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18章 (118)至德二載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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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至德二載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四)
辛氏拈著銀盞,沉吟道:“是了,穀將軍的喪期上月才滿。不過,你既能來我這裡做客,便是已經除服了罷那為何不能喝酒”
“來赴夫人的盛筵,是因為敬重夫人,夫人有命,妾萬死不辭。”穀四娘擡眸,回以微笑,“不飲酒、不食肉,則是為了妾的一點孝心。妾的喪期已經滿了,但我們漢人服喪,常有哀傷過度,久久不肯除服的,夫人自然聽說過。”
辛氏的目光冷了下來。她麵容枯瘦,膚色泛黃,沉下臉時很是可怖。
“若說喪期……”辛氏的眼睛轉了幾下,伸手一指貍奴的方向,又隔空點了點她身上鮮豔的絳紗長裙,“何六孃的父親纔去世一年多,何六娘不是也肯喝麼”
眾人的臉上都有些異樣。大同軍使高秀岩的女兒高如玉動了動嘴唇,隻覺辛氏欺人太甚,卻冇有作聲。她的兄長高如嶽提點過她,叫她不必與辛氏相爭。
——筵上女眷們的父兄或丈夫,並非人人都是李歸仁、高秀岩、張忠誌這種仍在帶兵的大將。有一些將領已無兵權,但卻是幽州乃至河北的耆舊,在範陽軍中仍有人望,也在史思明須著意留心,或邀買、或誅殺之列。還有一些將領早已謝世,但軍中多有感念他們舊恩的人,穀四孃的亡父穀崇義即屬此類。他們的後人若肯奉史思明為新主,自是再好不過。況且令這些人順服,可比令手握兵權的將領們聽命更加容易。因此,今日的筵席雖隻有二十來人,情勢卻是糾曲之極,人人各懷心事,此時竟冇人出頭說話。
貍奴酒量不差,原本就打算喝了這杯酒。但辛氏借她的名頭髮難,既是逼迫穀四娘,也是全冇將她放在眼裡。一晌寂靜之中,她凝視盞中微晃的酒液,耳邊忽似響起一個清潤的聲音:
“……若能保全大局,又能令自身不受損傷,那麼暫且自辱也無妨。”
“……敵人想要甚麼,你就將你最不在意的那些給他們,然後拒絕其餘。”
“……你的姿態,往往比你說出來的言語更緊要……”
那是楊炎的聲音。
她像是從一堆似乎早已燃透的餘燼中,摸到了一片溫存的熱意。她端起酒盞,笑容妍麗:“辛阿姨,胡人的喪葬習俗,和漢人不一樣。我阿耶的遺骨,是我親手收殮,這就已經與漢人的禮俗十分不同了……依照祆教聖書中的諭示,父親或母親逝去之後。倘若死者一生正直無瑕,兒女守喪三十日即可。若死者生時有罪,便是六十日。如果逝者是一家之主,則守喪六個月或一年。我阿耶是一家之主,一生正直,我為他守喪六個月。”
“三十日六個月”辛氏雖嫁了史思明,但彼時史家父母都已去世,她不曾見過胡人如何服喪,也瞧不起胡人,冇有花費心思學習胡人的禮俗,故此不知貍奴所說是真是假——實則,是真是假並不打緊。緊要的是,何六娘也跟著穀家的女兒一同頂撞她!
何千年是安祿山的心腹,不可小覷。但貍奴從小受儘養父冷落,辛氏自無青眼待她的道理。如今雖然知道貍奴有了憑恃,心裡仍舊將她視作何家那個容貌狐媚、不受寵愛的小女兒,才以她為例,逼迫穀家女兒,竟被貍奴駁了回來。辛氏咬著牙,卻見貍奴一仰頭,喝光了盞中的酒:“辛阿姨為我們備的酒,實在好喝!”
辛氏一愣。貍奴又笑道:“我阿耶的喪期已經滿了近一年,我可以儘情暢飲。至於穀四娘和其他不便飲酒的女眷……就請辛阿姨免了她們的罪罷。”
眼見得穀四娘婉拒在前,何六娘發聲在後,女眷中不能喝酒的幾人便紛紛告罪,能喝酒的則如貍奴一般,將盞中的酒一口喝乾,算是保全了辛氏的顏麵。
其實史思明如今雖然軍威極盛,但其餘的大燕將領並非冇有相抗之力,也遠非人人都敬他服他,譬如蔡希德、尹子奇、阿史那承慶這些將領,威望和本領皆不遜於史思明。蔡希德秉性剛直,麾下士卒最為精銳,史思明最忌憚的就是他。也因此,蔡希德的妻女根本冇來赴宴,托病在家。
毋庸置疑,今日的宴席,一為示威,二為試探。李歸仁之妻陳氏性子柔弱,辛氏便由她入手,出其不意,逼她喝了那杯酒。辛氏的打算是,李歸仁手握重兵,他娘子尚且肯喝自己這杯酒,餘下的女眷自然冇有不服的道理。她的計策也確實有用。陳氏果然喝了,而另外一些人雖不情願,但見旁人冇有異議,也就暗懷僥倖,心想辛氏畢竟隻逼每人喝一杯,倘能及時解酒,或許也不至於如何。辛氏敬了五六名女眷的酒,正在得意,孰料穀四娘和貍奴先後發難。縱使女眷們麵上仍舊待她萬分敬重,辛氏難免惱怒,當即陰惻惻道:“穀四娘如此孝義,到了今日也不肯飲酒食肉,那麼想必一年半載之內,也不肯嫁人罷”
辛氏此言一出,原本有心為自己兒子求娶穀氏為婦的一位夫人,便默默打消了念頭。穀四娘神態不改,笑道:“妾家中尚有兄長,婚事自由阿兄做主,妾不敢自專。”辛氏冷笑了一聲,又對貍奴道:“何六娘酒量這麼好,就陪著我‘儘情暢飲’罷。”
貍奴以為她“最不在意”的是飲下那杯烈酒,卻冇想到辛氏接連逼著她飲了七八盞。諸位女眷也替她擋了幾盞,但她小半個時辰內喝了近二升的酒,委實喝不下去了,便以更衣為由,起身離席。
廁所在園子的另一側,離蓮池甚遠。貍奴走在路上,被太陽一曬,頭又痛,胃裡又脹,她隻來得及叫住前方帶路的史家侍女,就彎下身,吐了個乾淨,一時涕淚橫流。
“何六娘將酒都吐了,這是瞧不起我母親,還是瞧不起我家的酒”有人懶懶道。
貍奴喘了半天,勉強掏出帕子抹了把臉,才睜開眼睛,又被兩縷燦爛的光芒刺得眼前一黑。她定了定神,才發覺那光芒是那人腰帶上的金飾。那是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子,一身衣履極儘華美,佩刀鞘上裝點丹雘珠玉,蹀躞帶上懸著的幾枚帶飾雕金鏤銀,在陽光裡令人目迷。他站在那裡,斜著眼,嘴角噙著笑意。史家的兩名侍女駭得臉色發白,不敢上前攙扶貍奴,也不敢退開。
“史三郎說笑了。我敬愛辛阿姨,也喜愛你家的酒,所以才喝了這麼多。”
這年輕男子是辛氏的長子,史思明的第三個兒子,史朝清。貍奴幾年冇見過他,但縱使隻憑這身衣飾和這副口氣,她也能認出他來:史朝清嗜酒好色,凶獷頑戾,在幽、薊之間招攬了百餘名與他年齒相仿的惡少,經常四處衝撞,劫掠良家少女為姬妾,幽州軍民無人不知。近年來史朝清越發暴戾,喜歡在飲酒時用火炙手下人的鬚髮,部下隻要稍露痛楚之色,便會被史朝清下令鞭打。直到受鞭的人傷重將死,史朝清纔會停手,待對方稍稍好轉,便繼續鞭打,周而複始,有時總共竟能打到六七千鞭。
早在四年前貍奴就已知曉史朝清的惡名,也知道史思明寵愛這個兒子。因此不想與他起爭端,說了兩句話就要走。史朝清也不留她,站在她身後,向那兩名侍女道:“看來是你們兩個服侍不好,才叫何六娘生氣了,每人砍一隻手罷。”
兩名侍女“撲通”跪倒。貍奴隻覺太陽xue嗡嗡作響,頓住腳步,轉身道:“我自己身子不適,和她們不相乾。”
“哦何六娘身子不適那我怎麼聽說,你興致好得很,還給我阿孃講胡人的風俗”
“不過閒談罷了。”貍奴明白來者不善,但偏偏今日是女眷相聚,王冇諾乾和親兵們都冇法跟進來,她此時勢單力孤。
史朝清嘖嘖道:“我們胡人也罷,奚人也罷,風俗確實和漢人不一樣。譬如,你在洛陽宮殿裡留了那麼多日子,是不是早就侍奉過安慶緒了說不定還有嚴莊……張將軍還肯娶你,他的心真是寬得像海。換作漢人,留你做個妾室都嫌臟。”
貍奴臉色大變,咬緊牙關,舉步便走。史朝清攔住她,笑道:“他既然不嫌你臟,那麼你多服侍一個人,想也無妨。你陪我一夜如何你放心,我保你平安回常山。這點分寸我還是有的。”安祿山在日,史朝清自然不敢強搶安祿山心腹大將的養女。但眼下安祿山、何千年都已死去,史思明誌得意滿,史朝清也比前幾年更放縱,見貍奴起身時兩頰酡紅,眼角帶著一點淚意,直是嬌媚動人,美貌更勝往日,他便起了淫心。他所說的,也當真就是他所想的:一個女人已經服侍過不止一個男人了,那麼再多添一個,又有何不可他們不嫌棄她,她應當歡喜纔是。
貍奴用力推了他一把,奪路而逃。史朝清不意她酒後尚有如此氣力,竟被推得一個踉蹌,大怒道:“不長眼的胡兒!”匆匆追上,冇幾步就抓住了她。
“救命!史三郎殺人——”
史朝清將貍奴拖到廊後,抵在牆上,捂住她的嘴,笑道:“誰不知道我每天都要殺人你喊‘史三郎殺人’,有甚麼用處你還不如喊‘史大郎殺人’,那纔是稀罕事,必定有人來看。”
異母兄長史朝義雖不如他受父親喜愛,卻比他仁厚,也比他得人心,史朝清一向嫉恨。貍奴拚命掙紮,史朝清一隻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手正要打她的臉,忽然有人抓住他的臂膀,將他往後拖開。
史朝清伸手就去拔刀,但他看清來人之後,臉上的怒意反而緩和了,重又收刀入鞘。他揉著肩膀,又笑了起來:“長兄,你來得真快。我就說了,喊‘史大郎殺人’,必定會有人來。果然,史大郎來做好人了。”最後一句是對坐在地上喘息的貍奴說的。
史朝義冷著臉道:“平日裡你鬨成甚麼模樣都罷了,我不想管,也管不得。可是今日家裡來了這麼多人,一旦大鬨起來,人人都聽說何千年的孤女受了你的欺辱,你叫軍中那些舊人怎麼看待父親”
“那就封了她的口,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得,不就是了”史朝清笑道。
史朝義竭力按捺:“你當常山的張為輔將軍是死人嗎”
“嘖……”史朝清又揉了兩下肩膀,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他是不是死人,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隻要一個女人變成死人,她的男人過不了多久,就會將她忘掉。如果有利可圖,和仇人做兄弟也不難。”
“隨你怎麼說,今日你休想欺辱她。”史朝義扶起貍奴。
史朝清打量他們幾眼,嘿嘿笑了幾聲,轉身走了。史朝義歎了一口氣,低聲道:“何六娘,實在對不住。”
“你……”貍奴喘了一會,才費力道,“史大郎,多謝你了。你來得真巧。”
“有人叫我來。”史朝義一指廊後。
穀四娘從廊後轉了出來。史朝義安撫了貍奴幾句,便先行離去。
“多……多謝穀姊姊。”貍奴又道。
穀四娘搖頭,言辭甚是直白:“我聽說史三郎也在家裡,就有些擔心,見你出門更衣,怕你撞上他,就悄悄跟在你後麵。一見他和你說話,我就叫人去請史大郎了。”說著笑了笑,“我小時候和史大郎相熟。”
“……哦……”貍奴腦中仍然一陣陣發暈,也不知該說甚麼。她和這位穀四娘其實不大熟悉。穀氏比她大三四歲,於孩童而言,三四歲足以劃下一道鴻溝。薛嵩就比她大三歲,所以最初也不愛理她,她是憑著一身蠻力才和薛嵩做了朋友。
“今日之事,你打算如何料理”穀四娘問。
“料……料理”貍奴揉著脖頸,“穀姊姊是說史三郎麼我奈何不了他,況且……”史三郎話裡話外,顯然已經知曉她曾經被拘洛陽宮中的事。若是她執意追究,史三郎凶性發作,將他那些“服侍幾個男人都一樣,怎麼就不能服侍我”的言語嚷出去……
貍奴想,自己名聲儘毀還是小事,但一來連累張忠誌受人譏嘲。二來,到時人人都猜測她與太上皇之死有關,那麼史思明恐怕也就隻能順勢而為,逼她做個證人了。
“就這麼放過他”穀四娘追問了一句。
“不然……還能如何”貍奴嚥了一口唾沫,喉嚨兀自刺痛,“就算史將軍逼他給我賠了罪,他向我低了頭,心裡的火氣更大,又要荼毒多少幽州百姓……史將軍寵溺他至此,也不會為區區幾個民人主持公道。我也……力不能及……”
穀四娘抱著雙臂,微微眯起眼睛:“何六娘若是當真為幽州百姓著想,就不該一味姑息這些惡人。”
“我隻是……我隻是……我看到如今的幽州……”貍奴又坐倒在地,抱住了頭,醉意不住上湧,“幽州不要再亂了……史將軍想要據有幽州,就讓他……”
夏風遠遠送來荷花的香氣,園中的竹葉在風中發出泠泠的碎響。香氣時斷時續,竹聲忽遠忽近。她的頭更痛了。
穀四孃的聲音如竹聲一樣清涼,又比竹聲更加凝定。
“你當真愛自己的故土,就不該縱容他們在這片土地上作惡。你能做到甚麼,就該做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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