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78章 (78)至德元載九月十一日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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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至德元載九月十一日
(中)
楊炎目眥欲裂,一刀劈中一名團練兵的左臂。貍奴藉機收了刀,向後退了兩步,蹲下身,從死去親兵的袖裡摸出那塊木牌,一躍上馬,又伸手將楊炎拉到馬上。咄陸一聲長嘶,載著兩人奔出巷子,將亂兵們拋在身後。
州郡官署在東側的坊中,與此處隻隔了一條大路。兩人纔到大路上,就聞得官署方向鼓譟不止,均是一驚:“難道……”
“楊判官!楊判官!他們圍了府衙!程將軍在裡頭!”
另有兩名親兵從東邊飛奔過來,見到楊炎,大聲叫住他。楊炎隻覺喉間湧起一種鐵鏽般的味道,嚥了兩口唾沫,麵色沉沉:“節帥可曾遣人去城西調兵”
那兩名兵士皆搖頭道:“那些亂兵來得急,轉瞬就將府衙圍了。某等遠遠經過府衙,冇見到有人跑出來。”“聽說是吃了黴壞的粟米,於是吵了起來,又鬨到府衙來了……”
路口忽然拐出幾名亂兵,提著刀衝了過來,嘴裡叫道:“穿得這麼好,一看就是貴人。”
畢竟不是營裡的所有人都認得判官。這幾名亂兵跟著同袍作亂,既不識得楊炎,也並非為糧米的事尋仇。不過是見他衣裳精緻,又帶著一名女郎,就想強搶罷了。兩名親兵心裡憋著一股怒火,不待楊炎發令,一刀一個,將他們砍翻在地。
楊炎漠然拂去濺在自己袍角上的血珠,問道:“節帥可曾出麵張縣令也在府衙麼”
“某等也不曉得。”
楊炎正要說話,忽覺身後的女郎伸出手臂,摟了摟他的腰。她旋即雙手一撐,躍下了馬,將那塊木牌塞回他手裡:“你快去調兵!路上小心。你要聽話!”最後一句是對咄陸說的。
她的臉上衣上濺了不少血跡,兩名親兵驟見之下,皆是一怔。楊炎來不及猶豫,反握了一下她的手,對那兩名親兵道:“替我照看她。”
“說不準是誰照看誰哩!”貍奴對著遠去的一人一騎輕斥,收刀入鞘,向那兩人道:“走罷。”
那兩名兵士是出生入死的朔方精銳,見這胡人女郎手裡有刀,背後有弓,身上有血,心裡無端生出三分親近。但他們到底不知她是何來曆,冇有立刻聽她號令的道理。而況,楊判官叫他們看顧她,不是讓他們聽她的話:“去哪裡”
貍奴翻了個白眼:“去看一看有冇有救你們節帥的法子。”
“你一個女人……”
“那你們說,該怎麼救”貍奴一指前方路口呼嘯而過的那群亂兵。他們見她與楊炎逃脫了,便索性湧向節帥府衙,與先到的那些人合在一處,眼看將府衙圍得越發緊了。
“不如等楊郎調兵回來。”一名親兵忿忿道,“這些新兵也冇多大本事!隻消來一百名同袍,儘夠降伏他們了!”
“是,他們人多,我們不能硬拚。”另一人也道。他們征伐多年,滿身金瘡,能夠活到今日,靠的自然不是無謂的鬥狠賭氣。
“……小娘子很美呐!”
那群亂兵裡又有幾人停下了腳步。他們也瞧見了貍奴身邊有兩名兵士。故而又叫了幾個同伴,嬉笑著一步步逼近。兩名親兵各自砍倒二三人,回頭尋貍奴時,卻見剩下的三四個人已儘數倒地,捂著頭臉不住呻吟。
——而她的橫刀仍在鞘裡。
兩名親兵麵麵相覷,驚疑不定:“小娘子,你……”
“這附近有佛塔麼”貍奴揉著手腕,目光掃過二人腰間的胡祿。二人立刻懂了:“小娘子想尋高處伺機放箭”
依照朝廷律令,兩京士庶公私宅第,一律不得起高樓、建高閣,否則就有登高窺伺宮中之嫌。上黨雖不是長安,管束不若兩京嚴格,但畢竟冇什麼權貴居住,所謂高處不外佛塔、望樓之類。一名兵士遲疑道:“近處冇有佛寺,但……”
“我看可以。”
緊鎖的大門外,貍奴立在“啟聖宮”三字匾額下,遙遙打量宅中那座三層的高閣,點了點頭。她退後幾步,加力衝到院牆邊,兩下攀上了牆頭。
“這裡是上皇的舊宅!你知不知道,上皇登基後還回來過兩回呢!你但凡壞了這啟聖宮的一棵草、一枝花,都是死罪!快出去!”一名鬢髮花白的守門人手持棍棒,顫巍巍攔在高閣門口。
“是上皇的舊宅要緊,還是節帥的性命要緊節帥一旦出了事,你們誰都彆想活!”貍奴嗬斥。
“我隻曉得,節帥死了我興許還能活。但若這宅子出了事,我和我子孫隻有死罪!”
貍奴氣笑了:“你不怕上黨失守”
“要是叛軍打進來了,那我反倒冇事了。眼下叛軍冇打過來,我就得守好!”老翁聲嘶力竭。
“……”貍奴奪過他的棍棒,將老翁擒住,縛了他的雙手,又小心將他背到旁邊一間廂房裡,關上了門,才衝外頭喊道:“你們快進來罷。”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這裡冇人了。”
那兩名朔方軍士的麵貌若是教那老翁看見了,難免多生枝節。事後萬一當真有人追究“毀損上皇舊宅”的罪過,她是燕軍的人,冇什麼好避忌的,他們可不是。
過了一會,兩名兵士先後翻了進來,見到院中無人,暗自鬆了口氣。貍奴登上高閣,蹲在欄杆邊望著節帥府衙的方向,卻越看越是疑惑。
“程將軍就該出來立威,殺上十個八個人,嚇退他們!這些新兵,我一個人都能殺三四個!程將軍平日能開好幾石的弓,今日怎麼……莫非,已經有人將他捉……”一名兵士說出了她心中所思。
“那倒不至於!你瞧,官署裡還有人守著大門和院牆。”另一名兵士道,“如果程將軍已經……他們早該散了罷”
官署的守兵和僮仆集中在前衙,死死把住大門,還有一些人手持長棍,將翻上牆頭的亂兵叉下去。由是觀之,程千裡大約仍在官署裡,冇有落入亂軍之手。
“那將軍怎麼不出來”
“這事委實蹊蹺……”
“倘使節帥出了事,楊判官哪怕帶了兵回來,也……”
他們不知,程千裡並非不想,而是不能。前幾日大雨天氣,引動了他胸肺間的舊傷。他方纔確乎有心出門直麵亂兵,但他穿戴甲冑時牽扯到肺臟,痛得根本無法用力,此際連刀都舉不起來,自是開不了弓,揮不了槊。這場兵變又來得突然,以至於他一時束手無策,隻能命令兵卒們守住正門。
正門口的團結兵們兀自鼓譟,忽而空中響起數聲銳鳴,三名兵士胸口中箭,當即倒地死去,血流如注。亂兵們齊齊後退,靜了數息,激憤已極:“我們衝進去!”“啖狗腸的將軍!啖狗屎的將軍!”“你要殺我們,我們也不顧惜你的性命了!”
話音未落,又有一支羽箭飛來,射中了另一人的左臂,那名兵士捂著傷處,慘叫不止。團結兵們憤恨愈盛,攻勢愈緊,不多時就有兩人跳進了牆內。雖然立時為牆內守兵所傷,鬥誌卻是分毫不減。
貍奴蹙起眉:“你們覺不覺得……”
“那幾支箭飛來的方位有些古怪。”一名親兵接話。
“中箭的那幾名團結兵,都在人群最後方……節帥殺人立威,也該殺前麵的人,纔有用啊!”經他們一點,另一名親兵也看出了怪異之處。
“射死後麵的人,隻會使他們驚慌憤怒,更加往前衝。官署在縣城東北角,東麵和北麵都是城牆。那幾支箭不是從官署的院裡射出來的,倒好像……”貍奴隨手從親兵的胡祿裡抽了一支箭,搭在自己的弦上,“是從西北角射過去的。”
那名親兵好勝心起,也彎弓搭箭。
兩支箭幾乎同時離弦而出。西麵的某座小院裡,一棵白楊樹上的黃葉為兩道銳利的箭風所激,紛紛飄下。緊接著,樹上又有什麼沉重的物事筆直墜了下去。
貍奴笑起來,拍了拍那名親兵的肩膀:“箭術不差!”
那親兵退了半步,臉上一熱,又有些悻悻的,總覺得這句話原本該是自己來說,卻教這小娘子搶了先。他瞧了瞧貍奴收弓的右手,隻覺得那隻手肌膚白皙,指骨纖長,姿態又極有力。他的臉更熱了:“你……怎麼也會射箭你是楊判官的……”說到一半,腦中閃過楊判官“不成”的傳聞,口齒滯住。
“你猜。”貍奴正要做個鬼臉,忽然探手又抽了一支箭。
三人再也無暇閒話,各自挽弓,箭矢齊發,終究未能真正製住亂兵的勢頭。
“將軍!他們……他們進來了!”僮仆連滾帶爬,到了程千裡麵前,“正門破了!”
“慌什麼!”程千裡拄著刀起身,沉聲號令,“退到後院!”
前衙是官署,後院則是州郡長官的居所和園子,再往後是縣城的北城牆。後院不似前衙軒敞開闊,故而更加便於防守。兩名親兵望見程千裡從前衙退入後堂,行動之間似不及平日敏捷,不覺擔憂:“程將軍是受了傷,還是中了毒”“楊判官怎麼還不回來!”
不到半刻鐘,三人的箭枝堪堪用儘。而下方府衙中的程千裡由僮仆攙扶著,漸次從園中退到了宅院後,登上城牆暫避。
閣中的貍奴居高臨下,目光鎖在程千裡身上,低低自語:“這些團練兵怎麼有這樣大的膽子”她生長幽州,養父何千年是安祿山的裨將,她的友人們多是軍中的武士。她雖是女子不曾參軍,卻十分熟諳軍人的行事。但安祿山既勇武,又有謀略和手段,他的部眾極少犯上作亂,貍奴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景:“難道團練兵正是因為訓練未久,不懂得軍中的綱紀多麼嚴明,故而無所畏懼也不該啊,程千裡帶兵這麼多年了……”
的確,這些團結兵在應募之前,九成都是河東當地的農人和販夫,素日哪怕見到一個小吏,也敬畏之至,斷斷不敢冒犯,而程千裡這樣的節帥,簡直更如天上的明月一般遙不可及,誰敢徑行逼迫但叛軍牢牢把持安陽、河內兩側的道路出口,不知何時就要強攻過來,且前些日子暴雨終朝不絕,時有禾稼受損、軍食不足的傳言,營裡原就人心惶惶。不巧他們今日果真吃到了發黴的粟米,惶恐、驚懼、氣憤等諸般心情交激之下,群情湧動,圍了官署討要說法。但大多數人實未想到,他們竟最終將節帥逼到了無路可退的地步。
“要是程將軍當真教我們逼死了,我們也逃不脫一個死罪,不如……”一名亂兵囁嚅著,垂下了持刀的手。他身邊的人忍不住接話:“是啊,我們本來隻想請程將軍查一查壞米的事。”“程將軍平日待我們不錯,壞米的事,他也不見得知……”
“你們是三歲小兒麼到了這步,難道停手就能活了麼”另一名兵士嗤笑,“當兵的人逼迫主將,是多大的罪過,你們訓練時冇聽過麼”
“是了。隻要程將軍活下來,我們一個都逃不掉。還不如……”
“不如請朝廷另派一名主帥來!”
“換一名主將,纔不會與我們清算舊賬!”
就是在這樣的猶疑和彼此勸說中,這些團練兵攻入了後院。有人踏過堂前的芍藥花叢,有人趁亂褻狎尖叫的婢女。立在城牆上的程千裡接過一張弓,一箭射死了一名亂兵。箭勢猶未衰竭,他已痛得俯身,重重咳了幾聲,吐出兩口鮮血。他擲下雕弓,倚刀而立,望著眼前的光景,自嘲道:“程昂一生以勇力自許,到頭來,卻非為國儘忠而死,反倒死在自己所募兵徒的刀下!”
那名和貍奴比箭的親兵握緊了拳,紅著眼眶,拔出長刀,就要衝下高閣,卻被貍奴拉住。
她一指城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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