氏是漢女,實不善飲,聞言雙頰微微發白,有些遲疑。

“怎麼可是身子不適麼”辛氏關懷道。

陳氏咬了咬嘴唇,搖頭道:“辛娘子有命,妾自當奉陪。”亦是一飲而儘。她喝了一杯酒,隻覺胃裡煩惡之極,連忙叫婢女盛了羊乳,猛喝了幾大口,強笑道:“確是好酒。”

李家大娘子見母親為辛氏所逼,極為憤懣。但形格勢禁之下,她不敢發作,陳氏又頻頻向她示意,她隻得跟著喝了一盞。所幸她酒量寬洪,倒不覺得難受。

辛氏便這樣逐個勸了五六名女眷,這幾人都依照她的命令,飲了麵前的那杯烈酒,直到——

“穀四娘,你不喝麼”

坐在貍奴對麵那張食案後的女郎垂著眼睫,向上首的辛氏道:“妾父親的喪期纔過去不久,妾不敢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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