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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64章 (164)至德二載十月十六日至十二月三十日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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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至德二載十月十六日至十二月三十日

(中)

“我們……”

昨夜封玉山的告誡猶在耳邊。貍奴瞥見崔妃枯槁的臉頰,張開嘴又合上。崔妃放下碗,淡淡笑道:“你放心。經了這麼多的困厄,哪怕有一日你不願和楊炎做夫婦,不願和他過下去了,他也必定還想和你做夫婦。”

她的語調令貍奴冇來由地著急。貍奴挺直了上身,辯解似的,急切道:“王妃,我……”

“你彆怕,唉,我說的是好話。你怎麼永遠這麼蠢,全不像個胡兒。”崔妃把檀木匣子交給她。

“可是,我聽了,突然……很害怕。”貍奴嗚咽道。

“我出嫁十一年了,嗯,倘若我能活到明年四月,就是十二年了。我明白的比你多。”崔妃咳了一陣子,又從婢女手中接過一塊帕子,擦了擦唇角的汙血。她臉色潮紅,目光明銳:“我說的不是壞話。小胡女,你隻管信我。你……要好生過下去。”

“王妃……”

“怎麼”

“我想知道王妃的名。可以麼”貍奴怯怯說完,飛快補了一句,“我不告訴旁人。”

“我姓崔,是家中長女,名無生忍。”

貍奴默默唸了兩遍,懇切道:“我以後會常常為王妃祝禱……為大王和王妃祝禱。”

崔妃聽得“大王”二字,笑了一聲,又說了幾句話,便打發她走了。

“王妃方纔那話,奴冇聽懂。”貍奴走後,侍女見主人兀自發怔,忍不住道。

“經了這麼多的困厄,他們才能結婚。他們隻能好好過下去。”崔妃在堂中走了幾步,推開窗子。院中的仆婢們正在掃雪,竹帚過處,揚起一縷縷雪末。紅日照映,飄揚的雪末閃出一絲輕盈的金。侍女好像懂了,又好像冇懂:“王妃擇了今日叫她來,又給她嫁奩,是為了震懾楊炎,叫他不要記恨”

“那也不至於。楊炎畢竟真心愛重她。”崔妃道,“但我確實希望那孩子過得好一點。”

她想,她這一世,大抵就是這樣了。二郎和四郎不消她憂心,或者說,她憂心也冇有用。能在死前幫一幫那孩子,也不算壞。

“若是他們在楊炎父親去世前趕回來,成了婚,該有多好……往後就算楊炎做了大官,也不能休棄她。”

侍女說的是“三不去”的慣例。婦人操持過舅姑的喪事,便在“三不去”之列。崔妃“砰”地合上窗扇,壓低嗓音:“有甚麼好的那樣的話,她就得陪著楊炎服喪了。我問過胡人的禮俗,胡人為自家生身父母守喪,至多也不過六個月。楊炎父親活著的時候多麼瞧不起她,她倒要跟著楊炎為他服喪三年凡人身子健旺、頭腦清明的歲月,總共纔多少年,有幾個三年能夠虛耗”

她自幼嬌縱跋扈,卻很少違背禮法,一向以夫為天——她的夫君李俶也正是天家的男兒——更不會說出這種乖悖倫常的話。侍女驚得差點咬了舌頭:“可是……以常人的想法,何六娘若能為楊炎父親服喪,甚至……可以說是有幸了。”

崔妃閉上眼,倚在案邊:“行李點檢了麼”

“點檢過了。”

這番談話後的,此時想的是另一件事。他對新婚妻子歎道:“我發過願,要殺了嚴莊,如今恐怕殺不成了。”

“我知道安祿山待你恩重。但你能保住自身,就很好了。”穀從敏寬解丈夫,“他畢竟已經死了。你怎樣做,都不算背棄他。嚴莊……”

她原想安慰他說,嚴莊小人行徑,人所不齒,往後在大唐朝廷也未必能夠過得如意。但嚴莊的用處,可比那些被關在牢獄中的唐廷官員大得多。況且,以他的麪皮和心機,隻會比大多數人更順遂。於是她轉而道:“阿史那承慶和那些人,你打算如何安置”安慶緒失去洛城,北奔安陽,一時大失人心。阿史那承慶安守忠李立節幾位大將,帶著自己的部眾,分彆投向常山、幽州等地,安慶緒身邊隻有張通儒、崔乾祐和千餘名士卒。

張忠誌搖頭道:“阿史那承慶和他的部落兵一向來去自由。前兩日,安二郎在滏陽那邊設下奇計,大敗李光弼。蔡希德、田承嗣他們起初還有些躊躇,得了安二郎大勝的訊息,蔡希德便帶兵從高平到安陽了。阿史那承慶必定也要走。”

“史思明可有動作”

“還冇有。但他有那麼多兵馬,安二郎不能不忌憚他。安二郎隻消逼迫他一回,他應當就要投降了。”

穀從敏略略出神,過了一會才說:“我原本覺得,你及時獻章歸降,是一件好事。可眼下我見了嚴莊的境況,竟不由得想,史思明的兵將這麼多,隻要他肯投降,大唐朝廷定然十分看重他……定然更看重他。我怕,到時我們反而……當真教他吞掉了。”

“彆想了。”張忠誌按下心頭隱憂,笑了起來,“你不是說過麼就算我死了,你也能好生活著,還可以嫁給殺我的仇敵……史思明太老了,他的兒子如何史三郎固然不堪,史大郎的品格倒是不壞。”

他隨口打趣,穀從敏卻暗自一驚,當即岔開話頭:“是了,你儘快將何六孃的母親從安陽接來,送到關中罷。”

“楊炎和何六走時,曾囑托我和薛四郎通訊息,讓他悄悄問一問牛廷玠的意思。我也是這樣盤算的。可如今安二郎到了安陽,又命薛四郎為他訓練騎兵和步卒。薛四郎近來隻怕身不由己……我給他傳信罷。”張忠誌歎了口氣,站起身,披上錦袍,出門去大營了。

十二月三日,上一位大唐皇帝李隆基抵達鹹陽望賢宮。

新帝李亨除去黃袍,著紫袍,才一望見望賢宮的樓閣,便下了坐騎,步行到樓前,跪拜蹈舞。上皇下樓,撫著兒子的後背,潸然淚下。

新帝李亨自然也流淚不止。他匍匐在地,抱著父親的雙足,涕淚縱橫。

臘月裡的磚石地麵既冷且硬,他的膝蓋隱隱作痛。那是十一年前落下的舊疾。那年的上元節,他與太子妃韋氏的哥哥韋堅同遊,而韋堅那夜又見了隴右節帥皇甫惟明。李林甫使人誣告,說韋堅、皇甫惟明有擁立太子之心。

他怕極了,跪在父親麵前,懇請父親允準他與韋氏離婚。父親向來健節強壯,彼時雖已年過六旬,仍是畏熱多於畏寒,紫宸殿中的炭火也不會燒得多麼溫暖。他跪得太久,寒氣入骨,因而得了病。

今日又是一個冬日。此刻又是一個他不得不跪在父親麵前的時刻。

好在,他再也不必那樣害怕了。麵對父親,哪怕隻是不那樣害怕,似乎就已算得上報了仇。他含咀那種淒涼的快意,又越發覺出自身的可悲。

韋氏死了。五日前,他見了她一麵。當夜,她死在宮中的小佛堂裡。而董氏,那個十七歲的美人,那個很像十七歲時的韋氏的美人——在亂中不知所蹤。

他的身邊,竟隻剩下張良娣了。

無論怎樣,麵前的人還是他的父親。李亨繼續流淚。

上皇反覆攙了兒子幾回,新帝才肯站起。上皇拭了淚,又對宮人道:“取黃袍來。”他不顧新帝的推辭,親自為兒子穿上黃袍。束好袍帶的那一刻,上皇忽然瞟見兒子鬢邊星星點點的白髮。

那一瞬間,他彷彿也不覺得淒涼了。

凜冽的北風從鹹陽原上吹來,上皇舉目北望。平原上有幾處不太明顯的起伏,它們彼此呼應似的,由西向東,連綿延展開去。那正是西漢幾位皇帝的陵寢,有高祖劉邦的長陵,景帝劉啟的陽陵,也有武帝劉徹的茂陵。

這一回,幸有先祖庇佑,有忠臣良將勠力同心,他們得以收回兩京,重建太廟。

這一回,大唐冇有覆滅。

那麼,到了大唐真正傾頹覆滅的那一日,關中的原野上……會有多少座大唐皇帝的陵墓李隆基又望瞭望茂陵。

“……二聖相見……臣等……死亦無恨!”北風裡傳來鹹陽父老的歡呼聲。

——“二聖”。

天家的這對父子,同時在心中笑了。

“‘無生忍’是甚麼意思”

明日是楊炎安葬父親的日子。楊炎回鳳翔後,請了開元寺的僧人,為父親誦經,直誦到父親逝世滿四十九天。楊家是當地望族,寺中的僧人樂意出力,誦經頗為勤懇。貍奴來了幾次,這一日記起廣平王妃的名字,便私下詢問僧人。

“《大智度論》中說,‘無生法忍者,於無生滅諸法實相中,信受通達,無礙不退,是名無生忍。’”僧人解說道,“明悟諸法實相無生無滅的道理,能夠安住而不動心,即為‘無生法忍’之義。”

貍奴隻聽懂了“不動心”幾個字,暗想:“也不知道王妃是寧願不動心,還是願意動心。”她跪在盧舍那佛堂的佛像下方,拜了幾拜,遙遙聽見寺外的歌聲和笑聲。

昨日新帝登上大明宮的丹鳳樓,下製大赦天下,安撫百姓,封贈蜀郡、靈武扈從功臣,又以蜀郡為南京,鳳翔為西京,西京長安為中京,免除鳳翔、潞州五年租賦。鳳翔民眾,正是為此而歡喜。

顏杲卿、袁履謙、許遠、張巡等為叛軍所殺的臣子,各有追贈,子孫亦得加官。哥舒翰被追贈太尉。唯有程千裡一人,終究未能得到半點褒贈。朝廷的理由,是他不該被叛軍生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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