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華烈烈 第95章 第 95 章
七王妃和兒女們哭得肝腸寸斷,
仆從跟著哭泣,王妃懷裡的嬰兒也哇哇大哭起來。
哭聲傳出黃土牆,聞者都不禁惻然動容。
官員和士兵麵麵相覷,
不敢說話。
七王自從來到流放地後,惶惶不安,
日夜恐懼,
幾乎每晚都會被噩夢驚醒。隻要聽說長安或者洛陽來了使者,七王便嚇得瑟瑟發抖。他曾經幾次想要自儘,
被七王妃勸住了。
魏明肅是逼先雍王自儘的凶手之一,
他奉密令來到襄州,
就像閻羅王前來索命,七王驚嚇過度,想不開跳河了,眾人都不覺得意外,
他們為難的是:要不要馬上派人去河裡救七王?
七王畢竟是女皇和先帝的兒子,是高貴的金枝玉葉,他跳河自儘,眾人不能見死不救。
可是如果七王還沒死,他們出手救了七王……怎麼和女皇交代?
魏明肅來襄州,
很可能和當年他到巴州見雍王的目的一樣,
就是來送毒酒的。
所以,
救七王,
可能違背聖意,得罪魏明肅。
誰敢得罪女皇看重信任的酷吏?
可是不救七王,
七王死在河裡,
魏明肅不需要自己動手就達到逼死七王的目的,
還能把七王之死推到眾人身上,
順手治他們一個護衛不力的罪,趁機殺人滅口!
眾人不知道魏明肅的目的,不敢救七王,又不能不管七王的死活,進退兩難,冷汗涔涔,交換了一個眼色,沒有主意,不敢出聲。
魏明肅神色平靜,問報信的仆從:“七王殿下從哪裡落水的?”
眾人一愣,有人忍不住露出不忿之色:七王畢竟是先帝的兒子,魏明肅身份低賤,靠屠戮宗室得到女皇重用,仗著女皇為他撐腰,如此狂妄囂張,七王都自儘了,他麵對孤兒寡母,竟然麵不改色,毫不愧疚,隻知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真是冷血無情。
低頭哭泣的老仆也呆了一下,臉上掛著眼淚,一臉茫然,小聲道:“在木橋邊……大王看到對麵的船靠岸了,就跳下河了……”
魏明肅回頭看了眼同進。
同進立刻帶著親隨衝向河岸的木橋,脫下外袍,跳進河中打撈七王。
官員們都回過神來,連忙吩咐士兵去幫忙:既然魏明肅都派人去撈七王了,不管他是真救人還是做戲,他們不用左右兩難了,跟著照做總不會錯。
“你是壞人,你害死了我阿耶!”
淒然的哭聲裡忽然響起一聲充滿怨恨的哭喊,一個跪在王妃身邊的孩子從地上爬了起來,滿臉淚水,撲向魏明肅。
摟著兒女大哭的七王妃臉上閃過駭然,拋下繈褓裡的嬰兒,跟著爬起,一把抓住孩子,捂住他的嘴巴。
孩子不停地掙紮,七王妃緊緊按住他,母子倆倒在魏明肅腳下。
七王妃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孩子,一邊流淚,一邊渾身發抖。
眾人看著眼前可憐的母子,心中淒涼,唏噓不已。
這時,一個士兵快步跑了過來,向魏明肅稟報訊息:七王確實跳河了,但是他沒沉下去,漂了一會兒就被同進救上岸了。
牆裡牆外的哭聲頓時消失。
王妃嘶喊了一聲,鬆開兒子,爬了起來,推開士兵,跌跌撞撞地跑向河岸。
眾人心思各異,安靜了下來,看著魏明肅。
魏明肅仍然一臉平靜,沒有因為發現七王跳河了居然沒溺死而惱怒失望,也沒有其他表情,吩咐親隨:“七王殿下落水受驚,去請醫者。”
眾人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來殺七王的,一時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士兵把七王擡回房。
七王在河裡泡了半日,受了涼,感染風寒,被救起來後嘔吐不止,高熱不退,躺在床上,麵色蒼白,兩眼
&
nbsp;無神,喃喃道:“母親要趕儘殺絕,她想殺死我們兄弟……一個接一個……輪到我了……輪到我了……”
“郎君,住口!”
王妃眼中掠過驚怒,冷冷地製止七王說胡話,擡起頭,緊張地掃了一眼站在一邊和醫者說話的魏明肅。
魏明肅看了七王一眼,目光清冷,襆頭下鬢角的銀絲閃過寒光。
王妃嚇得微微發抖,心中越發惶恐不安。
七王昏昏沉沉,胡言亂語。
第二天中午,七王清醒了過來。
王妃服侍七王吃了藥,仆從進屋報信,魏明肅來了,帶著親隨。
七王頓時麵無人色,驚恐地看著王妃。
他以前在長安見過魏明肅,但是並不認識,他身邊的屬官都是世家子弟,哪會記得一個出身低微、不入流的小官?
後來,先太子死了,宗室親族的死訊一個接著一個,他們都死在魏明肅手上。
七王徹底記住了魏明肅這個名字。
魏明肅,是母親對準李氏子孫的屠刀,是他的催命符。
七王心裡一片恐懼。
聽說魏明肅來了,閉上眼睛跳下河就是他最後的勇氣了。他淪為了階下囚,連魏明肅這種出身的人都能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不敢反抗,不敢逃跑,隻能懦弱地等死。
想到洛陽的母親,七王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
母親像山,不是襄州婉約秀雅、綠水環繞的青山,而是北方巍峨挺拔的山脈,高大,宏偉,莊嚴,唯我獨尊。
先帝駕崩,七王在父親的靈柩前登基時,幼稚地以為自己成為了一個帝王,能夠翻越擋在自己跟前的山脈,開天辟地,真正掌握權力。
那時,他野心勃勃,想到祖父、父親一生的功績,迫不及待想要擺脫母親的控製,於是他依靠妻子的家人,提拔忠心於自己的臣子,培養心腹,壯大自己的力量。
七王以為,他遵照先帝的遺詔,尊母親為皇太後,軍國大事有不決者,一定征詢母親的意見,母親貴為太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對一個女人來說,不可能有比太後更尊貴的地位了,即使母親對自己有什麼不滿,也不會動搖自己的皇位。等他將來羽翼豐滿,就不用看母親的臉色了。
他低估了母親,低估了母親的野心,低估了母親的決斷。他急於培養自己的心腹,不顧輔政大臣的反對提拔妻族,得罪了輔政大臣,母親立刻利用這一點,和大臣合謀,廢黜了他。
那一天,母親忽然召集文武百官和北軍,在正殿舉行早朝,宰相走上前,宣讀母親的敕旨,七王還沒反應過來,大臣已經把他拉下寶座,北軍架著他,將他押送至彆苑幽禁。
這場政變,母親兵不血刃就廢了七王。
七王嚇破了膽。
母親擅權術,威嚴堅毅,果斷無情,她參與朝政幾十年,沒有帝王之名,其實早已經成為帝王。他太年輕,輕易就暴露了自己的野心和城府,即使成為帝王,也不過是母親的一塊踏腳石罷了。
隨著宗室一個個死去,七王覺得,橫在眼前的山脈太宏偉,他永遠也翻不出去了。
母親能殺了先太子,也能殺了他。
門外,傳來了魏明肅和親隨的腳步聲。
七王回憶自己的一生,前二十多年養尊處優,甚至成為了天子,被廢黜後顛沛流離,妻子兒女都跟著自己受苦,一家人隨時會像先太子那樣橫死,不由得愴然涕下,喉嚨哽咽。
王妃也傷心地哭起來。
夫妻倆還來不及說上幾句訣彆的話,腳步聲到了門口,魏明肅走了進來。
七王惴惴不安,從床上爬起,朝著洛陽的方向跪下,一邊叩頭,一邊哭著道:“聖人明察,賊子叛亂,妄圖
動搖聖朝的江山社稷,和
罪人無關啊!”
他恨那些叛亂的人,為什麼要打著他的名義招兵買馬?他這輩子都贏不了母親,不敢再挑戰母親的威嚴。
王妃也跟著跪下,聲淚俱下,說那些以匡複七王的名義叛亂的都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夫妻倆對女皇忠心耿耿,叛亂和他們無關。
魏明肅淡淡地掃一眼七王夫妻,示意王妃退下去。
七王不能作聲,王妃無可奈何,隻能含淚退開,沒有走遠,站在門口守著——她擔心魏明肅加害丈夫。
魏明肅的隨從沒有趕她走。
王妃心裡生出一點希望:看來魏明肅不是來殺七王的。
門裡,傳出魏明肅冷漠的聲音。
他拿出幾張黃紙,問七王和紙上記錄的人名是否有聯係。
王妃的心沉了下去。
七王跪在地上,大聲哭泣,說自己來到襄州後除了使者,再沒有見過其他外人。
魏明肅靜靜地聽著七王辯白,七王哭得說不出話時,他沒有開口安慰七王,七王懇求時,他也沒有說什麼保證的話,隻是冷漠地提筆記下七王的回答。
漠然,冷酷。
王妃守在門外,指甲掐進了肉裡。
女皇派魏明肅來襄州,不是要殺七王。
魏明肅的盤問,是試探,是警告,也是折磨。
襄州到處都是女皇的眼線,七王有沒有參與叛亂,女皇比誰都清楚,女皇不放心,派人審問七王,折磨七王,警告七王,即使七王真的有反心,也會被嚇得畏首畏尾。
王妃鬆了口氣,又覺得苦澀。
她的丈夫是高貴的皇子,是先帝冊立的皇太子,是名正言順的天子,現在卻要被一個出身低賤的小人盤問,要承受這樣的屈辱……區區一個魏明肅,就能左右他們一家人的生死。
王妃的指甲掐得更深。
忍。
隻能忍。
……
盧華英在驛站等了兩天。
驛站的人都知道魏明肅去了哪裡,所以沒有人敢抱怨他耽擱了行程,也沒有人敢打聽訊息。
兩天後,魏明肅回來了。
大門外傳來了馬蹄聲。
眾人膽戰心驚,躲在二樓的簾子後麵,看著大門的方向。
魏明肅騎著一匹黑馬,在親隨的簇擁中進入驛站,臉上的神情和平時一樣,除了有些疲憊之外,看不出一點表情。
眾人望著他身後。
沒有靈柩。
沒有跟著回來的孤兒寡母。
也沒有人穿喪服。
看來七王沒死。
眾人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氣。
盧華英聽說魏明肅回來了,忙掀簾下樓。
魏明肅走進大堂。
熱鬨的大堂突然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默契地轉過頭,盯著麵前的酒碗。
沒有一道視線落在魏明肅身上。
魏明肅在僵硬尷尬的氣氛中走進去,踏上樓梯。
“魏刺史。”
頭頂一個聲音道。
魏明肅擡起頭。
盧華英正從樓梯上下來,看他走上來了,停下腳步,和他對視,目光關切。
裴景耀和柴家的西涼仆從
跟在她身後。
她本來計劃和柴雍一起回洛陽。
魏明肅垂下眼簾,沒有作聲,直接經過盧華英,走向二樓。
盧華英看著他的背影,微蹙雙眉。
晚上,魏明肅沒有下樓。
襄州的官員知道他要回洛陽,過來為他送行,其中一個司戶認識段三郎,段三郎趁機打聽七王的訊息。
官員告訴段三郎,七王自儘不成,被魏明肅審問
後,又受了驚嚇,病情加重,現在仍然下不了床。
眾人氣憤不已。
翌日,隊伍出發,朝著東北方向趕路。
魏明肅沒有再臨時改變路線。
終於要回洛陽了,隊伍的氣氛卻沒有緩和,七王讓眾人想起了先太子的死。
離洛陽越近,認識魏明肅的官員越多,除了少數幾個諂媚他的官員,大多數人看到他便遠遠地避開,還有不怕死的,聽到他的名字後立刻變了臉色,破口大罵。
一天,隊伍看到水源,停下休息,盧華英拿著水囊去河邊,普布走了過來,低聲勸她:“三娘,洛陽不是西州,魏刺史的名聲,京中無人不知,小的不得不冒昧勸您一句,回洛陽之前,您最好和魏刺史劃清界限。”
“就算您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您的嫂子,為盧家考慮。”
說完,普布離開了。
盧華英皺起眉頭。
她不需要和魏明肅劃清界限……事實上,離開襄州以後,魏明肅沒和她說過一句話,他很少露麵,她幾乎看不到他。
溪水潺潺,上遊傳來眾人說笑的聲音。
盧華英擡頭看去。
岸邊,裴景耀、段三郎和域西的十騎勇士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對岸下遊,魏明肅也拿著水囊在河邊灌水,身邊隻有同進和親隨跟著。
涇渭分明。
盧華英倒掉水囊裡的水,跳到對岸,朝魏明肅走去。
同進猶豫了一下,攔住盧華英:“有事?”
盧華英微笑道:“沒事我就不能過來?”
同進也笑了,卻不敢讓開,回頭看魏明肅。
盧華英晃晃自己的空水囊,走過去,在魏明肅身邊蹲下,低頭灌水。
魏明肅沒有擡頭。
“有事?”
他問。
和同進一樣的疑問,語氣完全不同。
同進隻是隨口問一問,魏明肅的語氣卻是:沒事的話,彆來打擾我。
盧華英懷疑到洛陽以後可能就見不到他了。
她小聲問:“我們是朋友嗎?”
魏明肅看著自己的水囊,淡淡道:“是。”
盧華英鬆口氣,這些天魏明肅態度冷淡,她真怕他說出不是兩個字。
“我這幾年雖然在西州,也知道京中情勢詭譎……你深陷其中,要早些做打算。”
她低聲道。
魏明肅:“嗯。”
盧華英灌滿了水,擡眼看他的臉色,想到不久前他虛弱的模樣,忍不住問:“你的傷好些了嗎?”
魏明肅低著頭,道:“結痂了。”
盧華英覺得他的氣色比在襄州時好,放下心來,怕說多了打擾他,提著裝滿的水囊走開了。
魏明肅拿起水囊。
水早就裝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