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90
“皇上,雲公公隻是驚嚇過度,受驚暈厥,待臣開兩副安神靜心的藥即可。”
皇帝“嗯”了一聲,侍醫跪在地上,低著頭在幫皇帝處理腳上的傷。
皇帝將人接住摔下,卿雲沒事,他自己卻是崴了腳,腫得紫紅,侍醫大氣不敢出地上藥,外頭侍衛也跪了一大片。
那匹金馬被帶了回來,皇帝情急之下,將那馬一擊射殺,專門負責養馬的侍從正在察驗那馬為何會突然發狂。
帳內篝火燃燒,外頭齊峰道:“皇上,太子和齊王求見。”
“讓他們回去吧,朕沒事。”
“是。”
齊峰後退,回身對兩人道:“兩位殿下也聽見了,皇上他沒事。”
李崇看向李照。
李照道:“卿雲呢?”
齊峰道:“殿下放心,雲公公也沒事。”
李照神色凝重,為今日卿雲摔下馬那驚險的一幕,為皇帝捨身不顧一切救下卿雲的舉動,更為那匹發狂的馬……
李崇道:“既然父皇不想咱們探視,便先回去吧。”
李照道:“聽兄長的。”
二人退出皇帝帷帳界域,李照立即去了馬廄,想詢問那禦馬的情形,卻是被侍從們擋了。
秦少英道:“殿下,我勸您最好還是不要摻和進來,皇上的馬受驚發狂,您如此關心,對您可沒什麼好處。”
李照瞥向秦少英,“父皇受傷,我自然關心,有何不妥?讓開。”
秦少英笑了笑,“殿下,微臣身負皇命,恕難從命。”
李照見狀,心下便有了幾分計較,眼前閃現今日皇帝飛身去救卿雲的模樣,便沉下心,他看向秦少英,如今他已明白那日卿雲為何向秦少英揮刀。
以卿雲的性子,不將秦少英擊殺,是不會罷休的。
李照心下陣陣躊躇,最後隻留下一句,“阿含,彆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秦少英微笑:“多謝殿下關心,殿下放心。”
李照隻得離去,他在自己的帳中,同時也派人時時留意皇帝那邊的情形。
皇帝帳內篝火劈啪燃燒,燒得都有些熱了,皇帝傷了腳,便隻披了件長袍,赤著腳坐在榻沿,榻上的卿雲仍在昏睡。
方纔禦醫已將藥用麥管餵了進去,又讓卿雲含了一顆清心丸,說是很快便會醒。
果然,在皇帝的注視當中,卿雲悠悠睜開了眼。
長袍披發的皇帝映入眼簾,卿雲渾身一顫,眼睛已先紅了,“皇上……”
皇帝聽到他柔聲哀切的呼喚,卻是沒什麼反應,隻手上轉著那枚今日卿雲丟回給他的扳指,淡淡道:“醒了,身上可有哪處疼痛不適?”
卿雲道:“哪都疼,腿疼、腰疼、肩膀也疼……”
皇帝道:“你那般死死地抱著馬,怎能不疼?”
皇帝語氣輕描淡寫,卿雲心下明白,語氣也變淡了,“疼也沒什麼,橫豎沒摔死。”
他記得今日皇帝將他救下,餘光瞥到皇帝的赤足,見皇帝腳踝被紗包著,也看得出腫得厲害,便咬了下唇。
帳內重又陷入寂靜,過了片刻,皇帝才淡淡道:“可有什麼想說的?”
卿雲覺著這話很熟悉,好像那回他被三個惡僧擄走,後來皇帝也這般問他,每次皇帝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便是其實他已什麼都知道了。
卿雲側了下身,微微蜷縮,語氣疲倦而平靜:“皇上既然已什麼都知道了,又何必還要多此一問呢?”
皇帝轉動著手上的扳指,道:“朕還想聽聽你怎麼說。”
卿雲不言,皇帝目光一寸寸掃過他的小臉,忽地俯身抬手捏住他的麵頰,眉峰緊蹙,麵上難得神色外露,“你知不知道,今日朕若不出手,你便會折頸而死?”
卿雲微微仰著臉看向皇帝,眼神極為平靜,“可皇上不是出手了嗎?”
皇帝定定地看著他的臉,手掌甩開他的下巴,聲音冰寒道:“朕把你寵壞了。”
卿雲人滾入榻內,過了片刻,後肘撐著慢慢坐起身看向皇帝,眼神中充滿挑釁,“是,我就是故意的!是我用棘黃引得你心愛的馬發狂,令自己落入險境來逼你!”
事後,皇帝將昏迷的卿雲帶回時,他便想明白了,他的馬絕不會無緣無故發狂,除非是有人刻意為之。
那匹馬,他騎時還好好的,給了卿雲便發了狂,中間無任何人經手,皇帝若還不明白,那這皇帝他也不必當了!
皇帝冷冷地瞧著卿雲,“你便這麼有把握,朕會被你逼得出手?倘若朕就是不出手呢?”
一股無形的威壓在帳內彌漫,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令人無法喘息,便是卿雲也感覺到了濃濃的殺意,他頂著快要窒息之感直視了皇帝投來的目光,輕輕地說了三個字,“那便死。”
皇帝瞳孔微縮。
“你不救我,那我便死,”卿雲眼睛和鼻尖都是紅通通的,神色瞧著竟是惡狠狠的,“我早已想好了,得不到,我寧願死!”
皇帝麵色難看到了極點。
在皇帝看來,那些不過是可有可無的,他寵著他,他在他麵前歡笑無忌,便也夠了,可維持下去了,他原以為卿雲也是這般想的,逢場作戲罷了,沒想到卿雲是——“得不到,我寧願死!”
他沙啞的聲音並不大,同他平素大吵大鬨時相比,甚至是極輕的,隻是那語氣中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之意,在皇帝耳邊更勝驚雷。
他給了他榮華富貴,給了他內宦權勢,他卻依然不屑於顧,得不到他的真情,他寧願死。
皇帝靜靜地看著卿雲,卿雲也同樣靜靜地看著他。
今日那般緊急的情況下,皇帝連自己的安危都顧不上,便不假思索地拔刀刺馬,隻為了追上他……這一切,都極為驚險,連卿雲自己都沒有把握,可要得到帝王的愛,不就是那般凶險嗎?
若是撒撒嬌,陪他多睡幾覺,便唾手可得的,那還有何珍貴可言?
便是越難得到,才越有爭取的價值。
倘若隻做玩物,他又何必非皇帝不可?!
皇帝冷道:“你是在報複朕當年的事?”
卿雲雙手撐在身後,仰頭輕輕地笑了笑,身後長發隨著他的輕笑晃動,他微微偏著臉,眼睫垂下,隻眼眸中透出一絲光亮,“皇上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敢承認嗎?”
“你是喜歡我的,隻是你自己不敢承認,”卿雲臉一點點向皇帝挪動,“李旻,”他的臉靠在他麵前,氣息同他若有似無地交纏,吐出的話卻是帶著淡淡的輕蔑,“你愛上我了。”
皇帝猛地抬手,手掌立即掐住了卿雲的喉嚨,卿雲微微仰臉,他沒有掙紮,隻是垂著眼看著神色漠然的皇帝,啞聲道:“你殺了我,也是愛我……”
皇帝手掌一點點收緊,他每收緊一寸,卿雲的呼吸就難過一分,兩道秀眉在他麵上輕輕顫著,他不求饒,也不哭,嘴角甚至隱隱帶有一絲笑意,隨著呼吸越來越困難,他不由自主地便張開了嘴,舌尖在他唇間顫抖。
隻要再多收緊一分,他就會永遠地消失在這世間,這個由他一刀帶來這個世界的小內侍,也由他一手結果。
一瞬間,皇帝腦海中掠過許多畫麵。
他曾經求他,讓他承諾永遠不殺他,他說過李旻不殺你,此刻動手的,卻不是李旻,而隻是皇帝,而他,也像是早已看穿了他的謊言一般,未提及當初的承諾,連求饒也無,雙手垂在下方顫抖,隻有脖子在他的手中高高昂著,猶如獻祭般的姿態。
“咳咳——”
卿雲趴在榻上大聲咳嗽著,脖間火辣辣地刺痛,頭發有幾縷都已落到了榻下,蜿蜒顫抖。
卿雲緩過了那一陣,慢慢抬起臉,皇帝仍在看著他,那眼神簡直是帶了幾分厭惡,他不是在厭惡他,而是在厭惡那個下不了手的自己。
難道那些早已死去的,真的能夠複蘇?複蘇之後呢?會給他,給這個王朝帶去多大的麻煩?
卿雲捂著脖子卻是慢慢又爬起了身,他爬到了皇帝身上,皇帝一動不動,任由他坐在他懷裡。
他方纔差點殺了他,他還敢依偎在他懷中。
卿雲抬起臉,輕輕一吻皇帝的喉結,他喉間疼痛,卻是伸出舌尖,順著皇帝的脖頸慢慢上下舔吻著,他摟著他的脖子,雙膝跪在他大腿上,捧著皇帝的臉輕輕親了一下,又錯開,那雙方纔因窒息而通紅的眼,正含水地凝視著皇帝。
“都往後退。”
外頭齊峰招手,眾人立即後退,擴大了包圍圈,背身對著帷帳。
帷帳內,卿雲已剝去了兩人的衣物,雙臂緊緊地摟著皇帝的脖子,同皇帝唇舌交纏,他們口唇之間一片濕潤,分明已做過無數次這事,皇帝卻覺著沒有一次比這次更緊密。
便隻是這般抱在一處親吻,二人的喘息聲便大得比任何一次同床還要更厲害,皇帝迫切地揉弄著他,絲毫不顧忌腿上的傷,幾乎是要將卿雲揉入他的身體。
卿雲一把便將皇帝推在了榻上,他跨坐上去,雙手按在皇帝肩上,俯身下去吻他,皇帝摟著他的腰肢不斷上下撫摸,卿雲也迎著他的撫摸,一點點如蛇般趴下身貼在皇帝身上,皇帝喘著粗氣,剛要翻身將他壓住,卻被卿雲一條纖細的手臂給擋住,媚眼如絲,啞聲道:“讓我來。”
卿雲低頭看向皇帝受傷的腳踝,蹭了蹭皇帝的腿,抬眼看向皇帝,“你今日為我受了傷,我便原諒你一點點。”
他一麵說,一麵向下慢慢坐下,卿雲鮮少這般主動,他心裡頭一直也還是對這事有隱秘的抗拒,此刻,他的神色似痛苦又似爽快,皇帝微微坐起身,摟住了人,卿雲低低地泣了一聲,“李旻……”
皇帝側頭含吻著他的耳尖,手指掠過方纔他扼住的脖子,纖細又滾燙,泛著嫣紅,他捨不得,他竟真的捨不得。
卿雲哭了一聲。
皇帝抬手摟住了人,卿雲仰頭,皇帝便立即垂首吻住了他。
篝火劈啪燃燒,卻也遮不住二人的愛欲之聲。
交纏伏動的身影映在帷帳之上,帝王正在毫無顧忌地寵愛他今日不顧自身救下的小內侍。
“那邊侍衛實在敏銳,臣便回來了。”
李照淡淡道:“孤知道了,你下去吧,不必再去探訊息。”
“是。”
侍從下去,李照手裡握著酒杯,父皇正在寵幸卿雲……他仰頭抿了口酒,今日他幾乎是很快就察覺到是卿雲自己下的手,他以身犯險,便是為了逼皇帝正視他對他的情愫,早已遠遠超出了對一個孌寵的喜愛,卿雲還是和從前一般決絕。
他能看得明白,皇帝自然也能看得明白。
看明白了,卻依舊選擇淪陷……
李照又飲了杯酒。
僅此一次,恐怕以後秦少英和李崇再想算計他,也不敢從卿雲那下手了。
他知道卿雲在想什麼,他想借皇帝的手向秦少英複仇。
可卿雲有沒有想過,複仇之後呢?他如今這般,恐怕一生也無法擺脫皇帝……
李照心中既心疼又苦悶。
當他在他身邊時,他不知道他實則是在愛著他,而當他離開時,他才發覺他對他真正的心意,可卻似乎永遠也無法再擁有他。
難道這便是對他的懲罰?
帷帳內,兩人赤條條地抱在一處,隻蓋著一條柔軟的玄狐皮,皇帝手指指尖滑過卿雲的喉嚨,“疼嗎?”
“疼,”卿雲仰頭,眼波流轉,竟帶著笑意,“但是值得。”
皇帝心中說不出的複雜,為了榮華權勢,不惜獻出一切的人,世上比比皆是,豁出命隻為了求一絲真情……
皇帝雙手上下緊緊地摟著卿雲,低頭在他麵上親了一下,“不許再有下回了,你不知,今日朕見你在馬上……”
皇帝聲音戛然而止。
卿雲手指也摸了皇帝的喉結,追問道:“皇上好心疼,是嗎?”
皇帝垂下眼,他低聲道:“所以你其實還是在報複朕,報複朕當年眼睜睜地看著你在林中被追殺,也要讓朕嘗一嘗心痛的滋味?”
“胡說,”卿雲手指上下摩挲,“皇上又沒被人在林子裡手無寸鐵地追殺。”
皇帝抓了卿雲的手,親了下他的指尖,“朕在戰場上不是未曾經曆過那般險境。”可也終不及今日那般肝膽欲裂。
什麼是情?皇帝心中竟也感到了一絲迷惘,一個小小的內侍,竟能帶給他比權掌天下更大的快樂,也能帶給他比戰場廝殺更深的恐懼,難道這便是情,是愛?
皇帝低頭看向卿雲,卿雲也正看著他,那眼睛仍是曆儘世事的剔透,皇帝道:“你贏了,高興嗎?”
卿雲心說,這才剛剛開始呢,哪能算得上贏?他要的是他的全部!
卿雲依偎在皇帝懷裡,臉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輕輕道:“我不要贏,我要李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