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31章 (31)大業 (二)
-
(31)大業
(二)
他唱的是一首北朝歌謠,歌中說一個尚武的北方少年買得好刀,一日摩挲數次,愛撫之殷切,更甚於喜愛十五歲的青春少女。這首歌謠在北地流傳甚廣,突斤是同羅人,自幼聽過無數回:“怎麼歌中的人將寶刀看得更緊要,有什麼錯刀的鋒刃有薄有厚,馬兒雖分良駑,也各有各的脾性。至於女子,女子無論美醜,到了夜裡,豈不都是同一副模樣麼”
除了貍奴,連安祿山在內的眾人冇一個忍得住,一概放聲大笑。安慶宗見貍奴似要張口發問,連忙咳了兩聲,笑問:“為輔你究竟想要什麼賞賜”
——突斤說的原是男子間的尋常言語,但今日有女郎在場,這話就未免顯得粗鄙,況且這女郎又是他們父輩同僚的女兒,而非營妓之流。
“將軍賜我一麵好的奚琴罷。”張忠誌說。
能振英掃了貍奴一眼,取笑道:“為輔說,他冇有什麼想要的物事,那麼多半是有想要的人了。”
“這個容易!你想要什麼樣的美女契丹人漢人胡人”安祿山這兩年寵愛契丹將領孫孝哲的母親李氏,李氏容色冶豔,故此他說到美女時,無意間將契丹放在第一位。
“不,將軍,我……我不要姬妾。”張忠誌尷尬道。
武將無不蓄養美女,他也有姬妾。但識得她以後,他就覺得,那些女郎都不及她動人。
“不要姬妾,那就是要娶婦”能振英又插話。
安祿山一拍大腿:“為輔是該娶婦了。我收你為養子,再為你議親!”
他養有八千同羅、契丹“曳落河”,皆是他的假子,但這些假子空有名頭,如張忠誌這種本就與他親近的子弟,卻又不同。隻此一語,張忠誌的身份便高了許多。張忠誌伏地拜謝:“何將軍是將軍的腹心。想來……”他擡起頭,“我能做得將軍的假子,就做得何將軍的女婿。”
他並不看貍奴,隻凝眸望著安祿山,一字一字說完了這番請求,繼而頓首。
眾人又一次同時笑了。突斤“嘖嘖”連聲:“我就知道!”
安祿山初時不解,但他瞥見貍奴驟變的神情,亦已領會。蕃族武人很少嫁娶漢人,通常不是與自己部族的人通婚,便是與其他蕃部的男女結親。胡人女郎嫁給奚族男子,並無不妥。安祿山樂見麾下部眾彼此聯姻,笑道:“這有何難待我回了河北,召他來說此事。”他喜好邀買人心,熟知各位心腹大將的家事,暗道:“何六是何千年的養女,我聽說何千年向來不大偏愛這孩子。為輔忠勇過人,又是我的假子,將來必是一員大將。這孩子不會有更好的婚事了,何千年冇有不願意的道理。”
談笑之間,他就要將貍奴的婚事定下。貍奴急得站起,叫道:“將軍!”
安祿山詫道:“怎麼”
“我……”貍奴吐出一個“我”字,再無一言。
安祿山善養精兵,安撫民眾,在河北百姓心中宛如天神。他又常用祆教儀軌造勢,每逢節日,必精心預備牲牢,使巫師擊鼓、歌舞,他自己身著胡服,坐在高床之上,燃起香料,羅列奇珍,令百名教徒侍奉左右,其他人則在床下跪拜,共向胡天祝禱祈福。胡天是光明之神,安祿山的名字在胡語中有“光明”之意,藉此取信胡人教眾,倒也相宜。因此,在貍奴的眼中,安祿山遠遠不止是河北長官,何況,她的父親還是他的副將。
她無法違拗安祿山。
“何六娘一個女郎家,怎好當眾與男人談論自身的婚事阿耶改日單獨與何將軍商定罷。”安慶宗笑道。
張忠誌抿了抿唇,垂頭道:“我不該提起此事。將軍隻當我冇說罷。”
安祿山又是憐惜,又是愕然,不解張忠誌素來穩重自持,何以竟至如此。他是三鎮長官,軍務公務煩劇無比,但好奇男女情事,亦是人之常情:“何六,以為輔的勇武,你尚且看不入眼,那你喜歡什麼人哪隻管告訴我,我為你做主。我們九姓胡人先母而後父,與漢人不一樣,胡人女郎也不受漢人的那些約束,你不必羞澀。”
堂中一片靜寂,落針可聞。能振英等人雖知貍奴和河西那位掌書記過從甚密,卻冇人當真。貍奴周身汗濕,緊緊咬著下唇,囁嚅道:“我……我冇有……”
她再天真也明白,安將軍對仇敵從不留情。譬如,他那年假意宴請契丹首領,卻在談笑間下毒鴆殺他們百十人,一一斬首。倘使她向安將軍承認自己愛慕哥舒翰的屬官,想來輕則受數十鞭笞,重則為他斥逐,隻能回到河北。到時,阿耶豈不厭棄阿孃
安祿山笑問:“那你為何不……”
“阿耶!”安慶宗冷然打斷,“何六娘冇想好,你逼迫她作什麼”
眾人均是一怔。安慶宗審慎知機,從來不說多餘的話,況且張忠誌是皇帝親選的射生子弟,每日出入禁中,陪伴陛下,於安家而言,遠比貍奴這個女郎要緊。他去年還對張忠誌說過“你想要她,我父親可以為你主持”,今日又為何徑行阻撓
安祿山冇料到長子突然駁斥自己,沉了臉色:“大郎你說什麼”
安慶宗將手中的青綠釉劃花瓷碗放到案上。他心情激盪,雙手發顫,碗底碰撞幾案,發出長長一聲脆響。他捂著嘴,咳了幾下,才道:“男女間倘若情意不諧,強求又有何用我來到長安後,讀了幾卷漢人的詩書。《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的母親命她嫁給太守的兒子,她寧可投水自儘,也不肯再嫁,又是為什麼”
“你儘說些什麼瘋迷的話”安祿山皺眉,“近來你的病更重了麼”
安慶宗平淡道:“我的病更重了,可是我為什麼得病,阿耶你不知道麼契苾娘子一個外人尚且能夠一眼看出我有疾在身,這又是誰的過錯”
他的病明麵上說是虛勞之症,實是數年前受安祿山妾室段氏所害。段氏見兒子安慶恩為安祿山所偏愛,生出取嗣子安慶宗而代之的野心,在他飲食中下了毒藥,幸而安慶宗的手下及時察覺。但段氏受寵,安祿山將安慶宗與他母親康氏送到長安,便不複提起此事。堂中諸人大多隱約聽過這件秘事,見安慶宗當眾揭破,都恨不得捂住雙耳。貍奴卻鬆了一口氣。
安祿山冷著臉不作聲,安慶宗又道:“我是你的長子,來西京做人質,是我該做的。縱然舉步維艱,我總歸冇有怨言。但我阿母有什麼過錯她枉為你原配,卻不受你喜愛。所以我才說,男女間情意不諧,何必強求”
“陛下封你母親做了國夫人,一衣一食無不精細奢靡,她又有什麼不快活”安祿山怒道。
“段氏也是國夫人!”安慶宗高聲道,“漢人說妻者齊也,男子的正妻隻能有一人。阿耶卻為妻和妾求得一般的封號,連累我阿母聽了命婦們多少譏嘲,阿耶可知道她是胡人,又是河北的平民,幾曾懂得京中貴人們那些禮節前幾日她入宮赴宴,受楊國忠娘子裴氏詰難,命婦們隻管攀附宰相夫人,無不附和,獨有廣平王妃崔氏替她說了兩句話。這些事,阿耶又曉得麼”
他按著心口,不住咳嗽,仍是堅持將這一席話說完。安祿山怒極,呼吸濁重,胸口起伏。眾人大氣也不敢出,連粗疏的突斤都將臉轉到一邊,盯著窗前那隻花蕾狀的黑石鏤空香薰,彷彿忽然發覺香薰上刻的花葉枝蔓極其精緻細膩。
半晌,安祿山喟然長歎:“你是我的長子,我怎會不顧念你和你的母親你暫且為我忍耐一段時日。待我一朝成了大業,你當居首功。”
眾人耳中又是一個驚雷炸響,都顧不得裝聾作啞了。突斤先叫道:“將軍,你……你真的要起事”
安祿山頷首,緩緩道:“我從前見太子而不拜,他記恨在心。陛下年事漸高,來日太子即位,立時便要為難我,到時我冇了兵權,豈不任人宰割。李十郎在時,想要改立壽王李琩,但他用儘謀算,始終未能改換儲君。我詭計不如李十郎,所能倚仗的,唯有麾下十幾萬精兵……我還能如何”
“李十郎”是已故的宰相李林甫。安祿山對他敬畏非常,每逢入朝奏事的部下回來,都要問:“十郎怎樣說”有一回李林甫說了句“安大夫須得好生檢點”,他駭得向後栽倒,反手撐在床上,大叫道:“我要死了!”還被伶人李龜年知道了,講給皇帝取樂。
是以,在安祿山看來,李林甫冇能做成的事,自己必定更加做不到。
安慶宗在京為質,數年生涯可謂虎狼環伺,自然多有不甘。他因母親康氏受辱而一時激憤,卻也未嘗冇有借旁人在場,逼父親表態的意思,不意竟然得到父親鄭重許諾。他激動之下,連咳嗽都止住了:“阿耶既然已有了決斷,我自當儘力,必不令阿耶失望!”
“將軍眼下有什麼打算”能振英問。安祿山沉吟道:“我打算為帳下討契丹部落立功的將士們請封,儘量超資進功。有了封賞,纔好安穩人心……”
這些武士生於河北,長於河北,忠心故土遠勝唐廷,對叛唐之事冇有多少內疚,而況安祿山一旦成事,他們便是從龍之臣,此時又怎能不激動當下紛紛建言獻策。貍奴半個字也冇聽進去,心裡翻來覆去隻道:“胡天!胡天!河北叛了,我該當如何他是朝廷的臣子,他……他將怎樣看我”
僅僅一年前,她的心思還和堂中的其他人冇有分彆。安將軍想做什麼事,自己就不妨追隨著去做——就算是反叛又如何
但……
楊炎的曾祖曾為龍門縣令,力拒亂軍,城破被害,被高祖皇帝封為全節侯,他的祖父和父親各以孝行知名,俱得朝廷旌表,傳為佳話。這種門庭養成的兒郎,難道不是以君臣大義為一切,難道……難道會容忍外族武人的不臣之心
河北精騎縱然勇冠天下,總歸不能兵不血刃奪得大統,必要經過一番苦鬥。到時,朱雀天街上豈不是鋪滿屍骨,大明宮禦庫的錦繡,豈不是都將在戰火中燒成灰燼
到了那一日,這座城池,還會是讓她有幸遇上他的長安城嗎
他還會是他,她還會是她嗎
她感到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揪了起來,吊在空中。
她時時敬奉的胡天,也並不能給她一個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