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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65章 (165)至德二載十月十六日至十二月三十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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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至德二載十月十六日至十二月三十日

(下)

廣平王李俶封楚王,加實封二千戶。郭子儀、仆固懷恩、李嗣業、李光弼諸將領,皆進封國公,並加實封。

楊炎忙於喪儀,不問外務,但鳳翔離長安不算遠,前來弔問的人又多,難免談及國事。這些訊息,他也都聽到了。

父親楊播落葬後,又過了四五日,他終於有了些餘暇,在父親墓前結好了草廬。未來服喪的幾年,他便在廬舍中居住。

這一日的下午,楊炎和貍奴在草廬左近席地而坐。於曠野中談話,可免旁人誤會他們有狎昵之舉。李光弼當年為父服喪時,絕不進妻子的臥室,亦同此理。

“哥舒翰有封贈,程將軍卻冇有。”貍奴不知說些甚麼,就隨意尋了一件事。

“哥舒將軍的故吏和舊部之中,用事於朝廷的人至今不少。李司空當年在王忠嗣麾下時和他同列,後來哥舒將軍做了隴右節帥,也幫過李司空。他的兒子哥舒曜又隨著李司空在河北那邊討敵……程將軍冇有這麼多的故吏。”

李司空指的是李光弼。楊炎見事明敏,往往又要作出矜嚴持重的姿態。唯有在貍奴麵前不妨恣意議論,因此他當著她評判人事時,每多犀利刻薄之辭。但今日他卻說得平和剋製。一則,哥舒翰是他從前的幕主。二則,連日的哀毀之後,他的心境比昔日更涼薄,這些事就顯得更加無趣。他已連刻薄的言辭也吝於說出口了。那個有意投降叛軍而被常山郡大唐守將們縱馬踩死的王俌,尚且得了大唐朝廷的封贈。然則,誰能受到追贈,誰不能得到追贈,又有甚麼可以計較的呢

“我一直……我前些日子就說了,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貍奴抱著雙膝,手指揪著裙襬,耳中聽到北風的尖嘯聲。“你父親身故時……”

楊炎裹緊身上的麻衣,乾裂的嘴唇沁出血珠。他擡手,止住她的話,用手背抹去血滴:“其實……我也不曉得我該怎麼說了。父親他……始終是一位君子。我母親去世後,這些年他冇有續娶,也不曾納妾。夏天裡,有一回他突然對我說:‘我想到你母親是河南元氏族人,就有些後悔。’”

河南元氏幾乎皆為拓跋鮮卑後裔。今朝的漢人元氏,數百年前曾是五胡之一,也曾被喚作“索頭鮮卑”。楊播那話中的深意,自不消過多解釋。

貍奴愧悔難當,囁嚅道:“我……”

“他知道我當真愛你。我當真愛你。”楊炎搖了搖頭,似歎似笑,凝望她的眼睛,“何六,你不要掛懷了。往後,我是說,我終喪以後……你待我好一些,也就是了。”

“那是自然。”她連忙道。

“你也不必留在鳳翔。等到張兄將安阿姨送到這邊,你和安阿姨一同去河西罷。再帶上封五郎和那兩個婢女,尋一個商隊同行。”楊炎取出半幅細絹,在她身邊展開。“我今日上午才畫好。”

絹上山川曆曆,有隴山,有黃河,有祁連山脈,俱是他當日親身到過的所在。

“這是長安到西域的大道。玄奘法師西去取經時,走的便是這條路。長安到涼州二千裡,涼州到甘州五百裡,甘州到你母親長大的瓜州,又有九百裡。當年的玉門關,正在瓜州附近。瓜州到沙州,就是敦煌……又有三百裡。”

“那麼,長安到沙州,有……”貍奴扳著手指計算,“三千七百裡。好遠。”

“常人自然覺得很遠很遠。但你從幽州到長安,要走兩千一百裡,你也不覺得很累罷如此,三千七百裡也不算很遠,何況你又有河北駿馬。”

“嗯……”貍奴點頭。她七月到鳳翔前,曾將咄陸寄放在長安城中,上個月才取了回來。

“河西每一州郡,皆有非常之景。涼州的石窟,最初是北涼王開鑿的,聽說不及大同的武州山石窟,但也堪稱弘壯。天水麥積山也有石窟。沙州的莫高窟,你該去看一看……”

他語調輕柔,指點絹上的那些勝蹟和關塞,逐個講解。貍奴揉了揉鼻子,又要哭了:“唉,我……”

楊炎擺手:“我冇能和你去看滏山、鼓山的石窟,如今想起,深以為憾。好在河西石窟極多,你將涼州、天水沙州的石窟都看了,應當能夠彌補……不過,我仍然不能和你同去,唉。”

“是了,我不懂佛經。你不在的話,我看了也不曉得哪位是菩薩,哪位是彌勒佛,哪位是盧舍那佛……”

“看造像和壁畫,也不必一定要解會其中的典故。隻要全神貫注,細賞其氣象之大、刻繪之精,便不枉去過一遭。此外,我多給你一些錢,你到了那些石窟寺裡,多多佈施,叫寺裡的僧人為你們解說。”楊炎煦然道。

貍奴兀自悶悶的,聽到後麵,卻又想笑。

“你由涼州向西,經過漢朝的日勒故城,到了刪丹縣,就能望見焉支山了。焉支山水草豐美,和祁連山冇甚麼分彆。匈奴人曾經唱道:‘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歌中的焉支山,在刪丹縣的南邊。我想,你是胡人…………”楊炎忽轉戲謔,“應當去焉支山下走一回,瞧一瞧你們失去的土地。”

“我聽過這首歌謠……我是胡人,又不是匈奴人的後裔,乾我甚麼事!”貍奴不覺笑了。

“沙州以西的路,我就冇走過了。但你母親是安國人,她幼年由安國入唐,定然走過這條路。你既有三年的光景,不妨陪她向西,重走當年的路途。過了沙州,是莫賀延磧。大漠中行路很苦,但過儘大漠,便到西州了。西州距涼州五千裡,距長安七千裡。由西州再向西,經過銀山、焉耆、鐵門關,就是安西。”

“你冇去過沙州以西的地方,又是怎麼畫出莫賀延磧、鐵門關的”

“岑補闕……我忘了,你冇見過他。朝中有一位補闕,姓岑名參,當年在安西、北庭做過封常清將軍的判官。我前些日子寫信到長安,問了他安西道上的備細。岑補闕不惟回了信,還為我抄了數十首他在河西安西作的詩。我到時將詩卷拿給你,你在路上可以取出來讀,參照眼前之景。‘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馬去疾如鳥’……看似尋常,卻實在寫出了大漠中纔有的景象。”

楊炎解說已畢,又道:“我唯獨憂心的,是近來中原戰亂,吐蕃人恐將趁虛而入,河西那邊未必太平。但你和安阿姨是胡人,在那邊行走,或許反而比漢人便宜些……商隊都有武士護送,但你也要帶上弓和刀。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宜與人起釁。但倘若遇上真正的險境,也不可心軟,下手不可容情。”

“……好。”

楊炎把細絹捲起來,交到她手中。他的手指和臉龐凍得發白。

“我……我們認識幾年,大半的辰光都不在一起。如今我又要出去三年,你卻在家鄉獨自服喪,我……”

“我說過了,你不要掛懷,隻管好生去玩。記住…………”他說,“我愛你。”

臘月裡的河北,冰塞長河,雪滿群山。鉛色的雲,清白的雪,混成一片此時此地最常見的混沌色調。安慶緒越發忌憚史思明。史思明得了唐廷的勸降諭書,又恐常山郡為唐廷打開井陘口,遂以部將竇子昂為使者,去往長安。十二月二十二日,竇子昂帶著降表,和史思明、高秀岩部下八萬兵卒的籍書,到了京城。皇帝大喜,封史思明為歸義王、範陽節度使,諸子如史朝義、史朝清皆列卿位。高秀岩為雲中太守,高家的高如嶽等幾個兒子也封了高官。

名義上,除了安慶緒所在的相州,河北州郡皆已重為大唐所有。史思明甫一受了唐廷恩命,就叫長子史朝義帶兵五千,攝冀州刺史,又命部將令狐璋為博州刺史。

範陽節帥統領清夷、靜塞、恒海等數支駐軍,轄製幽、檀、薊、定、滄、恒數個州郡,掌握大半個河北道。常山郡與駐紮常山的恒陽軍,也在史思明轄內。

——急於使河北在名義上歸唐的大唐朝廷,既已招降了有八萬兵馬的史思明,便無心也無力再去顧惜常山郡了。

穀從敏聽說了朝廷的詔令,多少有些失了主意:“我冇想到……我當真冇想到。我們就成了史思明砧上的魚肉。朝廷……我冇想到……”

“眼下還冇到那般緊要的時候,你彆怕。”張忠誌道。

“史思明……難道不記恨你嗎”

“他那人固然器量不大,倒也不會刻意為此害我。”張忠誌亦甚煩悶,卻不願顯露出來,隻安慰妻子。

“倘若你當日冇聽楊炎和何六孃的話,冇有徑自投降朝廷,今日也不至於如此受人宰割!她嘴裡說甚麼你不會因她而心軟,說你不會受她矇蔽……可她明白你喜歡她!她明白你肯聽她說話!不然,她為何不讓楊炎一個人來勸你!”穀從敏怒道。

她原也是真心愛慕他。隻消流露真心,這一番對貍奴的指責便已顯得足夠有力。

一名婢女進上兩碗熱酪。張忠誌端起酪喝了。又過了許久,他才悶聲道:“換了旁人,當日也未必能有更好的法子。我……”

他不再說了,取了錦袍披上,又出門去營裡了。穀從敏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和他關上房門前那一瞬間的庭中雪色,心間忽然掠過一絲難以名狀的惶沮。

就好像……就好像以後……會有很多、很多回,她隻能這樣……

隻能這樣……望著他出門離去的背影。

她發了一陣子呆,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些甚麼。侍女見她遲遲不語,小心道:“娘子,今日已是廿八了,廚下備好了除日和新年的魚酢肉脯。娘子說過,要親自檢視一遍。還有,發給郡中八十以上老者家裡的新衣……”

穀從敏站起身,穿上裘衣,出了門,步向廚舍。

何六娘……也在這座宅院中住過。可何六娘能做好這些事嗎她不無驕傲地想。

如今留在這裡的人是她。縱使他們眼下遇到些許困厄,那也無妨。

然而她也知道,何六娘……

何六娘她是往更遠的地方去了。

穀從敏緩緩籲了一口氣,望瞭望頭頂那鉛灰色的、河北冬日的天空。

這一日,陳希烈等七名受偽職的官員在長安被賜自儘。達奚珣等十八人於皇城西南獨柳樹下棄市,其中達奚珣、韋恒受的是腰斬之刑。另有張岯、李有孚等二十一人,在京兆府門前被杖死。

——依照大唐律法,死刑隻分絞刑、斬首二等,既無腰斬,亦無杖決。

是月,楚王妃崔氏薨逝。

崔氏死後,始終未有追封。

後來,她的丈夫李俶改名“豫”。再後來,李豫在父親李亨的靈柩前即位為帝。再後來,他在大曆十四年崩殂於紫宸殿中。他終生未曾冊立皇後,也未曾追封原配崔氏。

因此,崔氏死前是否曾和丈夫見過麵。而倘若他們見過麵,又說了哪些言語——似乎也不必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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