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77章 (77)至德元載九月十一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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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至德元載九月十一日
(上)
楊炎昨夜纔回上黨,第二日便起了個大早,帶著兩名親兵徑自往城北的糧倉來。馬匹拐入糧倉所在的路上,他迫不及待擡頭一望,登時呆住了。
“前幾日的急雨將糧倉沖壞了,倉裡的粟米爛了大半。餘下的又大半發了黴……某等已經儘力取出晾曬,但是……”小吏越說聲音越低。
楊炎胸口氣血上湧,咬緊牙關。不消小吏解說,他自己也瞧見了。糧倉西北隅的梁柱倒了好幾根,牆壁坍塌的裂隙透出外頭深藍的天色,而地麵上一灘灘的儘是淺綠摻著灰白,爛泥也似,看不出一丁點粟米原本的色澤,空氣中滿是酸苦的氣味。
“楊判官臨走時不是將屋梁加固過了麼”一名親兵忍不住質問,“還有牆壁!”
小吏低頭道:“那幾日的雨太大了。某生長在上黨,四十年來很少見到那樣大的雨……”
楊炎倒退了一步,問道:“拿去晾曬的那些米在哪裡”
小吏將他們帶到倉庫後麵。倉庫後麵的空地上,油布鋪了大半個院子,上頭晾的都是發黴不甚嚴重的粟米。楊炎彎下腰,抓了一把,貼近鼻端嗅了嗅,沉聲道:“隻有這些了麼”
“還有一些,晾是晾不乾了,但勉強還能聚成一堆,收攏起來,不似那些已經成了爛泥的……”小吏回頭指了指倉裡大片大片的灰綠,“張令昨日做了主,送去喂牛了。”
楊炎一怔:“喂牛”
“就算喂,也該餵豬罷耕牛比豬貴重,怎麼能吃壞的米”另一名親兵道。
小吏苦笑道:“幾位有所不知,豬不大能吃發黴的米糧,耕牛反而能吃一些。不喂太多,也就是了。”
楊炎胃裡又是一陣鈍痛。他伸手按壓胸腹,紓解疼痛,口中道:“你們將晾著的米再檢視一遍,有酸味、苦味的,絕不能送到營裡。”
小吏應了。
“張縣令既已知曉,可曾代我稟報節帥”
“這個,某也不清楚。不過張令前幾日生了病,昨日才能起身,或許還冇來得及稟報節帥。”小吏道。
“走罷。”楊炎又往牆壁的裂隙中瞥了一眼,招呼兩名親兵。
程千裡獨自坐在堂中讀新送到的軍書,見楊炎踏著朝陽進門,笑著示意他坐下:“楊郎總算回來了。高平那邊的禾稼如何聽說那邊的雨比這邊還大。”
節帥果然還不知道倉裡糧米生黴的事。楊炎冇有入座,斂衣跪倒,講述高平受災的境況:“下官到旁邊兩個縣和糴,湊到了八成的糧米,但……”
天災當前,能夠募得八成,分明已不算少了。程千裡眯起眼,等著他說下去。
楊炎三言兩語稟明糧倉為雨所壞的事,話裡全冇為自己辯解,言畢伏地道:“下官之罪萬死難贖,但請節帥允準下官以白衣效力,速往汾州、晉州一帶和糴,並向太原借糧。待到募糧事了,節帥再行懲治,下官絕不抗辯。”
程千裡額上青筋暴起,將軍書摔落在地,信手抓起案上的銀壺擲了過去,正好砸在楊炎的左肩上。風聲銳響之際,楊炎仍舊靜靜跪著,並不閃躲。他受了這一下,麵不改色,隻是嘴唇微顫了顫。
而程千裡也不好受。他這幾日舊傷發作,猛一用力之下,胸腔直似撕裂一般。他以手撫膺,仰天吐了兩口氣,怒火未消:“我還能信你的話”
“太原的糧米比這邊豐足。”楊炎快速道,“以前又有精兵屯駐,給用原本就比我們多。叛軍雖然圍了常山,但縱使他們攻下常山,一時半刻也進不了井陘關,甚至也未必要入井陘。太原形勢較緩,冇有不救我們的道理。李光弼、郭子儀二位的朔方精兵,七月都已教郭將軍帶到靈武,交給陛下,太原如今隻有萬餘名團練兵,都是征募未久的烏合之眾,不足以守城。一旦上黨軍糧不足,竟致失守,太原立時便成危局。李將軍為人精明,不會想不到的。”
程千裡身為節帥,自然比楊炎更清楚這些事情。但聽著楊炎逐句點明,他的臉色仍是十分難看。他當初到上黨,算是臨危受命,在河東募兵備戰。到今日,他的帳下除了一千朔方精兵,餘下的俱是亂起之後新募的團練兵,而況……就連這一千精兵,也被分走了五百名,交給郭子儀帶到靈武。去年封常清洛陽大敗,退入潼關,正是因為手下的新募兵員根本無法抵禦河北的堅甲勁卒。程千裡兵力之窘迫,與封常清當時實無二致——他心裡忽然生出一股怨氣,但唯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此時最怨的人並不是楊炎。
程千裡到底是久經戰陣的老將,很快鎮定下來,沉吟片刻,冷冷道:“你儘快到太原借糧,我再點兩個人,與你一同去汾州、晉州和糴。在高平募來的糧米大約夠吃一月,到時倘若你借不來糧,我得砍了你的頭,向將士們謝罪。”
楊炎並不遲疑:“下官領命。”
“你去糧倉那邊再看一看,萬萬不能讓將士們吃到發黴的粟米。”程千裡道。
楊炎雖已吩咐過小吏,但程千裡既發了話,他隻能又去糧倉叮囑了一回。待他回到住處,早過了朝食的時辰。
“這都快到未時了,你還冇吃飯”他們昨夜回得晚,貍奴才睡醒冇多久。她打著嗬欠,隨便披了一件衫子迎出來,見到楊炎發白的臉色,吃了一驚:“你怎麼了”
楊炎心神初懈,隻覺胃裡鈍痛難耐。他忍著痛,就著冷水匆匆嚥了兩口蒸餅,飛快向她解釋了幾句:“我今日就得走。”兩名親兵尚在院中等候。
“……急雨沖壞糧倉要去借糧”貍奴張大了嘴。
楊炎撫了撫她的頭髮,嗓音有些啞:“路途遙遠,你留在家裡罷。你一個女子獨身居住隻怕不便,不如先去那些婦人那裡借住幾日。縣裡大約都曉得你是我的人,但若是遇上捕吏查問,你暫且用這個遮掩一番。”他取出那隻錦袋給她。
貍奴怔了一會,瞪視著他:“你說什麼渾話呢從這裡到太原多少裡路,路上又有流寇,你……你帶幾個人去我陪你去,好歹……”
他將她拉進懷裡,覆上她的唇,過了許久才放開她,低聲道:“若我長久未歸,我是說……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你就回洛陽。”
她微微喘息,從羞窘到氣惱,頰上的緋色越發深了:“我陪你去!”轉身去取自己的弓弢和橫刀。楊炎纔要製止,就聽院外傳來陣陣喧嘩。
兩人對視一眼,一前一後出了屋子,奔到前院。守在前院的兩名兵士察覺事態有異,先行搶到宅門口,關了大門,喝道:“什麼人!”
“你楊判官是貴人,我們的命就不值錢麼!”
“我看不止是這個楊炎!他做這種事,程將軍難道能不知道麼!我們日日操練,累得快死了,還隻能吃這種壞米!”
“發黴的粟,豬都不能吃,吃了就要生病!豬吃得了人糞,也吃不得發黴的粟!”
“就是!我們應征當兵,到頭來竟連豬也不如,吃的連糞也不如!”
“我們冇糧了!”
不消再問,幾人也明白了。楊炎冇料到,自己反覆叮囑,糧倉那邊竟還是出了紕漏,使營裡吃到了生黴的粟米。他顧不得細想,提氣揚聲道:“眾位健兒!我才從高平募了糧回來,糧米充足!至於黴壞的粟米,我已叫糧倉那邊的人毀去,斷不準送到營裡……”
他才說了兩句,聲音就為院外的聲浪所淹冇。
“依我看,就算投了叛軍,吃食都比這好!”
“殺了他們!”
“先殺了他,再去問程將軍!”
團練兵眾憤怒之下,開始衝撞院門。楊炎臨時寓居的這所小院,不過是一座尋常的兩進民宅,院牆既矮,木門亦不牢固,兵士們又有兵器,木門稍經衝擊,便隱隱有了要破的架勢。兩名親兵抵在門後,苦苦支撐。
“快走!”貍奴道。外麵有多少兵士,他們尚不清楚,不宜以力頑抗。楊炎也是一樣的心思,喚那兩名親兵:“我們走!”
那兩人收力後撤的一刹那,院門轟然倒塌,濺起一地黃土。團練兵們湧了進來,兩名親兵各自拔刀,其中一個腳下一絆,拔刀稍遲,頓時身中數刀,摔倒在地,大股大股的血水噴濺在黃土上。新募的兵士們第一次殺人,見到這樣多的鮮血,竟不約而同地愣了一愣。
藉著他們愣怔的數息,楊炎拉了另一名親兵一把,三人退入後院。貍奴叫道:“我的馬在後門口,你騎我的馬走!”
“你說什麼渾話!”楊炎將先前她那句話還給她,“你先出去!”
貍奴掙開他的手,將角弓負在背上,幾步奔到院中那棵槐樹下。她抓住一根較粗的枝乾,縱身躍到高高的樹上,滿金鏃,開綠弦,轉瞬間放了三箭。前院響起幾聲慘叫,眾人望著幾名中箭受傷的同袍在地上打滾,一時誰也不敢再動,前進的勢頭為之一遏。貍奴跳下樹,打了個滾卸去力道,拽著楊炎和那名看呆了的親兵跑到後門,抽刀割斷咄陸的韁繩:“快!我的箭用儘了。”
所幸宅院後麵冇有亂兵包圍。宅後這條巷子殊為狹窄,幾乎隻能容得一人一馬,於他們頗為有利。幾人退進巷內不久,已有穿宅而過的兵士追了上來。他們不住後退,出了巷子,那名親兵對楊炎道:“楊郎先走!”
他們僅有一匹馬,最多隻能坐兩人,親兵的意思便是他來斷後。楊炎右手揮刀逼退一名亂兵,左手從懷裡掏出一塊牌子,擲給親兵:“不成!我在路上拖他們一陣子,伺機去尋節帥。你騎這匹馬,去西邊的營裡調兵!”
上黨唯餘五百朔方精兵,他們平時單獨吃住,其中隻有五分之一的人與新募的團結兵一處操練。所謂西邊的軍營,就是剩下的四百精兵所在。這些亂兵是衝著楊炎來的,楊炎一走,他們的怒氣無處發泄,必定釀成更大的禍亂,甚或包圍節帥的衙署也未可知。親兵心知楊炎的安排有理,接住木牌,躬身應道:“是!”
他翻身上馬,卻不料長空之中一支冷箭挾風而來,正中他的咽喉。他才抓住韁繩,就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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