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3章 (13)“在南方 漢人是我們的敵人”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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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在南方
漢人是我們的敵人”
(二)
張忠誌是奚人,他記誦大段的突厥話,要比記住一段典麗的漢文文賦更容易。他將另一段也說了一遍:“‘漢人不許真正聰明勇敢的人獲得晉升,若有人犯了錯,漢人絕不放過,還會株連他們的親屬甚至氏族。我們突厥的貴族成了漢人的仆人,高貴的突厥女人則成了他們的婢女。漢人狡詐欺騙,誘惑突厥人,使我們兄弟相仇,官民不和,突厥人的國家走向滅亡。’”(1)
“這……”貍奴駭得一隻手捂住嘴,站在路邊邁不動步子。
當年毗伽可汗一度為形勢所迫,不得不請求以兒子的身份父事大唐皇帝,心中憤懣不滿,自可想見。但他竟將這些怨言刻在碑上,公開辱罵大唐,當麵打皇帝的臉,是……
算準了大唐使臣不懂突厥文
“當年的大唐使臣,聖人派的使者……是誰”
“金吾將軍張去逸。他死時在太仆卿任上。”張忠誌已在長安住了數年,清楚京城的人事更疊。
突厥人雖然有自己的語言,但多年以來,他們通用的文字都是昭武九姓的粟特胡書。碑上所刻的突厥文字,應當是當年先後二位突厥可汗骨咄祿、默啜在重振突厥國力之後,為了凝聚民心而造出的文字。這種文字流傳不廣,除了少數貴族之外,尋常突厥人都看不懂,遑論隻懂漢文的大唐使臣。因此主持立碑的張去逸茫然不知,放任突厥人在他眼前做出有辱大唐國體之事。貍奴細細設想當年的情景,隻覺驚心:“但是……張去逸已經死了,聖人怎麼降罪這種事……一旦傳開,損傷的是聖人的臉麵。聖人總不能公然開棺剝了張去逸的袍服,就如待李林甫一般。”
“聖人眼下還不知道。”
“那……那你們是從哪裡知道的”
“去年回紇人打敗阿布思之後,安將軍派兵追逐,收了阿布思的殘部。有些同羅人向安將軍說了此事。”張忠誌語氣平淡。
同羅與契苾一樣,為九姓鐵勒部落之一,一向驍勇善戰。阿布思是同羅部落首領,他帶著部落兵歸降大唐,皇帝自是求之不得,封他為奉信王,賜姓李,又將他們部落安置在朔方。安祿山忌憚他的兵馬和智計,向皇帝請求將他們部落遷到自己治內的幽州,阿布思恐為他所害,索性率眾北歸。但漠北此時已被回紇據有,回紇兵擊敗了阿布思,他隻得繼續西逃。未隨阿布思西去的同羅殘部,便為安祿山所並。
阿布思之叛歸,實是受皇帝和安祿山逼迫。但張忠誌和貍奴都是河北的人,自然不會非議安祿山。張忠誌三兩句講完了,又道:“安將軍從幽州傳訊與安大郎,叫安大郎暫且不要聲張。”
貍奴“唔”了一聲:“我曉得了。這事太過駭人,貿然聲張,冇有什麼好處。何況……毗伽可汗也死了。”
“我今日在宮中得了粽子,忘了吃,你要不要”張忠誌掏出兩個油紙裹著的角粽,遞給貍奴。貍奴頓時忘了之前的話頭,歡歡喜喜接過角粽。她解開綵線紮緊的蘆葉,混雜著香料和蜂蜜的甜香氣息撲鼻而來。瑩潤如玉的黏米上淋了一層蜜水,米中還裹了香料。她見識少,不懂得是哪種香料,隻覺香味清新,粳米飽滿,蜂蜜甜膩,每咬一口都是人間至美之事。
貍奴吃得開心,眯著眼睛不住回味,將剩下的那個角粽遞還給他:“你也吃。”張忠誌擺手:“我輪值時吃過了。”貍奴便把那隻角粽用油紙包好,放在袖中,預備帶給契苾。
張忠誌見她神情珍重,心裡難免泛起一絲歡悅。他又道:“後日是端午,宮中照例設小角弓,將粉團、角黍放在金盤上,射中的人可以取粉團來吃。我射中了,就帶回來給你。”
“射粉團必定好玩極了!”貍奴神往道,“粉團滑膩,高手才能射中。我也好想試一試……”
二人又說了一番。張忠誌約了人,便先走了。貍奴獨自回了崇化坊,路上摸了袖中的油紙包數十次,不停嚥著口水。
“後街的老道士又彈琴。箜篌和排簫就罷了,七絃琴有什麼好聽的,不如琵琶,也不如奚琴……”她聽見樂聲,便知後街龍興觀的老道士又在彈琴了。
那一日楊炎說,他在近處的道觀中會友。崇化坊裡香火較盛的道觀,隻有龍興觀。
她信步踱過去。幾個道士坐在院裡,兩人抱著紫檀琵琶,一人麵前放著七絃琴,又有一人彈箜篌,一人吹排簫。她站在門口張望,道士們半閉著眼,自顧奏樂。樹上的黃鳥懶懶叫著,有一聲冇一聲。一隻白貓悠悠晃過樹蔭底下,轉了兩圈,躺了下來。另一隻橘黃色的小貓趴在後麵,抓著白貓尾巴咬,白貓不理它。
待在祆祠中固然也能寧神靜心,可這些道家信徒好像更自在呢。貍奴覺得有趣,又疑心自己跑來龍興觀是否有些可笑。她賭氣似的,從地上抓起一片樹葉,扔到黃貓身上:“你!不要咬了。”
一隻手伸過來,抱起那隻黃貓。黃貓伏在那人懷裡,張開嘴巴打個嗬欠,用臉蹭他的手臂。貍奴吃驚道:“你怎麼在這裡”
楊炎抱著貓走到門口,笑道:“我每一回見到何六娘,何六娘好像都會問我‘你怎麼在這裡’。”
貍奴想了想,的確如此。她鼓起嘴巴:“你又來這裡訪友嗎”
“倒也不是。此間壁上,有吳道子的手跡,我來觀看揣摩。”
裴旻的劍、張旭的字、吳道子的畫併爲當世“三絕”(2),但貍奴隻清楚裴旻的事蹟,蓋因裴旻當年是河北軍中的將領。他在幽州誇耀自己一日之內射死三十一隻老虎,卻不知他射死的都是似虎而非虎的彪,後來遇到真虎時,駭得幾乎連性命也丟了。她想,裴旻既然如此,吳道子也未必有什麼畫才:“你會作畫”
“略通一點。”楊炎見貍奴興致不高,便不邀她進院看畫,徑自走出觀門,“何六娘你來龍興觀做什麼後日端午,可要出門去頑麼”
貍奴也不曉得她為什麼來龍興觀,又不想深思李起叫她交結楊炎的事情,半天說不出話,從袖子裡掏出那個角粽,悶頭遞給楊炎。楊炎失笑道:“何六娘每一回不止要問我為什麼在這裡,而且必定要給我吃食。前番是李子,今日是粽子。”
貍奴語塞,把他懷中的貓接了過來。那貓一入她懷,就不停掙紮,撕咬著要下地。她氣得用力揉它的臉,揉得貓臉大大變形,眼睛都被蓋住了一小半。楊炎看不下去,又把貓奪回來:“你再揉下去,貓的臉就和你的臉一樣了。”
貍奴吃了一驚,伸手去摸自己的臉:“哪裡一樣”
“一樣大。”楊炎隨口道,忽然輕聲笑了。她的手蹭上了貓毛,又去摸臉,臉頰上沾了幾根黃色的毛髮,乍一看很像她的臉上長出了貓的鬍鬚。
“什麼”
陽光被柳枝篩得細碎,灑在她瑩潤的臉上。她撅著嘴,很不高興,和被她揉得亂叫的黃貓一模一樣,一雙藍眼倒比貓眼還靈動。楊炎生長文士之家,自幼來往的都是才智之士,二十七年來不曾見過這麼癡傻的人。他右臂抱著貓,左手的手指掃過她的臉頰,三兩下擦淨貓毛。他舉動輕柔,貍奴的臉頰一酥,心跳無端加快。楊炎低頭抹了抹指尖,喃喃道:“你不敷粉嗎”
“什麼”貍奴不解,跟著去瞧他的手指。他的手修長白皙,骨肉均勻,卻也沉穩有力,隻虎口處留著幾點顏料痕跡。
“我初次見你時,就想問你:你那樣哭,難道不怕淚水沖掉臉上的妝粉嗎”楊炎不是不清楚,自己這話堪稱失禮。可他還是想說。和她在一起,他也變得呆癡了。
“你又提那件事……我當時的樣子是不是蠢極了真是……”
“如今看來,有些人的肌膚,是不必敷粉的。”楊炎說得認真,儼然發覺了什麼至理。
“噯……我……胡人的肌膚比不得漢女,我……你……噯,後日你有空嗎”
(1)此處譯文係作者由《闕特勤碑》的英譯版轉譯而來。英譯版參見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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