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根肋骨 第 4 章
自打地庫那檔子事之後,邱意濃覺著自個兒跟屠礪之間,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冬天裡哈出去的兩口氣,撞一塊兒,看著散了,可那濕漉漉的勁兒還糊在空氣裡,黏糊,還帶著點對方身上的味兒。
他手肘和膝蓋的擦傷結了層薄痂,動作大了還絲絲拉拉地疼。這疼提醒著他那晚的狼狽,也提醒著那條替他擋了鋼管的、肌肉結實的小臂。
操。欠人情了。還是欠那種他最看不上的、信奉拳頭即真理的傻逼的人情。這感覺比吃了隻蒼蠅還他媽難受。
可日子還得過,班還得加,那姓趙的破案子還得硬著頭皮往下推。連著幾天,他都熬到後半夜纔回。車進地庫,心就不自覺提溜一下,眼神往電梯口那邊瞟。
頭兩天,沒見著那人影。邱意濃說不上是鬆了口氣還是有點彆的啥,反正不得勁。停好車,四下安靜得能聽見自個兒心跳,快步走進電梯,總覺得後背涼颼颼的。
第三天晚上,車剛拐進b區,他就看見了。屠礪還是那副德行,靠著水泥柱子,嘴裡叼著根沒點的煙,手裡盤著那個舊手電。沒穿製服外套,就一件背心,那條受傷的右胳膊露在外麵,小臂上那道紅腫消了些,變成了一大片深紫色的淤痕,在慘白燈光下看著格外紮眼。
邱意濃的車燈晃過他,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沒什麼表示,又低下頭,繼續盤他那手電。
邱意濃停穩車,下來,鎖車。動作比平時慢了半拍。他猶豫著要不要開口,說點啥?謝謝?還是接著上回沒吵完的架?好像都不對味兒。
他磨蹭著往電梯口走。經過屠礪身邊時,一股熟悉的、混合了汗味、皂角和一點點血腥氣的味道鑽進鼻子。他腳步頓住了。
屠礪沒擡頭,卻像是知道他停住了,從嘴裡拿下那根皺巴巴的煙,在指間撚著。
邱意濃從西裝內兜裡摸出煙盒。不是他平時抽的那種細支的、帶薄荷爆珠的玩意兒,是盒新開的中華。他自己也不知道為啥鬼使神差買了這個。他抽出一根,遞過去。
動作有點僵硬,帶著點施捨般的彆扭,又藏著點不易察覺的試探。
屠礪這才擡起頭,濃茶色的眼珠子在他臉上和那根煙上轉了一圈,伸手接過。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邱意濃又感受到了那種粗糲的、屬於體力勞動者的摩擦感。
“火。”屠礪把煙叼上,言簡意賅。
邱意濃摸出打火機,“啪”一聲點燃。火焰跳動,映著屠礪輪廓分明的下頜線和那道斷眉,也映著他小臂上那片刺目的淤青。
屠礪湊近,用手攏著火,吸了一口。煙霧升起,模糊了他一瞬間的表情。
邱意濃自己也點了根煙,他沒抽,就那麼夾在指間,看著煙霧嫋嫋上升。兩人之間隔著一米多的距離,誰也不看誰,就那麼沉默地對著空氣吞吐。
地庫安靜得隻剩下排風扇低沉的嗡鳴。昂貴的中華煙絲燃燒散發出醇和的氣息,試圖中和這空間裡原有的陰冷和塵土味,效果甚微。
一根煙抽完大半,屠礪把煙頭扔地上,用腳碾滅。“走了。”他啞著嗓子扔下倆字,拎起手電,轉身又融入巡邏的路線裡,步伐依舊沉穩,那條傷胳膊隨著動作輕微地晃著。
邱意濃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才把手裡的煙也摁滅。他低頭看了看指尖,沾了點煙草味。又擡眼看了看剛才屠礪靠過的那根柱子,空蕩蕩的。
從那天起,這成了他倆之間一種詭異的默契。
邱意濃加班晚歸,車進地庫,多半能看見屠礪在附近。有時在電梯口,有時在拐角,沒什麼規律,像真的隻是巡邏路過。兩人照例沒什麼話,邱意濃遞過去一根煙,屠礪接過,偶爾會借個火,抽完,各自走開。
交流僅限於:
“火。”
“走了。”
或者連這也省了,全靠眼神和動作。
邱意濃試過換回自己常抽的煙,下一回,屠礪接過,看了一眼,沒說什麼,但抽了兩口就掐了,之後幾天,地庫就沒見著他影子。邱意濃心裡罵了句“事兒逼”,下回乖乖又換回中華。
他也試過不遞煙,直接往電梯走。屠礪也不攔著,就是那目光,跟小刀子似的,能從他後背剜下二兩肉來。搞得邱意濃渾身不自在,好像自己真成了啥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操。這他媽算怎麼回事?保護費?還是封口費?邱意濃琢磨不透。他隻知道,在這沉默的、彌漫著煙味的幾分鐘裡,那塊“磐石”好像沒那麼硌人了,甚至讓他生出點荒謬的安心感。
至少,不用擔心再被半路殺出的鋼管關照。
他也開始注意到一些以前忽略的細節。比如屠礪巡邏時,真的會仔細檢查每個消防栓和攝像頭。比如他喂貓的時候,會特意把貓糧放在乾燥避風的角落。比如他那條胳膊上的淤青,顏色一天天變淺,從深紫到青黃,最後隻剩下一點淡淡的影子。
有一次,邱意濃下車時沒留神,被個沒蓋嚴的井蓋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屠礪幾乎是瞬間就從旁邊閃了過來,手臂虛扶了一下他後背,等他站穩就立刻鬆開,快得像是錯覺。
“看路。”他還是那副死樣子,語氣硬邦邦的。
邱意濃卻覺得剛才被他碰過的後背那塊麵板,有點發燙。
這種詭異的“車庫交易”持續了小半個月。直到那天晚上,邱意濃因為趙半城案子取證不順,心裡憋著火,回來得特彆晚,煙盒也空了。他車進地庫時,看見屠礪靠在柱子上,似乎等了一會兒。
邱意濃停好車,走過去,攤了攤空手:“沒了。”
屠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從自己那臟兮兮的煙盒裡抖出兩根皺巴巴的、牌子不明的煙,遞了一根過來。
邱意濃看著那根品相不佳的煙,猶豫了一秒,接了過來。湊合著抽吧,他想。
兩人點上火,照例沉默。
煙霧繚繞中,邱意濃忽然開口,聲音帶著熬夜後的沙啞,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你那手,沒事了吧?”
屠礪抽煙的動作頓了一下,濃茶色的眼睛在煙霧後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活動了一下那條胳膊,輕描淡寫:“早好了。”
又是一陣沉默。
“那案子,”邱意濃鬼使神差地又冒出一句,“有點棘手。”
屠礪嗤笑一聲,沒接茬,但那意思很明顯——關我屁事。
要是平時,邱意濃肯定得被他這態度拱起火。可今晚,他莫名地沒力氣吵。他隻是看著指尖明明滅滅的煙頭,忽然覺得有點累。不是身體上的,是心裡頭那種空落落的累。
屠礪抽完最後一口,把煙頭碾滅。“走了。”他照例說,轉身要走。
“喂。”邱意濃叫住他。
屠礪回頭。
邱意濃從錢夾裡抽出幾張鈔票,遞過去:“買條煙。”他頓了頓,補充道,“……算我賠你那晚的……工傷。”
這話一出,空氣瞬間凝固了。
屠礪看著那幾張紅票子,眼神一點點冷下去,剛才那點微妙的、因為一根廉價香煙和一句突兀問候而緩和的氣氛,瞬間蕩然無存。他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冰冷的、帶著侮辱性的笑容。
“邱大律師,”他聲音低啞,像裹著冰碴子,“你這點錢,還是留著打點你的程式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這次,腳步又快又重,帶著明顯的怒氣,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邱意濃舉著錢的手僵在半空,夜風一吹,鈔票嘩啦響。他看著屠礪消失的方向,心裡頭那點空落,瞬間被一種更操蛋的情緒填滿了。
媽的。好像……搞砸了。
他低頭看了看手裡那根還沒抽完的、劣質的煙,猛吸了一口,嗆得他直咳嗽。
這地庫,真他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