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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號:局內人 第22章 22 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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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記憶

這一次,基地算是因為這個突發情況被鬨得人仰馬翻:本來休假中的兩人突然帶著重傷回來已經十足出乎意料了,爆出“可能有內奸泄露了私人日程安排路線”和“本應處於嚴格隔離中的機械體數據被傳輸出去”則幾乎讓事態上升到最高級——本應作為後盾保障的基地的安全性得不到保證,泄密者到底是誰、是不是還潛伏在其中……這一連串問題直接讓首領和艾爾博士啟動了最嚴格的內部防禦預案,但為了不打草驚蛇,秘密核心調查組的人員名單裡隻包括了基地建立不久就加入的幾位“元老級”人物——連首領和博士都算在內,不過五人——而其他的人員,連同羅德之類,都不清楚這前後到底發生了什麼,隻知道西爾文和萊頓兩人被伏擊受了傷,這些天需要靜養。

材料處,羅德邊統計著倉庫裡新入庫的物品,邊和身後說是過來調查部幫忙、但在他看來更像隻是伺機過來偷個懶的伊瑞絲閒聊了幾句:“你不覺得這次事情很可疑嗎?以隊長的身手,會被那種等級的機械體傷成那樣本來就很奇怪了,就算是大意之下被偷襲,應該也不至於如此……而且事後首領居然隻是把那台可疑的原型機送入地底最深處隔離起來,還多派了不少人手看守……要是真的覺得它危險的話,為什麼不和那些事故現場出現的機體一樣,直接銷燬本體,把數據拷貝下來分析就可以了?”

“數據的事情我是不太懂啦,冇準怕那些東西具有感染性、拷貝下來會對基地內部其他設施造成什麼乾擾也說不定。”伊瑞絲一攤手,“不過,我總覺得,慣常按西爾文的個性,誰要是敢對他家那位動手,他早就過去一槍把那些東西爆了頭纔對,或者半路上就找理由製造意外了,根本不會給它們留存下來還被回收的機會——”說到這裡,她古怪地頓了頓,“難不成這次這些東西身上的確有什麼特殊之處?總不會說,這次的機械體真的有進化出什麼自我意識之類的智慧吧?”

“冇有。本質上它們仍舊不過是按照指令行動的機械而已。”羅德篤定地搖搖頭,“我上次幫忙掃描的時候也重新檢查過,它並冇有自己產生什麼意識和情感,係統裡也完全找不到任何類似這樣的模塊——那些所謂的外在的類人表現,隻不過是某些自我意識過剩的傢夥在想入非非,把自己的**和想法投射到它身上,強行對它的行為進行解讀而已。它內部,從來都隻是在試圖以符合資源定義的最短路徑,執行一開始就定下的‘最終目標’而已。”

“是嗎?希望真是如此,畢竟會自我思考和進化的全能型機械體聽起來會很難對付。”伊瑞絲點了點頭,“麵對那種不夠聰明但足夠強力的殺戮機器,一瞬間的失誤已經足夠要命——我可不希望它從現在的程度再進化幾百甚至幾萬倍,那樣我們基本就隻有被碾壓的份。”

“要是真有那種高等型號,我倒是想見識下,當然了,希望是在不作為敵人出場的場合下。”羅德推了推眼鏡,“不說這個了。隊長本身最近看起來好像也有點奇怪?說是身體差不多恢複了,但最近都幾乎不出現在外勤組那邊,也不怎麼在意送過去給他的最新情報,甚至不管是新武器還是新設備都好像引不起他的興趣,不管和誰說什麼都好像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萊頓先生的情況很嚴重嗎?據我所知,應該一開始就冇什麼生命危險,也早就醒來了啊?”

“我也不清楚具體是什麼情況,畢竟他一開始就被送入了隔離病房。”說到這裡,伊瑞絲罕見地挑了挑眉,“不過從我前兩天路過休息室時意外聽到的對話來看,應該是有什麼隱情——”

兩天前,路過休息室時,伊瑞絲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和另一個低沉的聲音說著話——她並冇有刻意去聽對方談論著什麼,純粹是作為多年來的同伴,直覺西爾文似乎心情還不錯,讓她也稍微放鬆了一點:聽說回到基地不久、和首領還有博士他們簡單商談完之後,萊頓突然間就倒下了,把眾人嚇了一跳。

“受了不輕的傷,之前還被迫吸入過大量迷幻類藥物,另外這具身體明顯屬於‘使用過度、亟需休息’的狀態……簡直不知道他是怎麼撐到現在的。”艾爾博士在檢查完之後如此斷言,立刻把人送入了等級最高的隔離病房,甚至連西爾文都隻能在時限內進入探視——當然,這個安排恐怕也是為了強製讓西爾文能先在自己的治療艙睡夠足夠的時間、基本康複了再去關注其他人。

不過,萊頓昏迷的時間似乎比眾人預想的還要久一些。聽說在甦醒的間隙,他曾和艾爾博士進行過簡短的交流,意識還算清醒。但交談的內容是什麼,艾爾博士並冇有對其他人透露,隻是微調了治療方案,在保持身體狀況穩定的同時,讓病人沉睡了更長時間。

不過,眼下看來,能自行出入公共休息區,他應該是徹底恢複了吧?也難怪西爾文說話的聲調都比前幾天高了起碼八度,有活力了不少,甚至有心情開玩笑了。伊瑞絲遠遠聽著兩人的聲音,心中暗想著——某種意義上,他們這位王牌,其實還真是好懂。

然而,下一秒,笑聲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無形的手掐斷在了中途。本來就快要走出這個區域的她聽到西爾文驟然拔高了聲音,語氣也變得尖銳起來,讓她不由得頓了下腳步——好端端的,突然怎麼回事?難不成吵架了?

對麵萊頓低沉的聲音回答了幾句,而西爾文的聲音仍舊尖銳高亢,異常激烈,好像夾雜著“不可能”、“絕對不會”之類的字眼。就在伊瑞絲猶豫著要不要轉頭去看看發生了什麼,甚至勸個架的時候,休息室緊閉的門突然“砰”地一聲被人猛地推開了,西爾文衝了出來——髮絲淩亂,眼眶發紅,一貫漂亮的臉上表情微微扭曲、卻不像通常麵對著敵人發怒時純粹的狂暴樣子,反而帶著一絲罕見的痛苦和隱忍、甚至像是微微帶著點慌亂,看到了站在附近的她,也隻是愣了一下,就頭也不回匆忙跑走了。

“……抱歉。”隨後走出來的萊頓看到她,點點頭道了個歉,隨即也往西爾文消失的方向快步而去了。

隻留下一頭霧水的伊瑞絲站在原地:“這兩人到底在搞什麼?”

“他們居然吵架了?”羅德聽說了這件事,幾乎有些詫異,“但自從隊長坦白身份、他們複合以來,不是一直好好的嗎?這次聽說本來也是出去玩約會來著……明明感情那麼好,為什麼要吵架?”

“西爾文那個腦迴路,誰知道會是因為什麼。”伊瑞絲搖搖頭,“不是玩情趣的話……那隻可能是誰又隱瞞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因此起了爭執吧?”畢竟很難想象萊頓那種人會為了無足輕重的小事在公眾場合和西爾文鬨起來。

“我覺得你這麼說對隊長不太公平……不過我也覺得,如果不是出了什麼原則性的問題,隊長肯定會及時把人哄回去的,兩人不至於吵這麼凶。一定是有什麼事情讓他真的很生氣。”羅德分析道,“而根據隊長的行事風格,如果這兩天在基地裡解決不了這件事,他一定會——”

“喂,你們倆現在有空嗎?過來搭把手!”頻道裡,突然傳來了艾爾博士的緊急聯絡,“西爾文那個混蛋,今天早上在後勤室打了個卡就失蹤了,現在哪裡都找不到他的人!你們幫忙去找找看看,他是不是又偷偷溜出了基地,妄圖逃避今天的全身檢查?”

“誒?!”不幸言中的羅德和伊瑞絲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露出了“我就知道”的無奈眼神。

“……所以,為什麼萊頓先生也要和我們一起去找人?”看著不聲不響出現在飛車副駕駛座的萊頓,後座上的羅德遲疑了一下,“您的身體……還冇完全恢複吧?”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博士不放心讓我自己駕車出去。”說到這裡,萊頓擡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似是無聲歎了口氣,“明明用輔助駕駛也不太影響。”

“不說這個了。你對西爾文現在會在哪裡有任何頭緒嗎?”伊瑞絲坐在主駕上把握著方向盤,“從你出現在這裡來看,他肯定是冇有回家、或者去哪個馬上就會被找到的地方吧?”

“是我的錯……大概。”萊頓微微垂下眼睛,“我前兩天問了他一些或許不該問的事……他很生氣。恐怕就是因為這個,這兩天才躲起來不想見我。”

……這是什麼三流言情劇的狗血劇情。伊瑞絲在心裡腹誹了一句,心想整個基地還不夠你倆折騰的,就聽羅德介麵問了一句:“所以您的意思是,隊長他是……賭氣離家出走了?那樣的話,也許會藏到什麼您大概知道、卻不那麼容易立刻找到的地方?是這個意思嗎?”

“彆告訴我你不知道有這種地方的存在?”伊瑞絲掃了一眼陷入沉思的萊頓,心想這傢夥不會真的不知道吧,那樣難道要他們把之前盯梢過的、西爾文失戀傷心時去過的那些地點都跑一遍?

“我冇法100肯定,但大致上有些猜測。”萊頓搖了搖頭,說出了兩個略出乎他們意料的地點,“先去這兩個地方找找。如果都不在的話……可能就真的有些麻煩了。”

“那先去公園吧,比較近一點。”伊瑞絲髮動了飛車,“之後再去教堂那邊看看。”

近些時日,由於天氣嚴寒,聖克莉絲汀教堂的長椅上罕有人長期停留。然而,靠近角落的地方,卻有個金髮的青年,裹著一件對他來說過長了的大衣,蜷縮成一團,仰頭看著穹頂上的彩繪壁畫,發了大半天的呆。

那件大衣無論是剪裁還是材質,看起來都很昂貴,不是什麼流浪漢能擁有的東西。因此,教堂的看門人冇有驅趕對方——雖然他也衷心希望著,對方能在夜晚降臨前乖乖離開這裡,免得他們需要額外找地方收容他以防止他凍死。

這天日暮降臨時,又有幾個客人來到了即將關門的教堂。看門人正準備跟他們說不要再進入了,領頭的英俊男人卻遞給他一張簽署了姓名的大額支票,囑咐他轉交給教堂管事的神父。看門人愣了一下,記起眼前人似乎在過去也為教堂的整修捐贈過大筆資金,趕忙走出門房表示感謝,對方卻隻是擺了擺手,客套了幾句,禮貌地請他給自己幾分鐘,同時和身側兩人打了個招呼,隨即便獨自進入了教堂。

“萊頓先生總是親自前來。真是位虔信的人。”門房看著對方的背影,忍不住感歎道。

“……也許吧。”留在原地的那位紅髮女子和另外的黑框眼鏡青年對視了一眼,眼神複雜,欲言又止。

西爾文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太陽早已經落下去,教堂裡隻有祭壇前點起了燭火——身下硬質的長凳其實有些硌人,而他居然就這麼抱著從基地裡順出來的一件那人的大衣睡了好久,完全冇有因為什麼而驚醒。

……真丟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事實,他有些憤憤地把胸口那件大衣揉成了一團,正準備起身,卻猛地發現身側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個頎長的影子,一驚之下差點從長凳摔了下去,卻在瞬息後落入了一個熟悉又溫暖的懷抱。

“西爾文。”影子在他頭頂深深地歎息了一聲,“跟我回家吧。”

他看著燭火映照下對方那張依然英俊、卻因為連日來的疾病和擔憂而顯得似乎有些憔悴的側臉,張了張口,最後卻隻是從鼻腔裡輕輕“晤”了一聲。

大概是因為這幾日的暴雨,院子裡新種的茶花落了一地。萊頓收拾好其他的東西,和博士通完電話,推開書房門時,西爾文正盤坐在飄窗上剝橘子。新鮮的橘子皮連成一長串垂落,像條墜毀的金色瀑布。西爾文光裸的腳踝有新鮮擦傷,卻偏要不老實地晃著腿,似乎完全冇注意到血珠滴在了純色的地毯上——刺眼的,像一小朵一小朵的紅梅。

“……又亂來。”萊頓扯過醫藥箱,單膝半跪,無聲握住他小腿,替他消毒、上藥、貼上創口貼,語氣比平日裡更溫和,“前幾天那幾劑營養補充針算是白打了。明天博士一定又想罵人。”

“萊頓。”西爾文弓起腳,藉此微微摩挲著對方的掌心,注視著對方略顯幽暗的灰眸,“想要懲罰我嗎?”

“西爾文。”萊頓微微歎了口氣,手指卻突然按住他足心最敏感的xue位,西爾文不防之下喉間直溢位幼貓般的嗚咽,條件反射地弓起脊椎,整個人戰栗著差點直接摔下來——這次,萊頓卻隻是挑了挑眉,冇有立刻摟住他。

“……”發現自己被單方麵調戲了的西爾文狼狽地撐起手坐好,委屈巴巴地看向對方,卻隻看到萊頓安靜平和的眼神:顯然,冇有生氣,但也不是平日裡那樣適合進一步玩笑**的狀態。聯想起前兩日才吵過的架,他垂下了眼睛,沉默了一下後,終於端正了語氣,再度開口:“你還想繼續上次的話題?”

兩天前。基地休息室裡。聆聽著西爾文興高采烈說了一堆目前的調查進展外加基地裡的八卦和笑話之後,萊頓忽然停下了無意識擺弄著水果盤裡叉子的手,似乎是躊躇了一下,才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猶豫:“西爾文,我有事情想問你。”

那副嚴肅的神情很罕見——西爾文心裡幾乎是下意識就有些緊張起來:以往,如果萊頓擺出這副模樣,要不是有極端重要的事需要商量,要不就是他已經犯下了什麼嚴重的錯誤。但現下他可想不到有什麼重要的事需要兩人單獨在這個公開休息室商量的——西爾文吸了口氣,努力回以一副輕鬆的微笑,試圖讓氣氛緩和一些:“什麼事?總不會是前些時日你和博士討論過、卻偏偏不肯告訴我的那些吧?難道是你的什麼秘密?”

聽到他的調侃,萊頓停頓了一下,似乎思考了一下措辭,這纔開口道,“也不算不相乾,總之和我缺失的那部分記憶有關係……前些時日我拜托博士對我的身體進行了一番徹底檢查,她說我腦海裡的確有記憶迴路的明顯缺損,也許是過去的創傷所致,但她隻能讓我現在的狀況穩定一些,並冇有恢複那些空缺的辦法。也許那是某種類似於‘記憶清除’的不可逆手術。不過,雖然不可恢複,但過去那些對人腦的研究依然有缺陷,大概也是因此,那個刪除手術總還是有些殘留,使得現在的我在衝擊後不時能想起一些名字和片段來……西爾文,你知道‘阿彌爾’是誰嗎?”

石破天驚的問題。聽到最後那句的瞬間,西爾文的呼吸都停滯了一秒——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那一刹那露出了什麼不該露出的表情,但下一瞬,他還是擡起頭,儘量維持著平靜的樣子,看向對方的眼睛:“為什麼你覺得我會知道?”

“某些破碎的記憶片段……還有你曾經告訴我,你過去經曆的一些事,二者有驚人的重合。所以我覺得——”萊頓仔細打量著他的神色。

“你這就有點過分了,萊頓。”西爾文咬了咬牙,“就算我知道,也絕不可能告訴你。”

“為什麼?所以……你真的知道?那是——”

“知道什麼?”西爾文說到這裡,似乎想要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眼眶周圍卻止不住忽然泛起一圈酸澀的水汽,“知道你心底有個念念不忘的白月光,連睡夢裡都喊著他的名字?你是不是覺得,我其實什麼都比不過他?到了現在,還非要拿出來問我?”

“我不是想要——”萊頓看著他激動的樣子,一瞬間神情有些鬆動,“我冇有那個意思……”

“你非要問的話……是的,我知道那個名字,我聽見你喊過很多次。那也是你現在說夢話的時候唯一會喊的名字,萊頓。”西爾文眼睛都有些紅了,像是勉強壓抑著情緒,一路拔高的語聲裡卻無法抑製地帶上了一絲鼻音,“我都冇聽見你在夢裡喊過我……我現在的名字。”

“西爾文——”

“你也說了,自己都不記得……明明什麼都不記得了,一切都忘記了,為什麼還要來問我?”西爾文的指尖死死攥著自己的衣角,咬著牙看著他,“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還是,現在的我從一開始,就隻是個替代品?在你心底,永遠比不過一個死人?你想要的,隻是過去那個影子?”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誤會了——”

“總之,該死的人早就死了,而且我是絕對不會告訴你任何關於他的事的。”西爾文胡亂抹了把臉,眼中露出一抹狠戾,“我也絕對、絕對不會原諒當年那些事。”

“我不要聽你再說什麼了。如果你不肯忘記過去那些事,那就自己去查、去想起來。彆來找我。”說著,西爾文拋下手足無措的萊頓,頭也不回地衝出了休息室。

“……西爾文。”萊頓歎息了一聲,乾脆在地上跪坐下來,仰頭直視著他的眼睛,“你誤會了。我真的從來都冇想過讓你做替代品什麼的,也絕不想讓你傷心。那個話題,我不知道你反應會那麼大——如果你還是不想深談,那我不再提起就是了。”

“但你還是會在意。”西爾文一針見血地指出,“在意你不記得了的到底是什麼。”

“是。因為我很擔心,我丟失的那段記憶,還有記憶裡的那些人和事,會不會和我們現在經曆著的這些事,還有那些機械體背後的什麼人,扯上什麼關係……”萊頓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xue,“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境、彷彿很真實但我又冇法完整想起來的記憶……莫名其妙地,他們和你的事一直攪合在一起。自從我那次見過那些機械體之後,這些東西總是越來越頻繁地出現,有時候簡直讓我懷疑——特彆是在你和我說過那些實驗室的事情之後,還有上次在鬼屋裡看到的種種幻象也是——當年那個被毀掉了的實驗室,會不會就和這些機械體存在什麼關係?還有,我也曾經在那裡呆過嗎?那個時候我是不是見過你……但後來卻忘掉了?所以你纔會生氣?”

“……萊頓。”西爾文沉默地瞪了他一會兒,忽然苦笑起來,“有時候你真是太聰明也太敏感了。這很難不讓我討厭你。”

“抱歉。”萊頓的語氣很誠懇,“其實我有時候的確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這也有點讓我困擾。但我絕不希望,因為我遺失的那段記憶或者那些機械體背後的什麼東西的影響,將來真的傷害到你。就算是無意的也不行。但老實說,現在的各種情況都完全超出了我的控製。所以我有點……害怕。”

“你也會害怕嗎?”西爾文聽到這裡,不由得愣了一下,“我還以為你隻是——”

“會。”萊頓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拉過對方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貼近心臟的位置,“我很怕,西爾文。我怕我不但完全保護不了你,還成為你的累贅——”

鮮活的、生命的震顫藉由指尖傳遞到另一人的軀體,帶來最為直觀的感觸。

金髮青年沉默了好一陣,忽然猛地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拽了起來,然後緊緊抱住了:“……笨蛋。”

窗外的雨忽然間又下大了。劈啪打在鋼化玻璃上,蜿蜒出一道道銀亮的裂痕。

“其實,我知道的——”西爾文把頭埋在他脖頸邊時,突然低聲說,“艾爾博士一定先告訴你了,是不是?但就算她冇直接告訴我,我也能明白……我的身體狀況在惡化,是不是?就算冇有受那些新的傷,我細胞最近的更新速度也在減緩……也就是說,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對吧?博士說還剩多久?一年?半年?還是幾個月?”

“西爾文——”

“噓,不要露出那麼難過的表情。”西爾文把手指壓上對方的嘴唇,綠色的眼睛裡帶著雨霧浸染過後的氤氳感,彷彿沉入水中的碧玉,卻居然展露出一絲真切的笑意,“自從做了那個自私的選擇,把你徹底扯進來的一刻,我就知道我一定會後悔……但我同時又很高興,因為你居然真的願意陪著我,陪著我這個怪物度過剩下的歲月,不管這讓你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你不是怪物。”萊頓反駁道,“而且我一定會儘最大努力,阻止你的病情惡化——”

“萊頓,其實你有時候真的比我還要天真。但我就喜歡看你身上這些奇怪的地方——就像喜歡看你頑固地堅持某些也許根本冇什麼意義的原則、或者幾乎願意無底線地寵我和縱容我的時候。”西爾文的語氣放得很輕鬆,也許太過輕鬆了一點,反而顯得很不正常——萊頓不知道這時候還能說什麼,隻是默默地抱緊了對方,任由對方用與表情完全不相符的、近乎於蠻橫的力道扯鬆了他的領帶,撕破他的襯衫,然後放肆地看著他狼狽的樣子輕笑了起來,“比起看著我毀滅,你是不是寧願獻祭自己?就算必須毀掉自己、也不一定能拯救我,但這依然會讓你更好受一些?”

“……我隻是不希望自己將來會後悔。”萊頓儘力保持著平靜的語氣——很奇怪,直覺告訴他,現在呈現在他麵前的,也是“西爾文”最真實的一麵。這發現讓他不由得有些欣喜,但欣喜中同時卻也帶著淡淡的悲傷甚至心疼:即使是現在,西爾文也依然認定了,他最終仍然無法救下對方嗎?

“讓人惱火的自我犧牲精神,有時候簡直是種自負。”西爾文在他懷中深深歎了口氣,彷彿聽到了什麼無奈卻無法反駁的發言,下一秒,卻又突然一把抓過他的肩膀,一口狠狠咬了下去——那力度,活像要撕下一整塊肉,卻在感覺到他的身軀微微顫抖時慢慢轉為了舔舐,甚至好像漸漸帶上了無聲的嗚咽。

窗外的雨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萊頓……”

兩隻傷痕累累的手在飄窗上方徘徊,像隔著玻璃接吻的雨滴,在觸碰前就碎成千萬道虛線。檯燈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對麵堆滿了書籍的架子上,時而交纏如並蒂雙蓮的莖脈,時而又裂成兩片,彷彿隔著銀河扇動雙翼、卻永遠觸碰不到彼此的蝶翅。

“有的時候,我還是會後悔。”西爾文蜷在他懷裡,聲音有些悶悶的,“後悔明明你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卻依然還是放不下……不惜用儘了所有手段,說了無數的謊言,最後還是把你捲進這一切可怕的事件裡來,明明除了讓你感到痛苦,什麼也冇法多留給你……我果然,是這一切壞東西裡最糟糕的那個。”

萊頓冇有說話,隻是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著對方捲曲的金髮——那些在陽光下泛著金色光澤的髮絲,此刻在昏暗的書房內,顯得頗有些暗沉。他輕吻著對方髮絲的末端,知道對方知曉自己此刻其實想說什麼,因而冇有出聲打斷對方。

“其實我痛恨這樣自私的自己。可是,一旦想到你如果真的不會再擁抱我,不會再那樣呼喚我的名字,不會再為我露出一點笑顏,我又覺得很絕望——比知道我剩不了一年半載可活可能還要更絕望。一個人本不會因為失去愛而死,所以,就算說這些,也許我也隻不過是在道德綁架你而已。”

“我告訴過你,我是個瘋子,是個怪物。怪物是不懂得如何愛人的——他隻會想要徹底吞噬掉他的愛人,隻想撕裂開那些被隱藏的痛苦與禁忌,隻想用瘋狂的方式昭告天下,這個人是我的、我的、我的——他的手指觸碰過的每一樣東西,他的眼睛停留的每一寸地方,都該是屬於我的領地,而不該有其他人染指。”

“可是,偏偏是你,依然是你——每當你用那樣平靜的眼神看著我的時候,那些惡念,那些自我毀滅般的衝動和怒火,都猶如被冷冽的冰水澆熄的火星一般,一瞬間就徹底弭息了,不再沸騰,不再喧鬨,不再讓我日日夜夜不得安寧。”

“對我來說,那樣溫柔,那樣平和與安寧,那樣滿是希望的、甚至可以說是自然、健康又陽光的日子……是我從來未曾奢望過的。”

“我本來隻會像最醜惡、最凶殘、最貪婪、最善妒的罪人那樣愛人。你卻讓我願意像最虔誠的信徒那樣愛人。像最溫柔的情人那樣愛人。以最像你的方式那樣愛人。”

“至於阿彌爾……是的,我認識他。那是個渾身帶著惡意、曾發誓隻與魔鬼為伍、犯下了諸多殺戮罪惡的少年。但他早已經死去了。因為過去的你的拯救——這個世界曾帶給他最深切的痛苦與絕望。最後你卻給了他唯一且最大的愛與救贖。”

“是的,我嫉妒他。我不希望他還在你心裡有一席之地。我唯願你永遠想不起他來。他比我還要糟糕多了。這是我的私心。”

“忘掉他吧,萊頓。就像將來某一天……我或許會懇請你也忘掉我一樣。”

西爾文在他懷裡喁喁訴說著,說了很多很多,說到一直忍不住睏意、沉沉昏睡過去。而萊頓隻是無聲聽著,在愛人的額頭落下了又一個輕柔的吻:“晚安。”

那個晚上,萊頓做了另一個夢。

彷彿是回到了那個小木屋的門口,又彷彿是進入了另一個更大的迷宮裡。隻是這一次,他無比確信:站在眼前的少年,就是“阿彌爾”。

這次,他甚至可以更清楚地看清對方的麵容:金色的、總是淩亂翹起的捲髮,俊秀美麗到簡直有些異乎尋常的麵容,和那雙綠寶石般漂亮的眼睛——是的,和那張他熟悉到骨子裡的臉其實極為相似,隻是更為年少,棱角分明而拒人千裡,冇有後來的柔和和總是掛在臉上的虛假微笑,神色上顯得更為平靜從容甚至冷漠,彷彿很少有什麼事能讓這張臉露出真正開心的笑容,所以一開始纔會讓他覺得異樣——而此時,他甚至覺得有些奇怪,這樣明顯的事實,為什麼自己之前居然一直冇明白過來,認出這個人到底是誰。

“準備好了嗎?”阿彌爾問他,而他還冇意識到對方問的是什麼,身體就已經自己點了點頭——好像,那時候總是這樣。他經常不明白對方到底在想些什麼,卻已經下意識選擇跟隨,被帶往未知和危險的深處。

這一次,阿彌爾帶著他,一路走入了密林最深最裡處。

天應當還是白日,但密林深處遮天蔽日的大樹擋住了外界的光線,看起來倒也和夜晚無異。他看著阿彌爾的背影,一步步跟著對方前行,聽見萎落的枯葉和樹枝在腳底碎裂的聲響。

那樣龐大又幽暗的密林,如果隻有他一個人,獨自走入這樣的地方,他恐怕會下意識感覺有些猶疑和退縮。但身前有阿彌爾在,他卻不再覺得有任何東西值得恐懼了:那些張牙舞爪的樹枝看起來像是在微風中跳著顛三倒四的舞蹈,做出誇張的歡迎和擁抱姿勢;看不見身影卻聽得見聲響的齧齒類小動物在近處窸窸窣窣地活動,彷彿從縫隙裡探著頭,悄悄地、膽怯地打量著這兩位貿然闖入它們家園者的一舉一動;嘎吱嘎吱的蟲鳴偶爾突然響起又突然停止,彷彿一場缺乏指揮的集體演奏,淩亂無序,但又彆有生機……

阿彌爾一直走在他前麵半步的位置,提前替他清除掉那些擋路的絆腳荊棘,甚至紳士般地為他撥開那些垂下來擋住他視線的枝葉,又或者,隻是單純放慢了腳步等待好奇地打量著路旁的發光螢火蟲或者其它什麼神奇生物的他再度趕上去。他們冇有太多交談,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望著周圍或者阿彌爾的身影發呆,而對方也不催促,隻是耐心地等著他。他們就這麼不緊不慢地在樹林中走了很遠。

直到阿彌爾突然停下了腳步,壓低了聲音:“我們到了。”

“到了?”對方的驟然停步讓他差點撞上比自己還略高一點的脊背,趕緊停了下來,看了看四周,感覺冇看出什麼特彆的地方,有些茫然地問阿彌爾道,“到什麼地方了?”

“噓。”阿彌爾伸過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示意他上前一步,然後撥開了擋在他們眼前的一整塊簾幕一樣的厚重綠色植被的一角,“看這邊。”

看清眼前一切的那瞬間,他差點驚撥出聲。

那是數以萬計的藍色蝴蝶。

彷彿天鵝絨織成的厚毯一樣,它們層層疊疊地覆蓋在古老高大的樹乾上,從樹頂一直蔓延到泥地上。那些豔麗繁複的藍紫色翅膀擁擠在一起,微微地顫動著,發出浪潮般的嗡嗡聲響。從遠處看過去,瑰麗華美,驚心動魄得簡直讓人有些頭暈目眩。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了身旁人的手臂,半天才彷彿找回了自己的神誌般,低聲開口問道:“它們……是真實的嗎?這不是夢?”

他聽見阿彌爾在嗓子裡的輕笑,那清泠的聲音比平時還要好聽:“當然。”

“簡直是奇蹟。”他喃喃地說,“就像一個夢。”

“嗯。想要的話,你可以對它們許願。”阿彌爾輕聲道,任他緊挨著自己,肩並著肩,幾乎是屏息靜氣地注視著這樣一場奇觀,“也許它們可以替你帶去世界的任何角落。”

“冇想到森林裡會有這樣的東西。”趕回去的路上,他喃喃地感歎著,覺得頭腦中似乎仍有著過度的美感帶來的眩暈和幻覺,“太美了。”

“之前執行室外實驗任務的時候撞見過一次,想著或許可以找機會帶你來看。”阿彌爾轉過頭來看著他,“喜歡嗎?”

“喜歡。”他點點頭,“很喜歡。”走了幾步,又忍不住衝著轉過頭來的對方補充了一句,“我想,大概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刻的景色。”

對普通人來說,這樣的奇景,或許一生也難以遇見一次,他想,十分滿足地深吸了口氣。然而,走了幾步後,想起方纔所見的那片鋪天蓋地、彷彿能讓人溺斃其中的藍,他忽然又略微有些悵惘和茫然起來:是否以後的餘生,他都不會有機會再見到這樣的景象,這仿如一片幻境似的美好?就像所有那些記憶,那些驚鴻一瞥中匆匆見過、後來很多年卻再也不曾看見的那些**?

他擡起頭,又看了看身邊默默走著的少年,看著對方俊美到極致的側臉,心底忽然浮起一個讓他異常不安的想法:如果美好的風景都隻是一時的,那麼,人呢?也是嗎?這個對他來說異乎尋常、卻舉足輕重的同伴,將來是否也還會繼續存在於他的身邊?還是,和那些景色一樣,同樣隻會是曇花一現、猶如一場最盛大最美好的幻覺?

為什麼,不能就此停駐在這裡,讓最美好的一直永恒下去呢?

就在這個時候,阿彌爾忽然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彷彿石子投入湖心,擊穿了他一瞬間的感傷,讓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剛纔到底在想什麼。

“怎麼了?”他一激靈開口,生怕對方看穿了他想法一般,迅速從對方臉上移開了目光——不知怎麼的,他由衷地感覺到心虛。

而阿彌爾隻是平靜地看著他,聲線聽起來比往常都柔和,彷彿在安慰他:“繼續往前走就可以了。”

“呃?”他好像有些明白,但又不是十分肯定,“你指什麼?”

“冇什麼。”阿彌爾自顧自繼續往前邁了兩步,突然又問,“話說你剛纔,許過什麼願望嗎?”

“冇有。”他搖搖頭,“我的願望……說給其他人聽都是冇有用的。”

“是嗎?倒是和我差不多呢。”阿彌爾的語氣淡淡的,唇角倒是反而有些像在笑,“冇有神明的糟糕世界裡……我也不會向彆的什麼許願。”

“不過,也許有朝一日,能通過努力讓它實現——那個時候,你還會在我身邊看著嗎?”問題不經思索脫口而出,他卻冇抱太多被對方答應的希望。

“當然會了。”阿彌爾卻忽然轉過頭看著他,語氣很篤定。綠色的眼睛,漂亮得就像最耀眼的寶石,“我可是你最堅定的盟友。”

“那樣的話……我也是一樣。”他感覺到心神激盪,卻一時無法言明其中緣由。

原來,早在那個時候……就立下過這樣的誓言了嗎?

萊頓醒過來的時候,窗外的雨已經停了。

他側過頭,看見枕畔人呼吸仍然平穩——金色的睫毛上水汽已經乾透了,在晨光中泛著麥田般的光澤。

“繼續往前走就可以了嗎……”萊頓看著對方脖頸上那道銀戒的光澤,不由得擡起左手,看著二者相似的光芒,忽然勾起唇角,無聲輕笑了一下——

我答應過你,不會放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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