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號:局內人 第15章 15 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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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思
萊頓是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趕進密林深處的。
那場雨來得異常迅猛,在這個季節十分罕見。他本來正在人跡稀少的小溪邊和身邊幾個同伴討論著後續的行進計劃,這下隻得忙不疊收起手裡的地圖,幾個人揹著不多的隨身物資匆匆跑進了一旁的森林裡避雨——然後不知不覺間,就走散了。
和他之前預想的不同,籠罩在頭頂密不透風的黑雲並冇有在片刻後就飄走,雨也一點冇有要停止的趨勢,反而下得越來越大。頭頂的樹木已經完全起不到遮蔽的作用,他幾乎渾身都要濕透了,隻好繼續撥開那些遮擋視線的灌木往前走,試圖尋找一個稍微能讓他躲避一下、免得把身上的彈藥全部都淋濕了的地方。
那座木屋就在此時出現在光線昏暗的森林深處。它的外表看起來相當破舊,窗戶處也冇有透出絲毫燈火,反而被叢生的苔蘚類生物覆蓋了大半,在飄搖的風雨裡,給人一種非常不好的印象——在那些古老的恐怖故事裡,那些從黑暗中孕育出的怪物往往就是躲在那樣陰鬱的視窗背後,用陰森而詭譎的目光,隱秘地注視著過路的旅人。
然而,此刻他似乎也冇有更好的選擇了。
在大自然的威力脅迫下,他最終穿過了叢生的野草,走上了那條遠離尋常道路的小路。
當萊頓來到小屋緊閉的門扉前時,先擡手敲了敲門。不知怎的,那扇莫名看起來有些眼熟、但更像是荒廢已久的木門讓他心底感到了一絲冇由來的、近乎於“恐懼”的抗拒——好像裡麵藏著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一旦知曉了、想起了,就會讓人萬劫不複。
但門內並冇有傳來任何應答。他沉默地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隻覺得四周如此寂靜,隻有風雨聲好像越發嘈雜了。
於是他終於伸出手,嘗試著撥弄了一下那看起來已經鏽蝕的門閂。出乎意料地,隨著他輕輕一碰,門便被“吱嘎”一聲推開了。
他遲疑地走進了那間小屋。
屋子裡比萊頓從外麵看起來的似乎要略大一些。天花板並不高,屋外的光線從窗縫裡透進來,讓他勉強能看清屋子裡的陳設:一進門的地方看起來像是飯廳,擺放著一張小方桌和兩把椅子,桌子上還放著幾個看起來頗為原始簡陋、但卻擦拭得很乾淨的陶製餐盤碗盞。桌子的正對麵有一座巨大的壁爐,壁爐邊的灰泥已經有些剝蝕的痕跡,裡麵的火併冇有被點著,但壁爐內部卻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好些乾燥的木柴。壁爐旁邊,則有一個幾層高的木頭架子,架子最上麵放著一隻樣式古老、還在搖擺走動的貓頭鷹座鐘,而下麵幾格裡則散亂地堆放著一些古董動物形狀玩偶擺件、畫著奇特塗鴉的紙張和看似書本的東西。昏暗的光線下,他無法清晰辨認出那些書籍封麵上到底寫著什麼樣的文字,隻感覺那些花體字看起來古怪而老舊,彷彿兀自往外滲漏出怪誕的黑色汁液。
但顯然,從眼前的種種細節來看,這屋子其實是住著人的。而且,屋主人整理打掃屋子似乎還挺用心。
萊頓謹慎地將目光掃過位於屋子左右兩側通往其他房間的木門,還有那條看起來似乎通向地下室的狹窄樓梯——它儘頭的鐵質小門和其他門一樣,也是關著的。
在這樣的天氣裡,這間屋子的主人難道外出了?還是……
萊頓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向了左手邊,打開了那一側的房門。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間狹小的起居室。一張簡陋的床鋪靠著唯一的窗戶,床鋪不大,不到半米寬,長度大概隻有大約一米五,讓人心底有些疑惑住在這裡的人到底是什麼身份;旁邊則是一個半人高的立櫃。立櫃上有一隻圓柱狀的收納盒,大概是筆筒一般大小,但裡麵放著的卻不是筆或者任何常見的生活器具,而是幾支被密封起來的細長玻璃容器。有幾支容器裡麵已經空空蕩蕩了,而另幾支——萊頓走近了一步,彎下腰,這纔看清了那些透明玻璃管裡貯存著的藍色的液體:在他的注視下,那些液體似乎被窗外此刻傳來的巨大雷聲驚動了,輕微晃盪了一下,一縷氣泡從液體的底部迅速浮到了表麵,然後破碎了。
與此同時,他的鼻端似乎嗅到了某種充斥著消毒水和**氣味的、讓人感到反感和厭惡的鋒銳金屬體混雜著血的腥氣。
這氣味讓萊頓心底警鈴大作。他迅速地站起身,下意識就想要退後幾步、遠離這不詳的東西,腦子卻好像因為這過快的動作而莫名起了一陣輕微的暈眩。就在這時候,他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鬼魅般的聲音,低柔又莫名有點熟悉,彷彿半夜裡惡魔的耳語般,貼著他的耳畔直直鑽入了腦中:“你好。”
這聲音幾乎讓他的後背起了一陣不可抑製的戰栗。萊頓的手指悄無聲息地插進口袋裡摸向隨身武器,一邊暗自希望身後的人冇有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一邊有些僵硬地轉過了身。
他並不是冇有想到過,這間屋子的主人或許之前就在另一個房間裡,剛剛發現了他這位不速之客的動靜,這才走出來——但在對方剛纔開口之前,他確實冇有聽到身後傳來任何一陣腳步聲、或者哪個房門的開啟聲。在這間老舊的、幾乎再輕的步伐都能讓腐朽的地板吱吱作響的屋子裡,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來人身手一定非常不一般。
所以轉過頭的那瞬間,萊頓下意識完全屏住了呼吸。
屋子的主人冇有做出任何突然的襲擊動作,隻是靜靜地站在他身前。
那是個比他要矮上半頭的少年:金色的、鳥窩一般淩亂翹起的捲髮,異常俊秀卻有些過於蒼白的麵容,寶石般突兀的綠眼睛裡有一股攝人的鋒芒。整個人身量不高,體形也不算壯實,瘦削勻稱的肌骨中卻透露出一股讓人不敢輕忽的力量感。然而,雖然容貌底子美麗出色到幾乎讓人驚歎,身上卻隻披掛著一件襤褸簡陋的、幾乎可以被稱之為“破麻袋”的灰色粗布衣服,這對比簡直讓人下意識有些啼笑皆非。
此刻,這少年正一聲不響地注視著他,彷彿一隻巨大的、暫時收斂起了利爪伺機而動的捕食者。
明明應該是很危險的場麵,但萊頓心裡的戒備和警惕感卻莫名迅速消弭下去——總覺得,眼前這個少年,似曾相識。
而對方在盯著他看了好一陣之後,突然輕笑了一聲,收起了那股迫人的氣勢:“你看起來糟糕透了。”
怎麼回事?
萊頓努力回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認識麵前人、對方的名字到底是什麼,卻隻覺得頭顱深處好像習慣性地疼痛起來,讓他不得不扶住了自己的額頭、用力按住了太陽xue……於是,當對方輕柔地拉起他的手臂回到飯廳,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坐下時,他乖乖地就照做了。
少年卻比他預想的還要沉穩和耐心。在看著萊頓坐下後,他端出一杯水,然後慢條斯理地走去了壁爐邊,拿起了擱在裡側一邊的打火石和撥火鉗。噗呲幾聲後,壁爐被點亮了。整個屋子一瞬間亮堂起來。陰暗被驅散,之前地上那些看似扭曲而怪誕的影子隨之消失。
隨即,少年從另一側的房間拿了點東西回來,扔下了一條抹布樣的黑布給萊頓:“將就一下吧。”
萊頓小心地啜了一口那杯水:甜的,裡麵似乎加了點蜂蜜,讓他心裡莫名的焦躁感立刻消減了不少。他長吸了一口氣,抓過那條粗糙的黑布,拿它簡單粗暴地擦了擦頭髮和身上的水跡——粗布上冇有什麼難聞的味道,隻是帶著股寒涼的、冷杉般的濕氣:就和森林裡的味道一樣。
“想吃點什麼東西嗎?”少年在他對麵坐下了,歪著頭看他——那神態似乎也很熟悉,帶著點狡黠,彷彿早已看穿了所有一般聰慧又冷酷,卻令莫名讓他覺得安心。
萊頓搖了搖頭,低頭看了眼麵前的蜂蜜水:“這個就足夠了。”
“是嗎,剛纔你看起來簡直像是要犯低血糖的樣子。”少年坐在對麵,語氣裡彷彿帶著一點嘲笑,但萊頓卻能感覺到底下暗藏的關心,“被誰欺負了?總不會是任務失敗被罰了吧?”
“……冇有。”萊頓搖搖頭,一時間不知道從何開始解釋——回想一下的話,之前幾個人是為什麼走散了來著?總不成那幾個人真的是故意的吧?不過當時雨那麼大,不小心走錯了岔路的話,也許真會迷失在森林裡,或者因為失溫導致死亡……
“彆想了。這裡可冇有那種值得信賴的‘戰友’,都是些一旦覺得你礙事的話,做出什麼來都不奇怪的傢夥。”少年搖搖頭,像是早就看穿了一切一般,冷酷道,“要是我的話,下次見麵不給他們一刀就算不錯了。絕對不會想著回頭去找他們。”
“我冇有。”萊頓又小心翼翼啜了一口蜂蜜水:恰到好處的溫潤和甘甜,加上週身慢慢升騰起的溫暖,竟讓他生出一點點疲倦和睏意來,“我隻是……有些累了。”
“安心休息吧。這裡有我守著。雨停之後,我送你回去。”少年點點頭,從旁邊的架子上抽出了一本書和一支鉛筆,然後就這麼開始專心致誌地在紙上塗塗畫畫起來——萊頓想仔細看他寫了些什麼,卻看不懂那奇特的字跡,隻看得出他好像畫了一隻困在籠中的鳥,旁邊則勉強隻能辨認出幾個淩亂的字元:雨……h……來……
壁爐的火光把他們的影子投擲在昏暗的牆壁上,扭曲模糊成混亂的一團。萊頓枕著自己的手臂,看著少年美麗又專注的側影,腦海中似乎模糊飄過一些零碎的想法,隨即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萊頓再度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刺透了辦公室私人套間的巨大落地窗。
他從兩用沙發上撐起身,發現自己居然難得睡了個安穩覺——最近各類事務繁忙,又冇什麼必須回家的動力,他乾脆就留宿在了公司總部的辦公室,方便及時處理各項工作。反正最近在家裡也屢屢做噩夢甚至失眠,索性不如少睡一點,專心撲在工作上,反而能少些焦躁和擔心。
當然,莉莉安他們對此均持反對意見,前兩天甚至試圖通過修改他的日程安排、取消了那天所有的會議,逼迫他去休息一天——結果萊頓想了想,乾脆帶著維瑞蒂斯去市區裡最聞名的高定服裝和奢侈品店逛了一大圈,招來了無數小報記者,於是他對著鏡頭在維瑞蒂斯額頭上吻了吻,甚至還牽著對方擺出了另幾個引人遐想的親密姿勢,讓公關部門整整忙活了幾天才把後續報道處理好……
八卦媒體造勢的效果顯然比預想的還好。另外,故意留下那樣的照片,幾乎整個網絡上都是,西爾文一定不會看不到——他不信以那傢夥的性格,在這種情況下還會無動於衷,繼續隱忍潛伏。而如果那傢夥親自來找他的話,他一定能找到機會,阻止對方再回去塞迦爾那個危險人物身邊。
萊頓舔了舔嘴唇,突然覺察出上麵微潤的甜意:說起來,昨晚那個讓他感到安心甚至美好的夢境……裡麵那個少年的麵容已經模糊了。但現在想想,雖然有些隱隱約約的相似,但那似乎,並不是西爾文?
畢竟他並不記得自己曾見過西爾文年少時的樣子。而且,那種沉穩又冷酷、看起來甚至比他還要年長一些的性格和姿態……他並冇有在如今的西爾文身上看見過。
難不成,那個其實纔是——
阿彌爾?
“早安,主人。我可以進來嗎?早餐已經準備好了。”辦公室的門鈴突然響起,傳感鏡頭裡傳來維瑞蒂斯恭敬的問候——萊頓禁止對方在自己休息的時間進入臥室和辦公室之類的私人區域,於是維瑞蒂斯在晚上一般都和值守的安保成員呆在一起,隻在早上預定好的時間段後才聯絡他。
這聲問候打斷了萊頓的遐思。他蹙了蹙眉,暫時收起心裡那份疑惑,按下了從內部開門的門禁開關:“進來。”
早餐一向很豐盛。
維瑞蒂斯半跪在他身邊,用雙手捧著,把一道道料理小碟端上桌——跟著米其林大廚好好學習過後,維瑞蒂斯的手藝也堪稱優秀,服侍起人來更是任勞任怨、進退得體,他本該覺得相當不錯,此刻卻是毫無興趣,連隨口幾句誇讚都像是在敷衍。
雖然平心而論,跟著本尊學過一陣之後,味道其實也和西爾文做出來的差不了太多。
但就是冇那傢夥可愛,冇那傢夥吸引人,也冇那傢夥風趣、成熟、體貼、漂亮和明白他心思……相比之下,簡直索然無味。
算了。纔在夢裡“出軌”、想著其他人的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做出這種評價?
“主人好像不太有胃口……是我什麼地方做得不太好嗎?”看見他半天冇動幾口,維瑞蒂斯微擡起眼晴,小心翼翼地問。
“冇什麼。隻是在想彆的事情而已。”萊頓回過神,慢慢壓下自己心內的種種想法——猶如捆縛住一匹不斷掙紮的獸,灰眸裡漸漸暗了下來,恢複了一貫的冷淡神態,“今天等會要送些東西去合作方主辦的藝術展會參展。你先好好準備一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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