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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的教諭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燥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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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燥的慌

一直被嫌棄被看不起的人,
即使內心始終懷著不服輸要向上爬的力量,但一朝被依賴被崇拜,被交付全部心神與信任,
那種滿足感與獲得感,
這世間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可以與之相較。

有那麼一個人,孩童時期聲音稚嫩之時就對他說:“先生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長大後已經能獨當一麵,
外能拉權臣下馬,
內能不怒自威做好紫禁城唯一的主子,
聲音也有了少年人獨有的清亮,但還是會對他說:“先生是最厲害的人,
我最喜歡先生了。”

真假尚且不論,
但活潑明豔真實可愛的宋南卿,確實點亮了沈衡人生的燈。

十七歲之前的人生,他活下去的目標隻有報仇。害了母親的人,
欺負過他的人,
全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但當老皇帝死在他麵前,
曾經讓他恨之入骨的三皇子的血濺了他一臉,
他並沒有大仇得報的痛快,
隻是覺得好沒意思。

親人早就離世,仇人剛剛被斬於自己刀下,
至此,他在這世間最後的一絲聯係也被斬斷了。

人是由記憶構成,也是由和他人的關係構成,
從紫禁城人人可以欺負的草原質子到位極人臣的攝政王,過渡太快也太急。前者無人接近是因為嫌棄,後者無人接近是因為害怕。

沈衡的時間從宋南卿登基分成了兩部分,前部分全是灰暗的、心中燃燒著不熄滅的仇恨之火,
後半部分,全是跪在地上不敢擡頭的烏紗帽和畏懼不敢言語的臉。

唯一的不同,是把他視作依靠的宋南卿。

以前覺得世間好沒意思,夏天太熱,冬天太冷,春天覺困無精神,秋天荒涼太蕭瑟。

但有了宋南卿之後,春天可以在紫藤花下紮鞦韆一起折花插瓶,夏天可以吃冰果喝冷飲聽盛夏蟬鳴,秋天有新鮮的果子還可以騎馬踏秋,冬天穿鬥篷烤火玩雪,栗子紅薯埋進餘燼中,香甜撲鼻。人世間的體驗,所有的正向反饋,全都是宋南卿帶來的。

他怎麼能放手呢?怎麼能因為血緣放手?怎麼能因為少年對他變了質的感情放手?

本來毫無留戀的人世間,變得多姿多彩起來,宋南卿的成長和變化成了時間的刻度,那個紫藤花下逐年變化高度的鞦韆,讓春夏秋冬的流傳變化,真正在他身上留下了記憶和印記。他也和這個世間,有了真實的聯係。

沈衡望著宋南卿有些緊張的臉,重複了一遍:“你就是我的藥。”

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他們這兩個小時候沒怎麼感受到愛的人並不懂,但對方於自己,並不是無聊生活可有可無的調劑,而是彼此人生中不可以缺失的重要一角。

不可缺失到拿命去維護挽回都在所不惜。

宋南卿抿唇不語,端過放在一旁晾涼的藥,褐色的液體盛了一小半碗,在他端起來要往沈衡嘴邊送的時候,兩滴清淚不受控製滑落,滴到了藥碗裡。

他怔了怔,轉過頭拿袖子擦掉臉上的淚痕。

他不相信世上有無緣無故的愛,也不相信堅不可摧的愛,不相信話本裡那些虛無縹緲的、非他不可的愛情故事,不相信怎麼會有人願意為了所謂情愛放棄生命、放棄手中的一切。

除了真正握在手裡的東西,他什麼也不相信。

但有時候,一個人越怕什麼、越看不起什麼,就越渴望擁有什麼。這種渴望太強烈,以至於不能忍受有一絲失去的可能,所以乾脆就告訴自己,我不想要,也不需要,因為從來沒有擁有,也就不會害怕失去。

沈衡給他的越多,他越深陷其中,給皇位、給權勢、一步步幫他把朝堂之上的異己全都清除,直到沈衡變成那最後一個。

他從沈衡身上得到的越多,越害怕,因為能保持理智的底線是,他一直在告訴自己,沈衡和他不過是利益交換,他們都是一樣理智的人,你不能真的交付全部身心,因為對方也一樣。

可是不一樣,沈衡不一樣,他對自己的好已經超出了宋南卿能接受的範圍,再進一步,他就沒辦法再保持理智的底線。

這道線進了一步又一步,理智早就坍塌,他不過是在硬撐,不過是不斷地在對自己的心撒謊,告訴自己不愛他。

可是理智可以對自己說謊,心跳卻不能。

在看到沈衡背後那支穿出來的箭時,那一瞬間,什麼血緣□□、什麼權力紛爭皇位高台,通通沒有腦中留下任何痕跡,宋南卿腦子裡隻有一句:你真死了,我怎麼活下去?

宋南卿一直缺少安全感,他以為隻要穩坐高台,將那些亂臣賊子覬覦他皇位的人通通殺掉,就會覺得安心。

但事實並非如此。

上一次沈衡在李家村昏迷,宋南卿醒來已經是過了很久的事,但這一次,他與那支箭擦肩而過,手心就是剛剛從沈衡傷口處流下來的滾燙的鮮血,不遠處就是九王遺憾的眼神。

發現沈衡中箭的那一刻,宋南卿的心像是被人挖走了,胸口處留下了一個往外不斷流出血液和靈魂的大洞,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堵住。

他早就把自己的心臟留在了沈衡的身上,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隻有當生死一刻來臨,他的心可能會跟隨沈衡一同死去,才能真正發覺到這回事。

他要的安全感,沈衡已經給他了。

知他冷暖,怕他饑寒,能時時察覺自己的情緒,承接自己脾氣,能在危險來臨前不管不顧擋在自己麵前,不管天崩地裂還是海枯石爛,都對自己說:“我會陪著你。”

什麼算天崩地裂,知道二人的血緣關係算不算天崩地裂;什麼算海枯石爛,一個人在生命的儘頭,無論是廣闊的大海還是堅不可摧的石頭,在他死亡的那一刻這些東西就都成了粉末,這算不算海枯石爛。那麼在知曉血緣關係還要愛的人,死亡前一刻還要保護的人,算不算陪他到地老天荒的人。

況且,按沈衡的神通廣大和訊息靈通程度,他早就知道宋南卿在和九王秘密謀劃什麼,他沒懷疑這是一個陷阱,或者他明知道這是個陷阱,但還是選擇擋在了宋南卿身前。

沈衡又何嘗不是他宋南卿的藥。

這段日子一個人在宮裡看著太陽東升,月亮西沉,熙熙攘攘的人群從眼前經過,無一人似沈衡。

難道他要像九王一樣,不珍惜王妃隻想著打仗奪權,等人死後再不斷尋尋覓覓,從萬千人身上尋找曾經愛人的影子嗎?

沈衡緩緩擡起未受傷一側的手,輕輕擦去少年不斷流出的淚水。

“陛下也不必太感動,我可以躲過那支箭,但我沒有,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如果不受這次傷,你一輩子也想不通,也不會接受。”以身為盾,才能真的給他那層安全感,才能真的讓一個不相信愛的人感受到愛。

低沉的聲音如同禮佛時響起的寶器樂聲,宋南卿把濕潤的臉頰擠在他的手心,原本就小巧的臉蛋折疊起來顯得更小,他擡起濕亮的眸子,輕聲道:“我就知道,你從來不做不利己的事。”

“是,還是陛下瞭解我。”沈衡嘴角微勾,氣息一動又低低咳嗽起來。

宋南卿忙起身給他餵了些水,又把手裡還溫熱的藥喂他喝下。

沈衡很少有不能動彈等人幫他的時候,宋南卿坐在床邊拿帕子擦掉他嘴邊漏出來的藥汁,手指微顫,“好好躺著彆亂動了,要是以後真的不能舉刀,還怎麼幫我打仗。你知道的,對我無用的人,我都會毫不留情扔掉。”

沈衡躺在枕頭上,帶著笑意道:“臣遵旨。”

宋南卿拎起被子幫他蓋好,一滴淚水墜落,摔在了沈衡的手背上跌成兩半。

他轉動眼球往上看著帳篷頂平複情緒,紅紅的眼眶裡蓄滿了淚水忍住不掉下來,聲音卻抑製不住哭腔:“我討厭你。”

“我也喜歡你。”沈衡的聲音不複平時有力,卻平穩堅定,充滿真摯的情意。像和煦的風,春天吹在身上是暖洋洋的;像夏天的溪水,沁人心脾;像秋天捧在手裡的糖炒栗子,甜又暖心;像冬天溫暖的鬥篷,柔軟又沉甸甸蓋在身上往下墜。

宋南卿盯著帳篷頂的花紋,淚水滑過臉頰從下巴滴落,花紋逐漸變得模糊不清、搖搖晃晃。

他啜泣著俯身抱住沈衡,把臉貼在人頸側哭起來。悶悶的哭聲像是壓抑了很久,不斷湧出的淚水在沈衡頸窩處積了一灘。沾血的袖子上痕跡已乾,垂在枕頭旁邊貼著沈衡的肩膀,黃色的銀杏葉花紋被染成暗紅,空蕩蕩的手腕隻手可握。

帳篷外大風吹過,吹的樹枝樹葉都在搖晃,沙礫在空中飛舞揚起。

隻有這頂帳篷在狂風中屹立不倒。

————

攝政王府,堂屋雕花木門朝一側開啟,下人端著後廚剛做好的菜魚貫而入,大門一開就感受到裡麵的溫暖。

才剛入冬,府裡就放了些銀碳燒著,宋南卿說養病的人最忌諱著涼,萬一傷上加病就不好了,早早就讓燒炭,他是一貫怕冷的,在宮裡也要早早就備著冬季的取暖工具。

如今沈衡受傷還未痊癒,他見天往沈府跑,府裡一應大小事都快要由他說了算了,前些天說要開地龍,被沈衡好說歹說勸下來了。

黃花梨木的八仙桌上擺著豐富多樣的餐食,入冬後京裡流行吃鍋子,放了枸杞紅棗的滋補羊肉鍋冒著白白的熱氣,宋南卿拿著長長的筷子從鍋裡撈肉吃,蘸著秘製調料一口下去滿嘴生香,他眯起眼睛往後仰在靠椅上,感歎一聲:“你這裡的羊肉就是比宮裡好吃。”

沈衡作為草原王,科爾沁最不缺的就是羊,年年送了最新鮮的來,不好吃就怪了。

沈衡瞥了他一眼。

“哎呀,你不能吃這些蘸料,禦醫說了,飲食清淡為主,這些東西不利於傷口恢複,你隻吃肉就行了。”宋南卿白裡透紅的手指捏著白玉筷子,幾乎分辨不出到底哪個纔是玉。

宮裡新做了幾身冬裝,豆綠色的錦緞馬甲上繡著黃花,邊緣還點綴了一圈雪白的毛邊,在宋南卿身上襯得他肌膚雪白,仙子一般。

隻是仙子也得伺候攝政王大人吃飯。

沈衡傷到的位置雖不致命,但擡胳膊時多少會拉扯到,在又一次筷子上的東西滑落到碗中時,宋南卿抿了抿唇,心酸心疼一起上湧。

他雖然習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但捫心自問,如果因為身體原因連這些小事都做不到,肯定會生出“是個廢人”的心情。

宋南卿忙擡起袖子,嚷嚷著在他好之前,都由自己親自伺候沈衡吃飯。

他夾起一筷子羊肉鼓起腮幫子吹了吹,送到沈衡嘴邊。

“是不是很好吃!”熱氣氤氳下,少年的眼睛格外明亮,軟軟的臉頰塞了肉鼓起來,喂沈衡的同時不忘往自己嘴裡塞一口。

大概是一直以來的心結被解開,九王也被他設計關了起來,壓力和煩惱消失之後,宋南卿胃口格外好。

他不知道是沈衡府上的廚子做飯本就比宮裡做的好吃,還是自己胃口大開,這幾日吃什麼都覺得好吃的不得了。

又是一筷子羊肉蘸了麻醬腐乳韭菜花入口,宋南卿臉上洋溢著滿足快樂,翹起腳貼著沈衡的小腿晃了晃,想再給他喂一口。

沈衡輕輕搖頭,意有所指般道:“不吃了,羊肉吃多了容易燥得慌。”

宋南卿抱著碗慢慢擡起頭,在一片熱氣中,眼睛忽閃忽閃,黑白分明的眸子融進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無辜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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