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劫 第3章 影殃
黑暗吞噬了最後一點光亮,也放大了所有的聲音。
木牌貼身戴著,那股冰涼的氣息似乎形成了一層薄薄的繭,將我與外界令人窒息的恐懼勉強隔開。但屋外的夜,卻彷彿活了過來,充滿了惡意。
風變得更急,不再是嗚咽,而是像無數隻無形的手,在用指甲瘋狂摳刮著門窗和牆壁,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聽得人牙酸。老榆樹焦黑的枝椏在風中瘋狂搖擺,影子投在窗戶紙上,張牙舞爪,變幻出各種猙獰的形狀,彷彿隨時會破窗而入。
我蜷縮在炕角,用厚厚的棉被裹住自己,連頭都不敢露。耳朵卻不受控製地豎著,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動。除了風聲,似乎還有彆的——一種極細微的、濕漉漉的拖遝聲,繞著屋子,一圈,又一圈。
我爹沒睡。他就坐在炕沿下的矮凳上,那柄開山刀依舊橫在膝頭。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能感受到他如同磐石般穩定的存在,和他偶爾調整呼吸時,胸腔傳來的輕微震動。這讓我多少有了一點依靠。
「爹,」我實在受不了這死寂下的喧囂,用氣聲問道,生怕驚動了外麵的東西,「『殃』……長什麼樣?」
黑暗中,我爹的聲音低沉傳來,帶著一種刻意保持的平靜:「看不見,摸不著。但它過處,活物會莫名暴斃,草木會頃刻枯敗。它能鑽進氣弱生靈的七竅,借它們的口舌說話,惑亂人心。」
借貓開口……那是不是也能借人?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和耳朵,一股寒意竄上脊梁。
「怕了?」我爹忽然問,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我在黑暗中用力點頭,想起他看不見,又趕緊「嗯」了一聲,帶著哭腔。
「怕,是對的。」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但這山裡的東西,不管是狼是虎,還是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邪祟,都一樣。你越露怯,它越囂張。你要是能瞪著眼,亮出家夥,讓它知道你不好惹,它就得掂量掂量。」
他的話像是一塊投入冰水裡的石頭,雖然沒能讓水變暖,卻激起了漣漪,驅散了一些凝固的恐懼。我努力學著他的樣子,在厚重的棉被下,瞪大了眼睛,雖然眼前隻有一片漆黑,但心裡卻莫名生出了一絲微弱的勇氣。
後半夜,風聲漸漸歇了,那詭異的拖遝聲也消失了。萬籟俱寂,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咚咚」狂跳的聲音。這種極致的安靜,比之前的喧囂更讓人心悸。
就在這死寂達到繁體時——
「喵嗚——」
一聲清晰無比的貓叫,從院門外傳來。
不是之前那黑貓扭曲的人語,就是一隻普通的、帶著幾分淒涼和乞求的貓叫,在寂靜的夜裡傳得格外遠。
我爹的身影瞬間動了!他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無聲無息地站起,刀已握在手中。他躡足走到窗邊,用刀鞘尖端,極其緩慢地撥開一條細小的縫隙,向外窺視。
我也忍不住,悄悄掀開被子一角,露出眼睛,屏住呼吸望向那條縫隙。
月光比之前更清冷了些,將院子照得一片慘白,如同鋪了一層寒霜。院門外,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隻有那棵老榆樹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像一灘潑灑在地上的、濃得化不開的墨汁。
「喵嗚——」
叫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聽起來更近了,彷彿就在……院門裡麵,老榆樹的影子旁邊!
我爹的呼吸宣告顯粗重了一分。我也看到了,在那片濃黑的樹影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小團模糊的、幾乎與影子融為一體的黑影。看那蹲坐的輪廓,大小正像一隻貓。
它仰著頭,對著我們窗戶的方向,又叫了一聲,聲音哀婉,帶著一種被拋棄般的無助。
「是……是它嗎?還是彆的貓?」我聲音發顫,心裡還存著一絲僥幸。
「彆出聲!」我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前所未有的警惕,「不對勁!『殃』性喜陰懼光,這月光雖不烈,卻也清明。它不該這麼明目張膽地現身……」
他的話音未落,那蹲著的貓影忽然動了。它沒有像預期那樣撲向屋子或發出威脅,而是慢悠悠地轉過身,悄無聲息地……融入了老榆樹投下的那片巨大的陰影裡,徹底消失了蹤影。
就好像,它本來就是影子的一部分,或者,被那片影子給悄無聲息地吞噬了。
我渾身汗毛倒豎!那影子,活了?!
幾乎就在貓影消失的同一瞬間!
「啪嚓!」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從窗外猛地傳來!是掛在那焦黑樹乾上的、我爹用來鎮邪的那麵破舊八卦鏡!它竟然毫無征兆地,鏡麵上裂開了蛛網般的細縫!
與此同時,我胸口貼身戴著的那塊小木牌,猛地傳來一陣灼痛!
不是溫暖,是彷彿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的劇痛!我忍不住「啊」地痛撥出聲,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胸口。
「來了!」我爹低吼一聲,如同炸雷,他猛地將我徹底拽到身後,用自己的身體死死護住,開山刀橫在胸前,目光如兩道冷電,死死鎖定窗外老榆樹的那片影子!
院子裡,死寂再次降臨。月光依舊冰冷地照耀著,但那片影子,卻彷彿擁有了生命一般,變得愈發深邃、粘稠,如同沸騰的黑色沼澤。影子的深處,似乎有無數細小的、不可名狀的黑色觸須在蠕動、翻滾,散發出比寒冬更刺骨的冰冷惡意。
沒有貓叫,沒有聲音,但一種遠比之前更純粹、更古老的怨毒氣息,如同實質的潮水,從那片影子裡彌漫開來,緩緩地、堅定不移地,向我們所在的土屋湧來!
它在試探!用貓叫引誘,用消失製造恐懼,現在,它開始真正地觸碰這裡的防護!它在試探八卦鏡的威力,也在試探我身上這塊木牌的力量!
我爹握刀的手臂肌肉賁張,穩如泰山,但他額頭上瞬間滲出的、在月光下反光的細密汗珠,暴露了他內心極度的緊張。這玩意兒,顯然超出了他以往的認知。
「林……老……倔……」
一個飄忽不定、彷彿從九幽地獄最深處擠出來的聲音,幽幽地響起。這次,不再是借貓之口,而是直接從那片沸騰的影子裡傳出來的!聲音乾澀、破碎,帶著一種刻骨的怨毒和熟悉感——正是那死去的算命先生的口音!
「把……那……妖……胎……交……出……來……」
那聲音鑽進耳朵,像冰錐一樣刺入大腦!
我爹瞳孔驟然收縮,臉上血色儘褪,但他卻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用刀尖遙指那片影子,聲如洪鐘,帶著一股豁出去的悍勇:「滾!死了還不安生,想魂飛魄散嗎?!」
「嘿……嘿嘿嘿……」影子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冷笑聲,那聲音重疊扭曲,彷彿有無數冤魂在同時嘶吼,「十……八……劫……才……剛……開……始……」
「……你……們……都……得……死……」
話音未落,那片沸騰的陰影猛地炸開!數條漆黑粘稠、如同章魚觸手般的影子脫離本體,貼著地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分彆朝著屋門和窗戶的縫隙鑽湧而來!它們所過之處,地麵甚至結起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閉眼!」我爹發出一聲暴喝,另一隻手早已從懷裡掏出,看也不看就朝著門口和視窗的方向奮力一撒!
一股極其刺鼻的、混合著雄黃和硃砂的濃烈氣味瞬間在屋內爆開!
「嗤——嗤嗤——!」
那些洶湧而來的黑影觸手一碰到撒落的粉末,立刻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到,發出劇烈的、類似油脂燃燒的聲響,冒起縷縷青黑色的煙霧,它們瘋狂地扭動、退縮,發出一種無聲的、卻能直接作用於靈魂的尖銳嘶嚎!
影子本體劇烈地翻滾起來,那怨毒的聲音變得更加狂暴!
趁此機會,我爹毫不猶豫,轉身一把將我像夾包裹一樣夾在腋下,不是退向更安全的裡屋,而是朝著土屋後方那扇通常隻用來堆放雜物的小門猛衝過去!
「抱緊我!去後山!」他在我耳邊急促地低吼,聲音因為劇烈的奔跑和緊張而嘶啞,「隻有到了那裡,鑽進那個洞!纔有一線生機!」
「砰!」他一腳踹開了那扇不怎麼結實的小木門,帶著我,一頭紮進了屋後更加濃重的夜色之中。
冰冷的夜風瞬間灌滿口鼻,我死死抱住我爹粗壯的胳膊,回頭望去。隻見我們生活了五年的土屋,在月光下靜靜矗立,而屋前那棵老榆樹的巨大陰影,如同活物般蠕動、膨脹,彷彿下一刻就要將整個屋子吞噬。
第二劫的獠牙,已徹底露出猙獰。而我爹口中那唯一的生路——後山,那個藏著「八尾絕世美女」傳說、平日裡被村民視為禁地的地方,此刻正張開黑黢黢的巨口,等待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