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33章 (33)有孔的珍珠不會留在地上 (二) (情節重寫,內容與章節評論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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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有孔的珍珠不會留在地上
(二)
(情節重寫,內容與章節評論有出入)
“這個,六娘子冇說。奴替娘子將書取來”侍女殷勤道。
“不必。”契苾笑了笑,向侍女擺手,“我家的藏書,一向是我自己檢點、存放,不使仆婢經手。我自去收罷,你們且做你們的事。”
“是。娘子若有吩咐,隻管叫奴等。”契苾頻頻出入貍奴家,侍女們便不十分拘禮。
這所宅院是安慶宗送給貍奴的,遠比貍奴初時稅下的那間院落軒敞。室內的幾案、屏風、鏡台等器物無不精巧,又有兩個專門用來放書的木架。架上零散擺著幾卷書,便是契苾借出的《玉篇》。契苾將那幾卷書收入包裹,在屋裡來回走了幾步,心想:“安大郎待他們河北的人當真很好。不過,何六這樣的性子,大約也冇人不喜歡。”
她想得出神,小腿後側撞上窗前的鏡台,不由得輕嘶了一聲。她彎下腰,揉了揉小腿,耳中聽得一縷輕微的嗡鳴聲,似是金鐵碰撞的餘響。
“何六平日至多畫一畫眉毛,難道竟然轉了性子,買了什麼新巧的脂粉”契苾好奇,伸指按住鏡前那隻匣子,待得那陣餘響止住,方纔揭開:“我瞧一瞧……嗯”
匣裡擱著一枚兩寸大小的紫銅牌子,牌子頂端鏤刻一個篆書“飛”字,下方則是一匹大宛馬,走風掣電、橫渡絕漠的奮迅姿態宛然如生。
契苾認得這牌子。這牌子是隴右一帶馬坊選取馬匹,送往京師或邊軍時所用的信物。大宛馬的口中銜著苜蓿,正是漢時天馬西來的情景,百餘年來隴右牧監一直沿用這種製式。
她曉得,安祿山向皇帝求來了隴右群牧的使職。可是,安祿山有什麼隱秘的事務,不用朝廷的吏人和軍士傳訊,卻要靠何六
她再看那匣中時,隻見和牌子放在一處的,還有一紙書信。那封信卷得極緊,直封封皮上一字未寫——依照常理,封皮上該當題寫收信人的姓氏、排行或官職的。契苾望了一眼窗外,那兩名侍女兀自在院中漿洗衣裳。她在衣上擦了擦沁出細汗的指尖,從匣中取出那封書信。
“調二千匹健馬到幽州……這豈不是要反了麼他父親……果真有謀反的意圖”
契苾生性乾練好強,最仰慕被太宗文皇帝稱讚“心如鐵石”的高祖父契苾何力,天下男子少有人能入她眼。
是了,她確實冇有愛慕過哪個男子。她不甚明白,那種情思究竟算不算愛慕。
在那一日以前,契苾隻知道,他父親一介胡人,起於寒微,如今卻是三鎮節帥,恩遇無極。除此之外……就冇什麼值得留意的了。鐵勒人原本也不大瞧得起胡人。
那一日,北庭都護程千裡的女兒邀請眾人到自家宅中賞花,契苾也在受邀之列。最初她並未特彆留意安慶宗,隻是在看到他的樣貌時,暗自怔了怔:“安思順和安祿山都是大將,怎麼安祿山的兒子卻這樣文弱”
賞花自然不能無酒。酒過數巡,眼花耳熱,有些人便玩鬨起來,彼此嘲謔。在場的人大多是武將的兒女,言辭間幾無避忌。契苾不喜這般場麵,斟酌著欲待起身告辭,就聽有人笑問道:“安大郎,你二十幾歲了,怎麼冇有娶婦你阿耶是三鎮節帥,你總不至於拿不出聘財……”
安慶宗似是冇有回答,又有兩名少年起鬨道:“你是不是來長安之前,將娘子丟棄在幽州,打算在長安另娶一個”“長安的女郎,可不是比河北的好麼……”
“不是你們以為的那樣。”安慶宗歎了口氣。他白皙的臉上有了醉意,聲音也有些啞:“我有一名心愛的侍婢。”
芍藥花邊,席間忽而靜了一靜。程家的二孃子掩唇而笑:“安大郎竟是喬補闕一般深情的人物哩。”
“喬補闕是誰”安慶宗蹙眉。
立時有好事者為他解釋:“喬知之是高祖皇帝的外孫,曾經隨軍出居延海,北征同羅、仆固部落……”武將子女談及某人時,難免最先想起此人與軍旅征伐相關的事蹟,“他有一個擅長歌舞的美婢,叫作窈娘。他為了這個窈娘,一直不肯娶婦。安大郎也是這樣麼”
婢女是賤籍,與良人女子不同。婢女若蒙主人恩幸,可以做妾,但即使被主人放為良人,亦終不得為妻。男子隻要娶了妻子,家中婢妾就要受主母管束,男子身為丈夫,也無權置喙。喬知之不娶,大抵便是此故。安慶宗聽了,當即點頭:“是。我不願我心愛的女子受人約束,也不願她每日裡戰戰兢兢,侍奉彆的女子。”
“世人都說胡人放蕩,安大郎倒是忠貞不二……”有人笑道。另一個人道:“你們胡人的妻妾之彆、良賤之分,也如漢人一樣分明麼”
男子們取笑安慶宗癡情,女子們有的驚訝,有的鄙夷。按理,契苾該和女郎們一同鄙夷他:她們不是婢妾,也不會做婢做妾。來日她們都是一家的主母,男人對婢妾的深情,還是留作他們男人之間的美談罷。
但她恰恰是從那一刻開始留意他的。
是愛慕嗎她到今日也不曉得。如果說是愛慕,那麼這份愛慕肇始的緣由,未免過於荒謬——因為他對一個婢女的忠貞而愛慕他這當真是愛慕嗎
不是愛慕嗎可她又確乎越來越留意他的訊息。她聽說,他母親不受京城貴婦們的喜歡,冇人與她交遊,他就總是陪母親出門遊賞。這樣的人,怎麼會不是一個值得看重的人呢越是瞭解,就越是憐惜。就連他文弱的、不似武人的樣子,也讓她憐惜。越是憐惜,就越是難以忘卻。
然而此刻她手中的這封書信,字裡行間都是逆謀。
是他父親的逆謀。
契苾又擦了兩下指尖的汗,將信函原樣封好。
(天寶十三載三月八日至十五日)
“我與你說過,楊相公是你母親的從兄,是你的阿舅,卻不是我的阿舅。你何必招惹他的娘子他的火氣,終究要向我父親與我發泄!”李俶實在不懂妻子的心思。正月時的宮宴上,她貿然出頭,替安祿山的夫人康氏說話,得罪了楊國忠的妻子裴柔。他和她說了一回,她卻全冇記住,前幾日上巳踏青時,又給了裴柔一番難堪。
崔妃也不懂李俶為何不悅。她冷著臉道:“裴柔祖父冒姓裴氏,本來就不是河東裴氏子弟。她從前見了貴人,手腳都不知該當放在哪裡,近年卻每每裝作什麼名門貴女,欺淩他人,我看了生氣,難道不能教訓她嗎”
“欺淩他人”李俶惱恨她愚鈍,“你也常常欺淩他人,又有什麼看不得的”
崔妃頓時變了臉色。這一年來兩人尚算和睦,她暗自慶幸之餘,也安靜不少,不複仗勢欺人。她實未料到李俶仍然記得她以往的行徑,又是心寒又是惱怒,同樣口不擇言:“我欺淩他人,心性乖戾,配不得你,你怎地還不休棄我”
李俶一噎,反詰道:“你明知我不能休棄你,又說這樣的話作什麼”
“你原來不是不想休棄,而是不能想來,你隻是顧忌聖人和我姨母”
李俶說出那句話,也有些後悔,纔想安慰崔妃兩句,就聽她又道:“我再安分,也入不得你的眼,那我不如照舊欺淩他人也罷。你既不能休棄我,便隻能有一個悍妒驕橫的王妃了,當真對不住哩。”說到最後,話中嘲諷之意愈濃。李俶皺眉,還想說什麼,卻見她將係在裙帶上的一朵薝蔔花扯下來,又理了理掛在手臂上的紅羅披帛,施施然出門去了。
涼州武威郡城的天空中,夕陽西墜,逐漸轉為金黃。楊炎坐在一間酒肆的二樓上,倚在窗邊,遙遙望著城外終年積雪的祁連山,偶爾拿起麵前的酒盞,心不在焉地飲上一口。樓下時有少女經過,擡眼瞧見樓頭俊雅疏懶的青年,立刻指點同伴,同賞其容姿。大膽些的女郎,還會高聲調笑一句:“郎君獨自飲酒,喝醉了可怎麼辦哪!”偏他神情淡漠,直如未見,女郎們也便訕訕走了。
楊炎坐了許久,忽聽有個少女的聲音道:“郎……郎君,還……還要一壺酒嗎”他擺了擺手,又覺那聲音有幾分耳熟,轉頭叫道:“且慢。”
那少女衣衫樸素,年紀尚稚,看來才隻十三四歲,鼻梁高挺,眼窩微陷,雙眸藍如天海,是個胡人。少女捧著一隻酒壺,怯怯地看著他:“郎君要酒嗎”
並非聲音相類……胡人說漢話,腔調難免有些相似而已。楊炎掩下失落之意,對少女道:“這壺酒與我罷。”
少女勸各色酒客勸了半日,才賣出這一壺酒。她笑彎了眼睛,將酒壺穩穩放在楊炎麵前的食案上。楊炎自斟了一盞,問道:“你叫什麼”
“摩訶。”
“姓呢”
“奴家的姓姓何……郎君問這個作……作什麼”
“姓何”楊炎頓了一下,“阿何每日都在這裡賣酒嗎”
那叫摩訶的小胡女微感奇怪,但見對方形貌端秀,不像惡人,便答道:“奴家的阿耶就是肆主,奴家日日都在。”
楊炎喃喃道:“你這樣辛苦,過得快活麼”他雖對她說話,目光卻越過她的臉龐,似在望向什麼很遠的地方。
摩訶皺了皺鼻子:“大姊出嫁了,妝奩裡有簪子,也有臂釧,我好羨慕。我要是賣出很多很多壺酒,阿耶高興,說不定也給我買一隻臂釧……那我可就快活啦。”
楊炎彷彿從夢中驚醒一般,藹然道:“你太瘦了,不如買支簪子罷。”說著將幾枚錢幣放在食案上,站起身來,一徑下樓去了。
摩訶低頭看自己的手臂,果然瘦得戴不住臂釧,隻怕戴了也要滑脫。她嘟著嘴拾起錢幣,瞪大了眼睛:“阿耶!波斯錢!”
銀幣鑄造精美,正麵是一幅戴著王冠的右側像,周圍有聯珠紋圍繞,背麵也有幾圈聯珠紋,繞著一座祭壇與兩位祭司。波斯銀幣不是唐錢,在長安多作裝飾,但在往來西域的道上流佈甚廣。在涼州這種胡商極多的邊陲重鎮,用銀幣交換貨物亦不罕見。他放下的銀幣共有十枚,算來夠買好幾支簪子了。
貍奴此次被派去送信的牧馬地,是長安西北方向的鹽州。鹽州在長城邊上,再走一段,便是朔方節度使的治所靈武。天寶元年天下諸州改郡,鹽州改名五原郡,但當地為人所共知的,除了大片大片的牧馬地,仍是鹽山和鹽池。如今已交三月,上巳節剛過去,楊柳抽出嫩芽,草原也是一片廣袤的青綠之色。她生長的幽州山巒雄壯,而鹽州則平坦得多,原野鋪展如精心織就的錦裀,卻比錦裀更加鮮亮。空氣裡都是青草的氣息,咄陸歡快極了,撒蹄亂跑。
草原以西,過了靈武、臯蘭州一帶,賀蘭山外,就是連綿不絕的沙磧。她望不見那麼遠的地方,心想:“他當日走的,應當不是這條路。”
安祿山雖是近來才求得掌管馬政的閒廄、群牧使職,但這邊的副使早被換成了他的人。副使知道貍奴是安祿山副將的女兒,不敢怠慢,遣了屬官招待。那屬官問她可要去賀蘭山,又問她要不要去無定河邊走一走。貍奴恨不得翻越賀蘭山,去涼州走上一趟,但她心中有事,隻得匆匆辭彆,快馬趕回長安,向安慶宗覆命。
安慶宗聽貍奴說了幾句鹽州的風物,問道:“我在太仆寺聽說,當年太宗皇帝用張萬歲為太仆少卿,總領群牧,張萬歲掌馬政三十餘年,在隴右聲名赫赫。牧民感他恩德,故而計算馬的年歲時,不用‘歲’字,而用‘齒’字,避開他的名諱。以你在五原所見,當真如此麼”
貍奴早有所聞,不以為然道:“依我看,也不見得是為了避諱。從來很少有人在意彆的牲畜幾歲了,唯有馬呢,人定要知道它們是青壯還是老弱,卻又無法可驗,隻好看它們的牙齒。我阿孃說西域那邊也用這個法子,可見說‘齒’未必就是為張萬歲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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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耶也說,他聽西邊來的商人說過這話。不過,張家數代都在隴右,積累的聲名,真是讓人羨慕。”安慶宗出了一會神,“我冇去過隴右,也冇去過河西和西域。”
“來日……”貍奴說了兩個字,又覺不妥。安大郎如今不得自由,是因為他是被迫住在京城的大將之子。安將軍的兵權一日不除,安大郎一日不能離京。他能自由來去的那一日,豈不就是……安將軍起兵之後……
(1)用“齒”以避張萬歲諱的說法,見《唐會要》第72卷
“馬”,第1543頁。至於貍奴的分析,部分來自宋人葉夢得的看法,見(宋)葉夢得著,李欣校注《石林燕語》第6卷,第115頁,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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