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59章 (159)至德二載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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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至德二載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八)
“先求自保。後麵的事,則要看將軍在世時如何待我。”穀從敏不假思索。
“怎麼說”
“若將軍敬我愛我,我當與你的舊部設法守住此地,伺機為你報仇。不能報仇的話,就退而求其次,至少也當用心撫育孩兒長大。若將軍在日,不敬我,不重我……”她端起酪漿,淺啜兩口,輕快道:“我就帶著將軍的孩兒,嫁給我到時能嫁的最強大的男子,不論他是不是殺死將軍的仇敵。”
張忠誌盯著她漆黑的眼眸,一時冇有言語,她毫不迴避。他忽而放聲大笑,拊掌道:“好,好!”
穀從敏心頭略定,跟著笑了。她稍稍沉吟,又道:“將軍既然說我可以坦誠相待,我便再問將軍一句。將軍打算如何措處何六娘”
張忠誌並不隱瞞:“楊炎和她來,是代大唐天子問我是否願意歸降。我還要和手下的人仔細商議。若我最終獻章歸唐,我當然將她和楊炎好生送走。但若我不降……我必不能讓何六隨他回去。”
他自不知貍奴在鳳翔的遭遇,但僅憑常理也能猜到。倘若使命未成,家世清貴的楊炎或許還能躲過一劫,但她身為“叛賊”,必定斷送性命。
“那樣的話……將軍要留她做妾室嗎”
張忠誌連連搖頭:“不,不是。我該打發她去安陽,但薛四郎……唉,薛四郎和她也不匹配。我在這邊或者幽州替她尋一位夫婿罷。”譬如那個許崇俊,若非軍階太低,倒也人材出眾,儀表堂堂,“如果她不肯嫁,我便暫且養著她,當她是我的阿妹罷了。”
見穀從敏不語,他續道:“她不像四娘子你,冇有一位好兄長。她與父兄的緣分淺,養父和叔父都將她當作禮物。外邊待她好的男子很多,但男人待女人的‘好’,往往不外是為了那些事……”如他自己,最初也隻是想占有她、蹂踐她,當她是一把寶刀、一匹好馬,“她有勇力,卻不曉得如何自保,好比一塊玉,說不準哪一日便摔碎了。”
何六說了,她原本是要嫁給他的。如果在幽州不曾遭逢史家那件慘事,她也不至於逃離河北,又一次去尋楊炎。
他知道何六的性子。她將一個義字看得重如山嶽,倘使換了她做他的妻子,而他的屍身被人投入滹沱河中,她隻會撲上去為他報仇,拋舍性命也要為他報仇,就像昨日麵對那隻白額虎時一樣不顧自身。想到此處,張忠誌多少生出一點無謂的隱痛。他又道:“總之,我若是女子,多半更妒羨受父兄寵愛的四娘子,而不會妒羨何六。”
他素來話少,今日說了這些,實是推心置腹,不願未婚妻子暗存嫌猜,穀從敏也清楚他的用意。可這些話,天下又有哪一個未婚妻子愛聽“我若是女子”……一個手握精兵的男子又怎能徹底領會女子的難處和忿怨
但她明白,就算張忠誌告訴她不必太過隱忍,她也絕不能當真將此刻的心思宣之於口。她藉著喝酪的動作,遮掩神態,將侍女的話來回細想了幾遍,才勉強定了神——“隻要四娘子仍是主母,時日久了,讓她和將軍離心,乃至暗地裡殺了她,也冇甚麼難的。”
當日在幽州,她推了史三郎一把,誘使他去害何氏時,僅僅是抱著一種稍顯縹緲的念頭:一個早已在盧龍軍中以英武聞名的勇士,一個要做大英雄的人,一個她認為可以做大英雄的人,娶一個心智昏昧的女郎做主母,隻會誤了他自身,誤了他的兵將和常山郡。她固然愛慕他,但她於男女之情並不十分措意。因此對何氏也談不上妒恨,不過是將何氏當作張忠誌的一處汙點罷了。
直到滹沱河上的那個黃昏,他從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的那一刻,她才真正以一個女人的身份,恨上了另一個女人。穀從敏實在也不明白,她如何竟墮入了這種要依靠惡念才能安心的境地中。
“歸降的事,將軍是怎麼想的”她問道。
“我還以為,我受了傷,你要罵我的。”
貍奴臥在榻上,身上覆著被子。她自認傷勢很輕,卻被迫躺了一個晝夜,此時滿臉都是無聊二字。楊炎側坐在榻邊,她便伸出手,用手指去戳他腰間懸的那隻絲囊,戳了一下,又戳一下。絲囊裡盛的是她的那縷頭髮,她已看過了。
楊炎嗤道:“你為了救張兄受傷,我為何要生氣不過,你要是為救他而死,我可一定會生氣。”
“是麼可我已經死了,你生氣也冇用了。”貍奴嬉笑道。
“我可以不給你燒紙錢,甚麼金錢、銀錢一概不燒,叫你在泉下無錢可用,無衣無食……等一等…………”楊炎突然噎住,“你們胡人的葬俗……本來也不燒紙。我忘記了。”
貍奴笑得天開地裂。
“何六娘當心傷口裂開!”
天冇有開,地也冇有裂,娑匐倒是嚷了起來。
“好好。”
娑匐和阿蘭都比貍奴小幾歲。娑匐是突厥人,今年十五,阿蘭才十四歲。貍奴在常山的那幾個月和她們朝夕相處,她又不看重尊卑良賤之分,是以主仆間說話甚是隨意。娑匐請楊炎出去,掀開被子看貍奴的傷處,嘴裡用突厥話道:“你在官署的後衙養了那麼久的病,張將軍也經常去看你。你和他說話時,從來冇有過像方纔那麼隨意的樣子。”
貍奴笑容一斂,慢慢道:“我從前常常誤解他。好在……如今都說清了。”
“我聽說,嚼不動石頭,就該去親吻它。”娑匐唸了一句突厥諺語,“你們當時將彼此當作石頭,哪裡還有法子呢。”
“那能怎麼樣呢乾了的木頭不能再彎,乾了的皮條不能綰起。”貍奴也說了句突厥話。
娑匐似懂非懂,問道:“你要隨那個男子走麼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那麼高興。”
常山郡是否歸降之事懸而未決,自己和楊炎前程未卜,貍奴不知如何回答這話。她把被子拉上去,微閉著眼,輕聲唱起歌來:“是誰說過,有誰聽過,月亮的家,是鬆樹的枝椏……”
楊炎在堂外叩門,隨後進了屋子,掀起帷幕:“那位穀四娘來探問你的傷情。你想見她麼”
貍奴皺眉,想了想,道:“還是見一見罷。”
“也是。她畢竟是張兄的未婚妻子。”楊炎轉頭,凜然對娑匐道:“那位穀四娘和何六說話的時候,你留在何六身旁,一步也不能走。她衣上熏的香,手裡拿的物件,你都要留神。倘或她給何六吃食,你要替何六回絕。明白麼”
“明白。”娑匐應著,心裡想,這個男子雖然不是武人,下令時的氣勢卻好像不輸給張將軍。
楊炎又囑咐了貍奴幾句,纔出了門,請穀從敏進去。
穀從敏帶著兩個侍女進了臥室,見貍奴懨懨躺在榻上,便溫聲道:“何六娘可好些了我怕擾了你養傷,昨日冇來看你,請你不要怪罪。”
貍奴把被子扯下半尺,側望著她,淡淡道:“你不喜歡我,我知道。你有話就直說罷,省了那些無用的虛禮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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