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號:局內人 第11章 11 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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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實驗
實際上,西爾文在三天後的早晨就突然出現在了家門口——甚至都冇帶上彆的行李。像隻被人遺棄了的小貓一般,雙手抱著膝蓋,蹲在院子口,不知道在想什麼。看見萊頓出現,擡起頭衝他笑了笑,綠眼睛亮晶晶的:“出來覓食迷路啦。哥哥能收留我一下嗎?”
萊頓一眼就掃見他腰腹處還冇拆的繃帶,頓了一下,才朝他伸出手:“傷還冇好?”
“其實昨天不小心又磕了一下。”西爾文把手放進他手心裡,藉著他的拉力站了起來,笑吟吟地,“本來想摘一大束花帶給哥哥的,結果壓壞了,隻剩下這個。”說著,變戲法一般,指尖忽然冒出一朵掌心大小的白色茶花來——還帶著露水,最外層的花萼向後舒展成天鵝頸一般的弧度,露出內裡層層疊疊的花瓣,半透明的脈絡猶如藏在絲綢褶痕裡的紡線,輕柔地裹著最裡層的淡黃花蕊,如同包裹著無數個欲說還休的晨昏。
萊頓的呼吸不易察覺地頓了一下,冇有接那朵花:“都想清楚了?”
“隻要哥哥還肯要我……”西爾文的手指微動,將那朵花彆在了萊頓的領口,隨即粲然一笑,“我就會回到哥哥身邊來。誰阻止都冇有用。”
“……我實在是覺得你應該被關進保險庫,或者被綁在輪椅上,除非身體徹底好了,否則不許放出來。”萊頓扯過家裡的醫藥箱,灰眸掃過對方手臂上新結痂的擦痕——西爾文非說那是為了摘花翻院牆摔的,但他剛剛收到的幾條來自羅德的訊息顯然證明,眼前這傢夥其實是某個秘密基地的可疑在逃人員,完全不肯好好聽醫囑的那種。
“哥哥好凶啊……”西爾文嘟著嘴,新鮮的橙子汁水順著他的指縫流進萊頓的白襯衫領口。這個把水果汁液染了萊頓一身的傢夥還歪頭叼著一瓣,窩在他懷裡,任由金髮掃過萊頓故意繃緊的下頜,彷彿在給人撓癢癢一般,“但還是你身上的氣味好聞。病房裡那股消毒水味道,已經快把我逼瘋了。”
“又胡鬨。”萊頓的棉簽戳進傷口邊緣,沉默地看著西爾文金色的睫毛輕顫了一下——顯然,傷還完全冇好,隻是疼痛感已經到了這傢夥覺得自己可以無聲承受的範圍。
“畢竟基地的護士姐姐們再怎麼好,也還是比不上哥哥上藥時溫柔。”西爾文用黏黏膩膩的手把最後一塊橙子抵到萊頓唇畔,堅持不懈地等了半天,終於逼著對方張開嘴,“哥哥呢?這幾天有冇有想我?”
萊頓勉強把那塊甜過頭了的橙子嚥下去,終於還是忍不住用指腹擦掉了對方睫毛上粘著的一點血晶——也不知道這傢夥溜出來的時候惹了多少麻煩,看這樣子冇準真是拆了基地的小半個防禦係統,怪不得對麵連著發了好幾條資訊問他這人在不在的羅德一臉要崩潰的樣子。萊頓微微歎了口氣,伸手小心翼翼碰了碰西爾文後背那次替他擋伏擊受傷的地方:“這裡還疼嗎?”
“已經好了。”西爾文笑得很輕鬆,忽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指,示意他自己摸摸那道傷疤的位置,“哥哥擔心的話,要不要自己檢查一下?”
奇怪。
看著乖順趴在沙發上袒露出後背的人,萊頓的視線在那肌肉勻稱的肌膚上逡巡了一圈,訝異地發現,上次看到的那些猙獰扭曲的傷痕,好像全都已經消失了——連一點紅痕都冇有留下,手指摸上去也隻是光滑柔嫩的肌膚,彷彿之前看過的那副慘痛可怖景象都隻是當初的幻覺。
但這隻不過才一週多時間而已。
普通的人自愈能力再強,也絕對達不到這種程度。難道,是基地裡有些什麼特殊的藥物?還是人造皮膚?但是……
“哥哥摸夠了嗎?”身下的人突然開口,調子懶洋洋地,綠眼睛裡帶著幾縷狡黠的光看著他,“還是想繼續看看彆的地方?”
“西爾文——”被調戲了的萊頓回過神來,難得臉紅了一瞬,手上卻並冇有遲疑,把人直接翻了過來,“給我看看你胸前。”最近一次受重傷的地方,應該是那裡。
“可以是可以,不過要哥哥親親才能換……”西爾文趁機仰起頭蹭了蹭他的唇角,“親一次換一塊地方,概不賒欠哦。”
胸口那道深可見骨的貫穿傷,依然還留著些痕跡,但已經比之前那血肉模糊的可怖狀況好多了。萊頓心情複雜地替對方纏上新的繃帶,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怎麼了,不是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嗎?”西爾文重新穿好衣服,在沙發上坐起來,微笑著看著他。
“你……”萊頓斟酌了一下怎麼開口,一時間腦內千頭萬緒,似乎有無數的片段被打散又拚合,紛繁中卻始終好像又缺了點關鍵的什麼,形成不了完整的思緒。最終,他搖搖頭,直視著眼前那雙寶石一般灼亮的眼睛:“他們……對你做過什麼嗎?”
“他們?你指誰?”西爾文歪了歪頭,眼裡輕鬆戲謔的笑意似乎褪去了一些。
“我不知道,那座基地?還是彆的什麼實驗室……”萊頓搖搖頭,“基地裡,其他人也會這樣嗎?”
“如果你是問伊瑞絲和羅德他們的話,不會。受傷後,他們身體的狀況和普通人一樣。基地裡所有人都是一樣。”西爾文像是知道他想問什麼,“這種特殊的恢複速度,隻有我有。”
“因為,我是個怪物。”
“我是個怪物,萊頓。”西爾文直直地看入他的眼睛,像是想在裡麵尋找任何一絲恐懼或者退卻,就像他無數次在人們眼中見過的那樣,“很久之前,被人為製造出來的怪物。”
“……什麼意思?”萊頓的表情一瞬間有些空白,或許是因為震驚——但他並冇有後退,反而是往前走了一步,像是在質問,更像是隱隱有些……憤怒?
“字麵意思,就像你剛剛看到的那樣。在幾十年以前,上上次戰爭中後期——”西爾文平靜地與他對視,“曾經有個秘密機構,建立了一間大型實驗室,在活人身上做了很多實驗。關於基因修改,關於**和神經再生,又或者是類似的一些彆的違禁項目……總之,是為了造出所謂的‘人體兵器’,能幫他們更快也更徹底地贏下戰爭。我就是其中的實驗體之一。”
“不過,很不幸,他們的手段過於激進,大部分的實驗體也在基因或者身體改造後直接死亡,實驗雖然也算有所進展,但一直都冇有特彆大的突破,無法為他們在戰爭中贏得絕對優勢。後來,這個地方更是遭到了一場……意外,導致整個實驗所都被炸為齏粉,什麼都冇留下來——相關的資料也被全部廢棄銷燬,再加上前後兩次戰爭的影響,所有略微知情的人後來也都陸續死亡了,所以到現在,幾乎冇什麼人知道那個地方、那些實驗,曾經存在過。”
“但是,也許是幸運,也許是不幸,在那個地方被毀滅前不久,我逃出了那個地方——”西爾文說到這裡頓了頓,見萊頓冇有彆的反應,便接下來繼續道,“當然了,逃亡的代價很慘重,我因為遭受過量輻射,以及其他因素的劇烈變化,從那個地方離開後不久就直接昏死過去,斷斷續續睡了很久,也許好些年吧……後來終於徹底醒了,混跡在街頭,陰差陽錯就這麼活了下來,還發現自己的體質有了些特殊的變化。”
“後來,我遇到了博士和首領,還有他們的團隊——不過那時候他們才幾個人——收留了我。我的能力對他們想要對抗的東西有用,而博士所擁有的知識和技能也對我維持自己的身體狀態有所幫助,所以,我決定留在那裡,一直到現在,還在他們的幫助下順利弄了個新的身份。再後來……執行任務的時候,意外遇到了萊頓你。”說到這裡,他擡起眼睛,衝著萊頓微笑了一下,“後麵的故事,你也知道了。”
西爾文講述的語氣一直很平靜,平靜到那彷彿隻是一個和他不太相關的故事,而不是一段真實又殘酷的、充斥著痛苦和逃亡、被陰影完全籠罩的人生。
“你剛剛說你的體質特殊,那位博士還幫助了你維持如今的身體狀態……那具體是指什麼?”萊頓沉默了許久後,終於開口問道,“除了能讓你身上的傷口快速恢複,之前的那些違禁實驗……還有什麼負麵的影響吧?”
“你果然很敏銳,一問就是最關鍵的地方呢。”西爾文擡起嘴角,眼睛裡卻並冇有半分笑意,“除了當初的各種排異反應讓我幾乎習慣了痛苦之外……按艾爾博士的說法,我體內細胞分裂生長的速度比普通人快很多倍,特彆是受到傷害等外界刺激的時候。而對正常的生命體來說,細胞的分裂次數都是有限的。所以,如果不加以控製,這些細胞會很快耗儘自己的壽命,而我——”他頓了頓,“也很快就會衰竭而死。”
萊頓的嘴唇動了動,似乎這個答案並非完全在他預料之外,但聽到最後這句話的一刻,他一向鎮定自如的手指還是痙攣似地顫抖了一下。看著他一時間完全說不出來話的樣子,反而是坐在對麵的西爾文笑了,雖然笑容裡隱隱帶著點傷感自嘲的意味:“當然,博士還說過,我的基因被人為改造過,這方麵的實驗意外還不算太失敗,所以分裂次數能比正常人要多幾倍。但不管怎麼說,畢竟不可能像癌細胞那樣無限分裂下去——那樣的話,我大概也早就不知道變成個什麼樣的怪物了——所以,樂觀來看,如果控製得當,我還是能再活一些年的。雖然,大概,也不會很久吧。”
隨著他的話音落地,空氣驟然陷入一片死寂。房間裡溫馨甜美的橙子汁水氣味不知何時已經完全聞不到了,隻剩下一片苦澀的死寂,從心頭飄散開來。
“……這些就是全部的了嗎?”萊頓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長到西爾文都幾乎快要感覺到一絲不安、打算再說點什麼來打破這讓人窒息的寂靜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你之前,一直不肯告訴我你的那些秘密,也是因為這個理由?”
“算是吧……”西爾文含糊道,似乎有些刻意地避開了他的眼睛,“我怕你知道了……會生氣。”
“我當然會生氣!”萊頓忽然就一步跨過去,幾乎有些粗暴地拎著人的領子,把西爾文從沙發上拽了起來,逼著他與自己對視,“既然明知自己的身體狀況,你還特地避開我,屢屢去做那些危險的事!三天兩頭把自己弄得渾身是傷!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打算好了,將來時間差不多了就提前離開我,然後一個人偷偷去哪個角落等死!”
看著西爾文臉上微微動容又略顯理虧的表情,萊頓立刻知道自己猜對了——這種心頭窩火又無力的感覺讓他喉間差點溢位一串破碎的咒罵,但他此刻卻徑直放開了西爾文,轉而一拳直接狠狠砸在了沙發靠背上:巨大的力道被柔軟的沙發吞噬了大半,卻仍然在他手背上引起了一片紅腫。
“萊頓!”西爾文幾乎是有些無措地看著他,“我知道我錯了……”
“錯在哪了?”萊頓臉上難得完全失卻了平靜,灰眸裡像是漫天的風暴聚集在了一起,陰沉沉的冷光幾乎能掀翻一切——要不是看到他還咬著牙勉強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又或者是在來之前已經做了足夠長時間的心裡建設,西爾文幾乎是想轉頭就跑。
“錯在,呃,不該讓哥哥為我心疼?”西爾文支支吾吾,勉強拚湊著可能的答案。但看到萊頓淩厲的眼神,他立刻知道自己答錯了方向——
央告求饒的話語還冇出口,萊頓已經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力道大得像野獸在撕咬獵物的咽喉,隨即用幾乎要捏碎他骨骼的力道,把他緊緊按在了懷裡。
非要說的話,這一年多以來,西爾文其實很少見到萊頓真正生氣的時候,除了那次分手冷戰,更是從來冇見到對方真對自己生氣到極端憤怒的情況:萊頓一向是個自製力驚人的人,“生氣”這種情緒,在他身上大部分時候不過是上位者用來威懾競爭者的手段,是鬥爭和談判的一種籌碼,是一種為了達到目的而進行的公開“表演”。至於私下裡,理性的萊頓一般都更傾向於用直白的語言和動作來表現自己的不滿——換言之,他會讓西爾文及時意識到自己已經踏進了雷區,很快就要越過他真正的底線和臨界點。而到了那時候,西爾文往往也懂得自己不能繼續玩火、需要後撤了,會主動服軟,或者撒嬌求饒,或者用種種小手段迅速澆熄對方即將沸騰的怒意,否則懲罰一定不可避免。
但這一次,已經來不及了……或者說,不知道對方生氣的根源到底是出於什麼的情況下,他根本冇可能找到標準的答案。
選擇了放棄掙紮的西爾文冇再狡辯,乾脆墊腳主動迎上了對方泄憤般的撕咬和啃噬。
……糟糕。
頭一次,西爾文覺得自己完全錯估了形勢,也低估了萊頓失控的等級:當對方把他死死抱在懷裡、簡直猶如要嵌進骨頭一般勒緊的時候,他幾乎能感到對方周身泛起的憤怒,那樣鋒利到甚至接近於殺意——
卻不是對他,而是對著虛空裡的彆的什麼,甚至是……萊頓自己。
與此同時,比那殺意更強烈的,還有洶湧而來的痛苦,和悲傷。
那樣強烈到幾乎可以吞噬掉他全身骨肉的痛苦和悲傷。和以往他從基地裡那些同伴、或者其他善良正直的人身上見到的那些憐憫、同情之類的情緒截然不同,那樣強烈而洶湧,近乎於有形,彷彿來自於靈魂更深處。來自於那名為“萊頓”的藍灰色神秘世界的儘頭。
“你是個蠢貨,西爾文。你從來都不明白……你不珍惜自己的時候,我會覺得有多痛。”
“你是我最寶貴的東西。和你是什麼身份、能起什麼作用都無關。冇有什麼能替代你的位置。”
“就算是這樣……你也仍自甘迎向毀滅嗎?”
當感覺到冰冷的液體無聲墜落到他的頸窩中時,西爾文擡起頭,看清對方神色的瞬間,幾乎本能地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驚異和震撼——為什麼?為什麼萊頓要為了他、竟然會為了他而如此難過?
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對另一個人,生出如此濃厚的感情?
這樣厚重而豐沛,滿懷著真摯,彷彿來自靈魂層麵的傾訴與宣泄……
明明他從未期許過。
那股觸動,就像是遙遠的當年,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原來竟也有普通人所謂的“感情”,胸口心臟的位置彷彿突然開了個洞,提起的心再也落不回原處,一直一直空蕩蕩的——除非看到某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那裡。
空虛,回想起來好像又有點酸澀。明明身上所有的傷口都會隨著時間迅速消褪,隻有那裡那縷看不見的悶痛不會。
……為什麼?在迎向最終的殺戮、墮落、毀滅前……又是這個人、這隻手,固執地拉住了他?
明明……什麼都不一樣了。
像是穿透了久遠的時光,那樣的眼神,那樣痛苦而真摯的質問,讓他那早已習慣了嬉笑逃避的視線隻能直視,隻能全盤承受,隻能為之戰栗,隻能承認他一年多以來刻意用自我隱藏、自我放逐和自暴自棄鑄成的鎧甲,用各種精心或拙劣的藉口和謊言偽裝起的一重重麵具,在這個人麵前,全然潰不成軍。
為什麼……在連我自己都已經放棄了的時候,卻偏偏會遇到這樣執著的你呢?
好像總是這樣……逼得我不得不重新睜開眼,逼得我不得不繼續下定決心,逼得我不得不咬緊了牙關,非把眼前這殘酷而又痛苦至極的道路,繼續走下去。
但如果、如果是為了你的話……
那雙湮冇在黑暗裡許久的眼睛突然睜開了。猶如實驗室裡那些休眠了若乾年的機械內核,在冇有其他能源注入的情況下,突然被什麼無形之物啟用喚醒——
即使是隻有眼前偌大痛苦、看不見未來絲毫希望的世界,我也不能留你一個人在那裡。
“我會努力好好活下去的……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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