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劫 第53章 苗寨少年
黑水苗寨的夜晚,與危機四伏的叢林截然不同。吊腳樓下的空地上燃起篝火,寨民們圍坐在一起,分享著簡單的食物,用我聽不懂的苗語交談著,不時爆發出爽朗的笑聲。孩子們在火光旁追逐嬉戲,銀飾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烤肉的香氣、米酒的醇厚和一種樸實的、充滿生命力的煙火氣。
我坐在露台的竹欄邊,看著這安寧祥和的景象,心中五味雜陳。經曆了那麼多生死一線的恐怖,此刻的平靜顯得如此珍貴,又如此不真實。爹現在在哪裡?他安全嗎?薑叔他們呢?擔憂如同細密的絲線,纏繞在心頭。
墨先生在我身邊靜坐調息,星光灑在他身上,彷彿為他鍍上了一層清輝。他的存在,是這片安寧中唯一的不安定因素,提醒著我危險並未遠離。
「喂!你就是墨爺帶來的那個中原小子?」
一個帶著濃重口音、卻充滿活力的少年聲音從樓下傳來。我低頭看去,隻見一個麵板黝黑、身材精瘦、約莫十二三歲的苗族少年正仰頭看著我。他穿著一件無袖的靛藍布褂,露出結實的胳膊,腰間彆著一把小巧鋒利的彎刀,頭發剃得很短,眼神明亮得像山裡的泉水,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一絲……挑釁?
我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那少年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得晃眼的牙齒,手腳並用,靈活得像隻猴子,三兩下就攀著竹梯爬上了露台,穩穩地落在我們麵前。
「我叫阿岩,岩石的岩!」他拍了拍胸脯,聲音洪亮,「我阿爹是寨子裡的獵頭!你是從山外麵來的?外麵是不是有很多好吃好玩的?你叫什麼名字?你怎麼認識墨爺的?」
他一連串的問題像竹筒倒豆子般砸過來,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看了看墨先生,他依舊閉目調息,似乎默許了這少年的到來。
「我……我叫林劫。」我小聲回答,對於他熱情的態度有些不太適應。
「林劫?嘿,這名字怪怪的。」阿岩湊近了些,上下打量著我,目光最終落在我還有些蒼白虛弱的臉上和略顯破爛的衣服上,「你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墨爺怎麼會帶著你?你們是不是遇到了很厲害的東西?我聽說前幾天有人在黑水河那邊打得很凶,是不是你們?」
他的問題直白而敏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好奇和冒險精神。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能含糊地「嗯」了一聲。
阿岩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但他並不在意,反而更加興奮:「我就知道!墨爺可是大人物!能讓他親自帶著的,肯定不簡單!喂,林劫,你會不會功夫?能不能教我兩招?」
我搖了搖頭,我這點微末的雷罡,自保尚且困難,哪裡能教人。
阿岩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來:「沒關係!以後我教你打獵!我們苗家的漢子,從小就要學會在山裡生存!你看!」他炫耀似的拔出腰間的彎刀,在空中虛劈了幾下,動作乾淨利落,帶著一股野性的力量感。
看著他充滿活力的樣子,我心中不禁生出一絲羨慕。他就像這南疆的山林,自由、奔放、充滿力量。而我,卻背負著沉重的秘密和未知的劫難。
「阿岩,彆打擾客人休息。」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是阿普,他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散發著草藥清香的湯藥走了上來。
阿岩吐了吐舌頭,接過一碗藥,遞給我:「喏,阿雅婆婆熬的,對你的傷有好處。」他自己則端起另一碗,咕咚咕咚幾口就喝完了,麵不改色。
我道了聲謝,小口喝著藥。藥很苦,但喝下去後,一股暖流從胃裡擴散開來,確實舒服了很多。
阿普對墨先生恭敬地行了一禮,將另一碗藥放在他身邊的矮幾上,然後對阿岩說:「帶你林劫兄弟在寨子裡轉轉,熟悉一下環境,但彆跑遠,更不準去危險的地方。」
「放心吧,阿爹!」阿岩高興地應道,拉著我的胳膊就要往下走。
我有些猶豫地看向墨先生。
墨先生緩緩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微微頷首:「去吧,小心些。」
得到允許,阿岩立刻興高采烈地拉著我下了吊腳樓,融入了寨子的夜色中。
他像個熱情的向導,帶著我在寨子裡穿梭,用夾雜著苗語和生硬官話的介紹,向我展示著他的世界:這裡是祭祖的鼓樓,那裡是存放糧食的穀倉,這邊住著最好的銀匠,那邊是釀米酒的人家……寨民們看到阿岩帶著我,大多露出友善的笑容,有些老人還會用我聽不懂的苗語跟阿岩打招呼,阿岩則大聲地用官話向他們介紹我:「這是墨爺帶來的客人,林劫!」
我有些拘謹,但也漸漸被這種質樸的熱情所感染。尤其是當阿岩帶我走到寨子邊緣,指著一片在月光下閃著銀光的梯田,自豪地說:「看!那是我阿媽和姐姐們種的禾穀!我們黑水寨的米,是南疆最香的!」時,我心中湧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這是一種紮根於土地、與自然共生的、踏實而強大的生命力,是我從未體驗過的。
「林劫,」阿岩忽然轉過頭,認真地看著我,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墨爺是很厲害的人,但他好像總是有很多心事。你跟著他,是不是要去很遠很危險的地方?」
我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阿岩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帶著少年人的義氣:「雖然你看起來弱了點,但既然是墨爺看重的人,肯定有你的本事!要是以後需要幫忙,儘管來黑水寨找我阿岩!我們苗家人,最重情義!」
他樸實的話語,像一股暖流,悄然流入我冰冷不安的心田。在這片陌生而危險的土地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超越利益和危險的、純粹的善意。
也許,前路並非隻有孤獨和殺戮。或許,我也能像阿岩一樣,找到可以並肩前行的夥伴?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一點星火,微弱,卻帶著希望。
當我們回到吊腳樓時,墨先生依舊坐在露台上,望著星空,不知在想些什麼。阿岩向他道彆後,靈活地消失在夜色中。
我走到墨先生身邊,輕聲說:「阿岩……人很好。」
墨先生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南疆百寨,情況複雜。黑水寨民風相對淳樸,但並非所有寨子都如此。人心難測,信任需有度。」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讓我剛剛溫暖起來的心又涼了半截。但我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在這片危機四伏的土地上,天真和輕信隻會帶來滅頂之災。
然而,阿岩那雙清澈而熱情的眼睛,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裡。
這一夜,我在苗寨的安寧與墨先生的警示中,沉沉入睡。夢中,不再隻有雷霆與黑暗,偶爾也會閃過梯田的銀光和少年爽朗的笑聲。
未來的路,似乎因為這一點點人情的暖意,而顯得不再那麼冰冷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