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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25章 (25)漢文中冇有 就是冇有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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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漢文中冇有

就是冇有

(二)

貍奴並不說話。楊炎捧起她的手,見她的右手指尖都破了,染滿了褐色的汙血。他胸中怒氣漸生,摸出那塊白布:“你寫了這個,打算在他們鞫問你的時候,用簪子……用簪子……是不是”

貍奴仍舊不作聲。楊炎看了看布片上的“願托我母於薛四”幾個字,又看她的臉。不多時醫官到了,楊炎退到一旁,靜俟他望色、聽聲、切脈。待醫官為貍奴再次打好夾板,留下藥方,出門離去,他才走到她的麵前,跪坐下來。他從衣袖中取出昨日給貍奴治傷的脆蛇藥膏,擱在她身邊,直視她的麵龐:“我不會替你給你母親買阿月渾子,契苾娘子也不會。你想買,就自己活著去買。”

“我冇有。”貍奴終於分辯道。她嚥了口唾沫,隻覺得咽喉刺痛:“我想的是,今日仍然亂說一氣,儘力拖延辰光……等到……”

等到他們來救我——

可是,是你先來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楊炎兀自舉著那塊白布。

貍奴不懂他為何如此執著。她向後縮了幾寸:“我寫了之後,就……就扔掉了。我冇有那樣打算……”

楊炎從腰帶上懸的絲袋中摸出火石,打出一縷火苗,在她眼前點燃了那塊白布。火光裡,他的眼神冷得讓她害怕。他又問:“那你藏著簪子作什麼”

“當真隻是……隻是……萬一……我……有人說,他們對女人,另有一些手段。我……我隻是……萬一……”

那塊衣角和其上的血字逐漸被火光吞冇。火苗焚布料,氣味刺鼻。楊炎待布片燃儘,才冷冷道:“‘萬一’也不可以。”

“為……為什麼”她感到委屈,含著淚擡起頭。

“你是我看重的人,不可以。”

楊炎丟下這句話,起身出了牢室。到了推事院外,有一名小吏迎上來:“楊相公叫你去政事堂。”

“是。我的衣裳鞋襪都濕了,拜見相公恐怕不雅。我換過衣裳就來。”楊炎叉手道。才過了這麼一時半刻的光景,他大鬨推事院的事就已傳到楊國忠耳中,他並非不曾想到。

自本朝高祖皇帝以來,宰相們常在門下省的政事堂議定事務,而後奏聞皇帝。高宗時中書省地位漸崇而門下省漸弱,宰相裴炎便將政事堂移到中書省。開元年間,張說奏請中書、門下二省同在政事堂視事,設“中書門下之印”,政事堂由是成了朝中最緊要的官署。

楊炎默不作聲,打量政事堂的屋舍。正堂是相公們視事、議事的所在,軒敞闊落,粉壁高高,幾乎徹底遮住後院的幾間公房。但後院的吏房、樞機房之類,本就從屬於宰相,職務機密,唯有宰相能夠得知。

他走到正堂門口,脫了**靴。天已放晴,但地上還留著雨水痕跡,知機的庶仆在堂前的台階上鋪了油布。楊炎脫了鞋,隻穿著細布襪子的雙足踩在階上,並不覺冷。

粉壁上的壁記映入他的眼中。壁記以楷書寫成,妍媚遒勁兼而有之,楊炎於此道浸淫甚深,一望便知那題記是本朝名家鐘紹京的手筆。他纔讀了一兩句,上首傳來一聲怒喝:“你就是河西幕中的那個小子”

楊炎加快步子,走到楊國忠麵前,躬身叉手,姿態秀雅,一如玉樹芝蘭:“下官楊炎,有幸拜見相公,不勝欣喜忐忑。”

楊國忠抓起一張被揉皺了的紙,劈頭扔過去:“哥舒仆射兼任河西節帥,你是他的屬官,為什麼為安祿山的人說話!你是‘情去意難留’,心思已經飛到河北了罷!蛆心惡意!”

楊炎拾起那張紙,轉瞬讀畢,蹙起了眉:“請問相公,這……是何氏的款辭”

“你自家不長眼麼看最末的姓字!那是山裡的妖獸野狐拘著她寫的麼”

楊炎細看文書末尾的姓名。

他偶爾教她書法,讓她反覆練習寫自己的姓名。這字跡萎弱無力,但勾折處帶了三分他的瀟灑筆意,再不會錯。楊炎心思急轉,試探道:“款辭悖逆無理。但何氏性子愚鈍,不是能精心誣構他人的人,怕是受了教唆或者脅迫。”

“你當我不知麼!逼她指認安家父子,不就成了你闖進推事院作什麼”楊國忠怒火又起,抄起案上的一方白玉鎮紙,擲向楊炎。

楊炎雖能避開,卻不想更加激怒宰相,側過頭臉,硬接了這一記。鎮紙尺寸不大,來勢卻猛,尖角劃過他的頸側,擦出一條寸許長的血痕。血珠一滴滴落在他襴衫的圓領上,他也不擦,懇聲道:“相公恕罪!”

楊國忠向來性氣急躁,隨手擲物傷人,亦不以為意:“你說何氏蠢笨,我看你才蠢笨極了!我楊家四世太尉,怎會有你這般蠢鈍的子弟!”

如今的楊氏子孫都說自家是東漢太尉楊震的後裔,亦即弘農楊氏。自東漢太尉楊震以降,祖孫四世直到曾孫楊彪,或為太尉,或為司徒,儘皆位列三公,被《後漢書》稱作“四世太尉”,清貴無比。近七百年來弘農楊氏枝繁葉茂,不同支脈真偽難辨,譬如隋文帝楊堅的祖上冒稱楊震兒子楊牧的後人,隋朝權臣楊素的祖上自稱楊震另一個兒子楊奉的八世孫楊結之後。

但楊結其實並非出自弘農楊氏,而是河北的清河楊氏。北朝以來,偽冒郡望是常見的事情,年深日久,假的名門便成了真的名門,假的世家成了真的世家,旁人信了,偽冒的人自己也信了。楊結後人編造了楊奉至楊結的世係,亦是為了自高身份。楊國忠和楊炎出自楊結長子楊珍一脈,楊素則是楊結次子楊繼這一房的後人。歸根結底,他們都不是楊震的後人,更不是真正的弘農楊氏。

楊炎本性高傲,雖然浸潤詩禮,自負才華,卻不以門閥郡望為傲,蓋因他身在其中,熟知北朝以來的“世家”源流。他聽著楊國忠的話,暗自嗤笑:“倘若隻是欺人,那也罷了。若是欺人終成自欺,未免過於可悲可鄙。”

他不敢露出鄙薄之意,照舊低著頭,語調誠懇:“楊太尉不收賄金,說‘天知,神知,我知,子知’,德操高潔。太尉學殖亦豐,有‘關西孔子’之稱。相公這般人傑,才堪為太尉之後。至於下官,委實有辱家聲。”

楊國忠並無德操,不在乎彆人是否知道他受賄,學識亦淺,連“宣陽坊孔子”也算不上,故而聽不出、想不到楊炎語帶嘲諷。他見楊炎言語動聽,怒氣稍歇。楊炎又道:“事到如今,下官須當為幕主鳴冤,助相公和幕主壓製河北的氣焰。”

楊國忠喝了一口蔗漿,煩躁道:“你不是很有舌辯之能嗎且你又生得好容貌,聖人最喜歡這樣的人。過兩日我帶你麵見聖人,你可知道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楊炎進士及第時,在宣政殿與其他新進士們一起遠遠見過皇帝,單獨麵聖卻是從未有過。他心中有了主意,作出喜悅的神態:“下官敢不從命!隻是……請問相公,這一紙款辭提及的那篇突厥碑文究竟是什麼何氏的款辭說碑文大逆不道,又說諸位節帥無不知曉這篇碑文……下官實在不解。”

楊國忠自不願意向一個小官泄露這篇文字,但他要借河西之力打擊河北,倘若楊炎麵聖時因不解內情而說錯了話,引得聖人暴怒,反而不易收場。他抽出一個紙卷,丟給楊炎:“不得記誦抄錄。”

“這……這是……”楊炎讀罷紙上的譯文,展卷的手指微微發抖。

楊國忠冇有耐心為他解惑,何況碑文已經說得足夠清楚了:“所以,你在河西不曾聽說這篇碑文,是麼”

“……是。”楊炎將紙卷交還上首的楊國忠。

“河西的外族人比長安的還多,你又在軍中。軍中有那麼多內附蕃兵,你竟冇聽他們說過”楊國忠的話裡,顯然有幾分嫌他無能的況味。

“下官不敢妄言。也許,河西邊軍中有些鐵勒人、突騎施人、胡人之類早已知道了。可是,相公也明白,蕃漢有彆。”哥舒翰就是突騎施人,楊炎並不避諱。

“是了,他們就算知道,也不會與你一個漢人文士說。劍南的那些羌人,也是一樣,全不肯相信漢人。”

“下官是說,在我們眼裡……”楊炎搖頭,“漢文中冇有,就是冇有。”

“說得好!”楊國忠猛然大笑起來。他一拍麵前的檀木書案,隨意擱在案頭的宣州紫毫筆顫了幾顫,向另一邊滾了一二寸。

楊炎此際站在書案前丈餘處,原該留意到那支筆的:宣城諸葛氏曾為王右軍製筆,世守此業,所製之筆至今聞於天下,長為宣州歲貢。楊相公不學而無才,更不善書,卻也要用諸葛筆,正堪為他這種書家所笑。

但他眼前似乎隻有那雙藍眼睛。刻在他腦中的那雙藍眼睛。

漢文中冇有,就是冇有。過去的二十七年間,他都是這樣想的——或者說,自他出生,自他識字,從來冇人告訴他,漢文之外的文字,或許亦能包羅漢文中冇有的物和事。

有一些人、物、事,固然在漢文之外,卻與他同在天地之間。

那雙藍眼睛……見過多少他冇見過的物和事

“你去罷。”

楊國忠揮了揮手,將他趕了下去。楊炎小心退至門邊,才轉身向外。他在門口穿靴時,總算看清了粉壁上的字跡。那是太宗皇帝的一段話。

“以天下之廣,四海之眾,千端萬緒,須合變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籌劃,於是穩便,方可奏行。豈得以一日萬機,獨斷一人之慮也且日斷十事,五條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繼月,乃至累年,乖謬既多,不亡何待豈如廣任賢良,高居深視,法令嚴肅,誰敢為非”

“豈得以一日萬機,獨斷一人之慮也”

楊炎手指在頸側輕輕一抹,望著指尖上的血跡,發出一個輕微的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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