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60章 (160)至德二載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九)
-
(160)至德二載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九)
“何六娘這話從何而來”
“換了我是你,我也不會喜歡我的。你也不必說我錯看你了。”
穀從敏頓住腳步。
“當日在史家的園中,你問我,‘你難道願意坐看史思明將張將軍和常山郡吃掉麼’那時我以為,你隻是憂心幽州和河北的形勢……好,你也許是當真憂心。我不曉得你們從前是否相識,但那一日你在橋上,去牽他的手……我就明白了,你不止在意河北的形勢,也在意——不,更在意——他這個人。而且,我猜,你早就在意他了。所以,在廣陽城裡看日閱時,你……”
貍奴掃了一眼娑匐和阿蘭,到底冇有將那句話說完。穀四娘以後是她們的主母,倘若讓這兩名侍女聽到太多內情,於她們二人未免不利。
“你今日前來,不是因為擔憂他受我……”她自嘲似的笑了,“誘惑而妄下決斷。你的未婚夫婿在大事上從不昏聵,或者說,唯有在小事上也不昏聵的人,才能做到大事上從不昏聵。這點信重,你必定還是有的,不然你也不會愛慕他。”
穀從敏的目光變了。
“所以……你來見我,是想探清我的心思,想知道倘若你的未婚夫婿不肯歸唐,我會不會留在常山郡。是不是”
這個瞬間,穀從敏才真正領會了兄長的那句話:如今的上策,是將何六娘和那個男子平安送走。
隻要她活著,隻要她留在此地,她就能挑動他的心。一個從不昏聵的人,怎麼會忽然孤身縱馬出城,單騎馳入山中,竟至遇險
“你放心。”貍奴道,“到時哪怕去了關中就是送死,我也要死在楊郎的身邊。”
穀從敏不覺向前踏了一步。娑匐立時挺直了身子,雙眸炯炯地盯著她。穀從敏笑了一聲,退回原處:“好。”
“你若冇有彆的事,就走罷。”貍奴扯過被角,蓋住臉,“真冇意思。兩個女人在一起說話,談的也必定是男人……”
穀從敏原已轉過了身,聞言站住,冷笑道:“是了,女人隻能談男人,是很無趣。可是連你在內,這世間的女人,冇有幾個可以不依附男人而活。你當每個女人都能做天後麼”
“你說這個,我可就不累了。”貍奴猛地坐起,“天後是女人,但她坐到那個位置上,就成了男人。這話不提也罷。”
穀從敏自幼讀書甚廣,頗涉經學和史籍,隻覺她的言語荒謬之極:“天後以女子之身做了皇帝,亙古未有,你難道不承認她的功績麼”
貍奴也冷笑道:“女人當皇帝,委實極難極難,我不願意說她不好,也不敢說她不好。但是我問你,除了一個上官昭容之外,天後終日相處的那些人,與她商議國事的那些人,她開科選拔的那些人,都是男人還是女人”
“她終究不能將朝堂上的人也全數換成女子……”
“天後誌向遠大,她若是出生前有挑選男身女身的機會,你猜她寧願做男人還是寧願做女人她做了皇帝之後,天下的平民女子過得比從前更好了麼”
穀從敏一愕,隻覺這一問意味深遠。但她斷然無法忍受自己被一個鄙陋不學的胡人女郎問倒,即刻反駁道:“依照《儀禮》,父親去世,子女當服斬衰三年之喪,母親去世則服齊衰三年。倘若母親去世而父親尚在,子女便隻能為母親服齊衰一年之喪。天後力排眾議,命令天下為人子女者。不論父親是否在世,都要為亡母服齊衰之喪三年,以報慈母生養子女的辛勞。這條格令寫入《大唐開元禮》,至今通行。這難道不是比從前更加看重女子了嗎”
“真的嗎”貍奴嗤笑,“那麼子女為何不為亡母服最重的、與亡父一樣的斬衰之喪子女服喪,是母親死後的事,和這個女子生前過得好與壞,又有甚乾係女人必要嫁了男人,做了母親,做了母親之後死了,才能受到這等‘看重’,這當真是看重麼那又為何不讓死了妻子的男人像死了丈夫的女人那樣,為亡妻服二十七個月的喪漢人這一套服喪的儀禮,原本就是男人定下的。天後隻在男人定下的這一套儀禮中縫縫補補,當真是體恤女人麼至多算是體恤‘母親’罷了——而且是‘死去的母親’!天下每個女人都要做母親嗎不願和男人親近,不願做母親的人呢想做母親卻做不得的人呢”
娑匐忍不住歪了歪頭。
“譬如那窗欞。”許久,穀從敏指著南麵窗上華美的格子道,“從這邊看那邊,是這樣的格式。走到窗外,從那邊看這邊,實則仍是這樣的格式,和困在屋子裡的時候並無分彆。隻有打破了它,或者徹底不看它,才……”
“是。”貍奴垂頭,胡亂玩弄被角,“但是……打破它實在太難了。就像……”就像楊炎再聰明,也不能讓全天下的百姓都用上炭火。
“這些道理,是你自家想出來的麼或是……”穀從敏站得累了,索性盤膝坐在氍毹上。貍奴聽懂了她的意思,斜眼道:“你儘可以將我看成一個蠢人,但你不能將楊郎看成一個不孝的兒子。他那人最是純孝,怎麼會隨便議論子女該不該為父母服喪天後在位時的舊事,確實是他講與我的。但這些道理,都是我自家想出來的。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對不對。這些話,唉,我也不大好和他說。”
“那麼……你和張將軍說過麼”
“冇有。”貍奴轉過頭,向著床榻內側的牆壁,“他應當能聽懂。但……”
“甚麼”
“我該怎麼說,才能不使你誤解……唉,我覺得,他能聽懂。但他究竟還是那種男人……那種……不是侵占女人,就是庇護女人的男人。”
“男子強大,庇護自己喜愛的女人,難道也有錯”
“自然冇有錯。可是,女人隻能受侵占,受庇護嗎你難道就冇有想要庇護他的時候”
穀從敏和榻上的女郎對望了一會,耳中聽見窗外時輕時重的風聲。她的心頭,湧出一種奇異的情味。她仍然不喜歡何六娘;她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何六娘。
但這一刹那,她似乎,和她,是在一起的。
佛經中說,一晝夜有三十個“須臾”,一萬二千個“彈指”,二十四萬個“瞬頃”,四百八十萬個“刹那”。
這一刹那,這一晝夜的四百八十萬分之一,她是和她在一起的。和這個眼睛湛藍、肌膚雪白的胡人女郎在一起,和她身邊那兩個懵懵懂懂的突厥少女在一起。
穀從敏不大明白自己心中的那種情味,但也無意深究。她不止活在這個刹那,這個坐而論“道”的刹那。她也活在身為“未嫁老女”的每一個瞬頃,活在勉力維持未婚妻子身份的每一個須臾,活在尚與大唐朝廷相互對峙的河北的每一個晝夜。她緩緩吐出一口鬱結多日的氣,站起身:“多謝你和我說這些,你好生養傷罷。我希望你堅守你的諾言。否則,隻要我是他的妻子,隻要你留在常山郡,我絕不會善待你。”
“……嗯……”
貍奴暗自心悸,倒不是為了自身,而是為了娑匐和阿蘭。她們親耳聽得穀四娘將話說到這般地步,來日穀四娘做了主母,豈能放過她們
穀從敏並未留意貍奴的神態,徑自走了。
——在她而言,這反而是她二十幾年來難得坦誠的時刻。
傍晚時楊炎得知張忠誌和部將、屬官們議事已畢,便獨自到官署求見。張忠誌這幾天心緒起伏,昨日入山遇了老虎,今日又議了大半日降與不降的事,其間眾人大肆爭吵有之,條分縷析亦有之。縱是武人體魄強健,此時他也當真有些難捱,連著喝了兩盞熱酪,依舊疲憊非常。見楊炎又來了,張忠誌歎道:“你又來做甚麼”
楊炎在下首坐了,施施然道:“我的身家性命,儘繫於張兄的決斷。我又是朝廷的使者。我不多來尋張兄談幾回,以表誠心。難道要寄望於何六,祈盼她打動張兄嗎我好歹也是個男人。”
聽到最後一句,張忠誌險些被熱酪嗆住,連著咳了幾聲。楊炎奇道:“怎麼”
張忠誌搖頭:“冇事。”叫人燃起燈燭。
“張兄既然累了,那就聽我說罷。我想問張兄…………”楊炎望瞭望盞中倒映的燈影,複又擡眸,“張兄如今最渴求的是甚麼”
張忠誌又喝了兩口酪,切了一塊炙羊肉,命親兵給楊炎也端一盤肉。二人也算“舊識”,眼下又是楊炎有求於他,他不必矯飾,也無心與楊炎爭言辭之勝,便將那一問拋了回去:“你覺得我如今最渴求的是甚麼”
楊炎切了肉,撕了半塊胡餅,用胡餅擦乾淨手指和銀刀上的油脂,又捲起那擦了油的胡餅,放進口中吃掉。張忠誌見狀,嘲道:“你一個姓楊的子弟,竟和我們武人一樣節儉。”
“姓楊的又怎麼了姓宇文的,乃至姓李的……都不敢不如此。”楊炎道。張忠誌追問時,他卻又不細講了,笑道:“張兄方纔有話瞞著我不說,如今我也不說。”
張忠誌心道,我和何六有情分,和你可冇有。你這副模樣,未免太過親近了。他也不知楊炎哪來的底氣,正猶豫是否應當發作,就見楊炎推開案上的盤盞:“我先回答張兄的話罷。”
他取過筆硯,挽起衣袖,自己磨了墨,口中讚道:“好墨!是易州墨麼我早聽說易州產好墨,幸虧這回來到河北,有緣一用。”在白紙上畫了幾筆,勾出一幅圖樣,讓親兵呈到張忠誌麵前,“張兄如今最渴求的物事裡,多半有這個。”
蒲州的百日油細薄白紙上墨跡未乾,畫的赫然是一人一牛,並……
“犁”
楊炎筆法甚佳,雖隻寥寥幾筆,人物一概躍然紙上。張忠誌雖在馬背上長大,但河北生民原就如楊炎那日所雲,出則能戰、入則能耕,他又是一方大將,軍衣軍食皆由耕織而來,他自不能不用心於農事,當下一眼看出紙上畫的是犁。但那犁卻與河北、關中所用的犁截然不同。
關中用的雖已不是漢時的直轅犁,但犁地時仍是一人二牛、一犁,兩牛肩上架一橫軛。而楊炎畫的卻是一人一牛,牛頸上架著曲軛。
“這是江東那邊用的曲轅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