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78
卿雲在香案前慢條斯理地念著聖旨,將秦家父子跪領旨意的時間拉長到了極限。
秦少英隻起初抬頭看了一眼,之後便垂下了臉,眸光暗斂。
皇帝居然派齊峰護衛他傳旨。
“兩位將軍,接旨吧。”
“謝主隆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卿雲一麵笑,一麵將聖旨向下遞去,秦恕濤雙手抬起,恭敬接過,二人這才起身。
“雲公公,”秦恕濤含笑道,“到偏廳坐坐,喝些茶水吧。”
身側傳來秦少英的視線,卿雲淡笑道:“宮中還有事,便不坐了。”
秦恕濤哪能便讓卿雲就這麼離開,立刻便將早已準備好的錦盒奉上,卿雲推了兩下,便收下了。
卿雲坐回馬車,麵上止不住地笑,眼中光芒閃爍,全是暢快的惡意。
皇帝道:“你也覺著好,”將聖旨往卿雲的方向一推,“那便你去宣旨吧。”
“我?”
卿雲微微睜大了眼睛。
皇帝笑了笑,“你是朕的貼身太監,去替朕宣旨,有何不可?”
卿雲拿著那裝滿金銀珠寶的錦盒不住摩挲把玩,在轎子裡笑得前仰後合。
無論皇帝是不是故意借他的手來敲打秦氏父子,方纔看著秦少英不得不朝著他磕頭下跪的模樣,他便心頭陣陣爽快。
尤其是他手持聖旨入內,秦少英隻能膝行跟隨著他到宣旨的香案前。
哈哈哈——
這便是皇權嗎?!
卿雲笑得淚都快溢位來,可笑他先前還不斷暗地裡自苦自傷,這不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嗎?還有什麼好過不去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卿雲麵上笑容漸漸淡下去,輕吸了口氣,神色悠遠地看著轎簾。
一切都是值得的。
回到宮內,卿雲入殿,殿內宮人便自覺退下。
皇帝正在處理政事,卿雲上前將錦盒放在皇帝案頭。
皇帝瞥了一眼,“嗯?”
“秦大將軍給的,分皇上一半,謝皇上給的好差事。”
皇帝笑了,看向卿雲。
卿雲小臉繃著,嗯,又在學他了。
皇帝也不說什麼,將那錦盒開啟,裡頭錦緞上頭躺著一對瑪瑙酒杯,兩個金製香囊,還有幾個寶石戒指,一座玉雕佛像,其中間隙還灑滿了金粿子和珍珠,堪稱是珠光寶氣。
“不錯,”皇帝筆帽磕了下那錦盒,“朕要那個香囊。”
見皇帝對秦恕濤的出手闊綽毫無反應,卿雲直接啪的一聲用力合上了那錦盒,將那錦盒抽回抱在了懷裡。
皇帝微微側過身,淡笑著看向卿雲,“怎麼,不是你自己說要給朕的,又捨不得了?”
卿雲憋住了,依舊神色淡淡,“皇上忙吧,我告退了。”
皇帝道:“你專程跑來,就為了擾朕這一下?朕是真該打你了。”
卿雲抱著錦盒,板著臉,也不回嘴,隻俏生生地立在那兒,皇帝猜他是又要賭氣了,便懶得理會,提筆接著批摺子,方纔寫完一個字,臉上便被輕輕碰了一下,皇帝扭頭,卿雲抱著錦盒已經跑了,橫豎殿裡殿外也沒人敢攔他。
人跑了,麵頰上那股淡淡的香氣卻彷彿還留著,怪不得旁人要說“香吻”二字,皇帝抬手,大拇指揩了下臉頰,搖頭輕笑了笑。
卿雲跑到殿外,喊道:“齊峰——”
齊峰一臉苦笑地上前,他人就在卿雲跟前,偏卿雲還故意扯著嗓子粗聲粗氣地叫他。
“雲公公,有何吩咐?”
卿雲開啟盒子,從裡頭拿出那個金製鏤雕香囊,“這個給你,當是你陪我宣旨的謝禮。”
齊峰受寵若驚,沒想到卿雲還會給他好臉色看,這位主可是對皇帝一言不合就又蹦又跳的,連忙伸手道:“多謝雲公公。”
卿雲含笑道:“你要戴在身上啊。”
齊峰見他笑得極為可愛,心下便覺不妙,麵上隻道:“一定一定。”
卿雲道:“現在就戴。”
齊峰:“……”
這香囊還是空的呢。
齊峰隻能掛在腰間,卿雲抱著錦盒跑了,齊峰便立即解下香囊,讓宮人呈了上去。
皇帝拿了托盤上的香囊,道:“他還挺仁義,早知如此,朕該問他要那座玉佛的。”
齊峰憋住了沒笑。
自從這小內侍到了皇帝身邊,皇帝給他的感覺竟不像從前那般寒冷,讓人在他身邊便不自覺地噤若寒蟬,齊峰不知這到底是好是壞,當他產生這個念頭時,不由心下一顫,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竟敢思慮皇帝是好是壞?
齊峰深深地低了頭。
“罷了,”皇帝讓宮人將那香囊收好,道,“朕再賞你些彆的吧。”
齊峰連忙磕頭謝恩。
皇帝一麵硃批一麵道:“今日他們神色如何?”
說起正事,齊峰立即便又恢複了一貫在皇帝跟前的謹慎,“秦大將軍十分恭謹,少將軍麵上有幾分驚訝,宣旨時抬頭看了雲公公一眼,宣完旨後,仍一直盯著雲公公。”
“可有不服?”
“那倒沒有,隻是很詫異。”
皇帝頷首,“行了,你下去吧。”
*
東宮。
宮人恭敬道:“太子殿下,少將軍求見。”
“他來做什麼。”
“少將軍說有極為重要的事想同殿下商議。”
李照擱了筆。
案前香爐之中嫋嫋升煙,李照的麵上沒有一絲表情,沉吟片刻後,道:“讓他進來。”
秦少英穿著朝服進來,李照目光掃過,淡淡道:“何事?”
秦少英道:“如今殿下對我到底還是不如從前親近了。”
“到底有何事?”李照端坐案後,他麵上神色還是溫和的,隻這種溫和同秦少英上一次回京時所見的溫和已天差地彆判若兩人,像是刀鋒淬火後,表麵還是那般顏色,鋒芒卻已能傷人了。
秦少英自顧自地撩袍坐下。
一旁宮人極有眼色地奉上茶。
秦少英道:“勞煩殿下屏退左右,明裡暗裡的,都屏退了。”
李照人微微向後靠,“少將軍,這是要說什麼?”
秦少英端起茶抿了一口,眼睛掃向李照,“殿下,今日皇上又賞賜了,您猜猜,宣旨太監是誰?”
秦少英說話時,神色肅然,眼中光芒定定的。
李照沉默了片刻,輕一抬手,殿內外,宮人侍衛暗衛便全都撤了。
“說吧,”李照道,“你想說什麼?”
秦少英放下茶碗,“殿下,您對自己曾經最寵愛的內侍如今在皇上麵前如此春風得意,有何感想?”
李照神色分毫不動,“父皇自然有父皇的考量。”
秦少英大笑了一聲,“看樣子太子認為皇上是愛屋及烏了。”
李照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秦少英垂下臉,“有一日我入宮時便見皇上嘴角受了傷……”秦少英手指慢慢摩挲著腰上絡子,“宮中嬪妃都是皇上剛登基時納的老人,都是極端莊賢良的,倒不知……”秦少英目光如鋼刀般一點點又刮回李照麵上,“是哪一位性情大膽的佳人,竟敢咬破皇上的嘴?”
秦少英雖未曾指名道姓,但也已幾乎是將“卿雲”的名字砸在了李照麵前。
然而李照神色卻還是未曾有絲毫變化,他淡淡道:“父皇後宮之事,豈是你我能置喙的。”
“好啊,好一個溫厚謙卑的太子,我真是佩服,”秦少英一麵笑,一麵道,“早知如此,當年我就不該擔那心思,你太子如此有容人雅量,既能忍得了父子聚麀,想必再忍個把內侍應當也不是難事!”
李照眼眸微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秦少英冷笑一聲,“殿下當真還要騙自己嗎?”
“當年我不過是因發現了他與長齡的私情,不瞞殿下,那小內侍在真華寺時,我原便見過幾回了,他生得的確貌美,我也動了幾分心思,不忍見他內侍相親毀了自己的前程,便提點了他幾次,哪知他卻非是不肯。”
秦少英盯著李照道:“對那長齡,當真是情深義重。”
“為了保他在宮中長久,那日我才勸長齡離宮,誰承想長齡心性如此不堅,因怕暴露情事,竟投井自儘,殿下,你來為我評評理,我這算不算冤?”
卿雲離開他已經整整一年有餘。
這一年的時間,對李照而言,極其難熬。
起初,他抱有幻想,還覺著能將卿雲要回。
林間卿雲被萬箭索命,李照便知,這人回與不回,不是他說了算了。
之後李照便不再刻意打探卿雲在宮中訊息,他獨自坐在寢殿中,有些他曾經忽略,有些他現在也想忽略的東西便慢慢浮出了水麵。
卿雲的性子,皇帝的性子。
一個,是他真心喜愛的內侍,一個,是他敬愛仰望的父皇。
李照對他們兩人都實在太瞭解了。
皇帝從來不是做一件事便隻有一個目的的人。
他不把卿雲還給他,又大費周章地搞了那一出,除了為了警示敲打他,再有還能為了誰?自然是箭雨中的那人。
他在宮中也並非全無勢力眼線,當他知曉,宮中甘露殿偏殿後院忽然開啟,他便心中猛跳。
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全身。
李照心下最隱秘的角落一直明白,卿雲跟著他,是不甘願的。
他借了權勢逼迫他,卻假裝是卿雲自己願意的,覺著日久天長,他便一直寵著他,總有一日,卿雲會願意真心陪伴在他身邊,卻忘了,這世上還有比他權勢更盛的人。
“長齡……”
李照緩緩道,心中一直隱隱有著揣測,隻是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一個內侍奪走了他堂堂太子的心之所愛,也不敢相信自己其實一直被蒙在鼓裡,卿雲,你當真對我連半分情誼都沒有……
秦少英道:“沒錯,便是長齡。”
“殿下心中不也有疑慮嗎?他那日那般發狂,恨不能將我殺了,可也毫不留情地便咬傷了殿下。”
李照輕閉了下眼。
“殿下仁厚,可以容他,隻怕以皇上的性子,他若敢在宮中做出醜事來,恐怕會死無葬身之地。”
李照慢慢睜開眼,開口,聲音竟還很平緩,“你特來提醒孤,到底是怕他在宮中做出醜事,叫父皇殺了,還是怕他越來越得寵,向你報死仇?”
秦少英又是一笑,“殿下,您該不會認為,您不是他報複的物件吧?”
李照淡淡道:“這便無須你替孤操心了。”
秦少英倏然起身,拱手道:“殿下,我佩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不愧是咱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太子,好,那您便看著自己曾經寵愛的內侍如何一步步攀附龍恩,寵冠後宮的吧!”
秦少英拱手拂袖離去。
殿內外仍是一片空蕩,宮人侍從們尚未得到吩咐返回,忽然,殿內“嘭——”的一聲巨響,眾人悚然,又不敢進入,隻能在外戰戰兢兢地候著。
又不知過了多久,殿內傳來一聲沉沉的“進來”,宮人侍從和諸多暗衛才悄無聲息地進入殿內收拾殘局。
李照麵無表情地坐在案後,宮人們忙碌地收拾著案前被他掃下的物件。
麵前明明有那麼多人,這座宮殿卻依然安靜得可怕。
彷彿永遠都隻會有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