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神座:時代的齒輪 第105章 暗潮壓城
詹尼的聲音被海風撕碎前,康羅伊已經捕捉到了「天京」二字。
他轉身時披風帶起一陣風,吹得衡器上的香灰簌簌飄落,卻又在半空凝成細霧——這是林九說過的「氣數擾動」之兆。
傳教士約翰縮著脖子站在廟外老槐樹下,手裡攥著個油布包,指節發白。
康羅伊接過時,指尖觸到油布上未乾的水漬,像剛從河底撈起來的。
「洪先生的人走了三天三夜,」約翰喉結滾動,「說是走陸路繞開清軍關卡,鞋底子都磨穿了。」他說完便退到陰影裡,隻留個佝僂的背影,康羅伊知道這是規矩——傳教士的身份能傳遞密信,卻擔不起被牽連的風險。
油布包拆開是張泛黃的竹紙,墨跡未乾,還帶著淡淡鬆煙味。
康羅伊掃過第一行字時,後頸的汗毛突然豎起:「和春斷我糧道,重炮七日可集。」他垂眸繼續看,手繪炮台圖的線條粗糲卻精準,六處巡邏節點的換防時間用硃砂標得清楚,連水師哨船的吃水深度都注了小字。
當他翻轉信紙,對著月光時,隱形墨水顯出的字跡像道閃電劈進眼底:「布魯斯與恭親王密約,洋槍隊助戰。」
詹尼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側,手中的銅燭台映得她眼尾泛紅。
「要燒嗎?」她輕聲問,聲音像浸在涼水裡的銀匙。
康羅伊沒答話,從懷表裡摸出龍淚晶體,晶體觸到信紙的瞬間騰起幽藍火焰——這是林九教的「淨火」,燒儘後連灰燼都不會留下。
「去叫達達拜。」他說,聲音比月光還冷,「告訴他,南粵號必須在明日午時前穿過虎門。」詹尼應了一聲,轉身時裙角掃過衡器底座,銅鈴輕響,像在應和他急促的心跳。
威廉·布魯斯的馬車來得比康羅伊預想的還快。
下午三點,兩匹黑鬃馬噴著白氣停在康羅伊寓所門前,車轅上的英國國徽擦得鋥亮,連銅釘都泛著冷光。
布魯斯本人穿著剪裁精良的黑西裝,領口彆著鑽石彆針,進門時靴跟磕在青石板上,「哢嗒」一聲像敲在人心口。
「康羅伊先生,」他將外交照會拍在紅木桌上,羊皮紙發出脆響,「大英帝國對華內戰保持絕對中立。任何非官方武裝船隻若與清軍發生衝突——」他拖長了音調,「將被視為海盜。」
康羅伊端起紅茶,茉莉香混著布魯斯身上的古龍水味,有些刺鼻。
他放下茶盞時,指節在桌下輕輕叩了三下——這是讓詹尼取剪報的暗號。
「布魯斯先生,」他笑著推過一份《泰晤士報》,頭版標題赫然是《法蘭西蒸汽炮艦入華記》,「中立?」他用銀匙攪動茶湯,漣漪裡浮起布魯斯扭曲的臉,「那隻是勝利者寫史前的措辭。」
布魯斯的手指在照會邊緣捏出褶皺。
他盯著剪報看了足有半分鐘,突然起身,西裝下擺掃落了茶碟。
「希望您記住,」他站在門口回頭,「皇家海軍的望遠鏡能看清伶仃洋每片船帆。」
當晚,約翰又摸進了寓所。
這次他沒說話,隻遞來張紙條便匆匆離開——康羅伊認得這是東印度公司特彆調查員貝克的暗號。
紙條上隻有一行小字:「布魯斯電令廣州領事館,密切關注南粵號。」他將紙條折成小塊,塞進懷表夾層,那裡已經躺著六張同樣的密報。
此刻的伶仃洋上,白頭佬正攥著羅盤,指標對著正北瘋狂旋轉。
濃霧像塊濕抹布裹住船舷,海水泛著詭異的青灰色,鬼火在浪尖跳躍,忽明忽暗。
「三兒!去把探照燈——」他話沒說完,後甲板傳來尖叫。
水手阿狗抱著腦袋往船舷撞,額頭撞出的血珠落進海裡,「咕嘟」一聲被濃霧吞沒。
「龍王爺要收魂!」他嘶吼著翻過欄杆,「我看見他的鱗了!」白頭佬衝過去時隻抓到一把濕滑的衣角,海麵上濺起的水花很快被濃霧吸儘,連呼救聲都沒傳多遠。
「老大!」報務員小陳從艙裡鑽出來,懷裡抱著個銅製擴音管,「監督官早料到這手!」他擰開管子側麵的發條,齒輪轉動聲混著「叮——」的清響擴散到霧裡。
那是文武廟銅鈴的錄音,被差分機調過頻率,每聲震動都像根細針紮進濃霧。
鬼火突然熄滅了。
白頭佬看見霧氣像被刀割開,露出半輪暗紅的月。
羅盤指標「哢」地停在正確方位,海平線重新浮出水麵,連剛才跳海的阿狗都被浪衝回了船邊——不過他渾身濕透,正抱著船錨打擺子,顯然隻是嚇昏了。
「奶奶的。」白頭佬抹了把臉上的霧水,衝小陳豎了個大拇指,「那姓康的,真他孃的會算。」
康羅伊站在港口瞭望塔上,看著南粵號的訊號燈在霧散後重新亮起。
他摸出懷表,龍淚晶體貼著麵板發燙——這是林九說的「氣機感應」,說明超凡層麵的乾擾暫時退去。
詹尼捧著茶盞上來時,他正盯著塔下的差分機工坊,鐵窗裡透出的燈光像星星落進人間。
「達達拜在等您。」詹尼輕聲說。
康羅伊把茶盞遞給她,轉身走向工坊。
門軸轉動的吱呀聲裡,他聽見達達拜除錯齒輪的聲音,清脆得像命運的算盤。
明天,當太陽升起時,這台新造的差分機將同時連線倫敦的電報局和天京的密使——他要讓維多利亞時代的齒輪,為另一個文明的存亡轉動。
康羅伊的指尖剛觸到衡器邊緣,身後便傳來齒輪咬合的輕響。
達達拜抱著一疊打孔紙帶從工坊側門擠進來,鏡片上蒙著差分機揚起的銅粉,「先生,輿情監控係統剛吐出新資料。」他將紙帶攤在案上,墨跡未乾的曲線像群受驚的蛇——「海盜」「叛軍」「清廷正義」幾個詞的出現頻率在《德臣報》第三版突然竄高,幾乎要刺破紙背。
康羅伊的拇指劃過曲線峰值,喉間溢位一聲冷笑。
「清廷學聰明瞭,知道用輿論當刀子。」他轉身抓起披風,狐毛掃過達達拜沾著機油的手背,「去把《南華早報》的印刷商請來,就說有匿名愛國商人要登整版廣告。」達達拜點頭時,後頸的碎發跟著顫動——他太清楚,主子說的「愛國商人」,不過是康羅伊名下三十七個空殼公司的又一個麵具。
廣告文案是詹尼連夜謄寫的,墨色濃得像要滴出血:「聞有奸人汙衊大英自由貿易精神,本商願出資五千銀元,懸賞揭露真相。」當印刷機的滾筒碾過紙張時,康羅伊正站在報館頂樓,看第一份報紙被報童塞進銅製報箱。
樓下突然炸開議論聲:「五千銀元夠買半條街的茶葉!」「到底誰在破壞香港繁榮?」他摸出懷表,龍淚晶體貼著掌心發燙——這是輿論戰的第一滴血,足夠讓布魯斯的棋盤亂上三天。
但第四天黃昏,約翰·貝克的來訪撕碎了短暫的平靜。
這個東印度公司的調查員平日總把領結係得像絞索,此刻卻鬆著領口,袖釦也丟了一隻,「布魯斯批了清廷密探用『瑪麗號』運洋槍隊,要在虎門截南粵號。」他的聲音混著港口的汽笛聲,像塊生鏽的鐵片刮過耳膜,「他們以為掛英國旗就沒人敢查。」
康羅伊的指節在桌麵敲出規律的點,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以前在哈羅公學被霸淩時,他用這招算準了舍監的巡查路線;後來接管家族貿易公司時,用這招算清了企業的債務鏈。
「香港的碼頭,我說了算。」他突然開口,驚得貝克的茶杯晃出半圈水漬。
詹尼已經遞來羽毛筆,墨水在羊脂玉筆杆上凝成珠,「第一,以安全升級為由征用『瑪麗號』檢修,拆了鍋爐的十字頭。」他筆尖頓住,「第二,海關隻給有港務署許可的船補淡水燃煤——布魯斯總不能讓他的『中立軍』渴死在海上。」第三道命令寫完時,墨跡在「48小時申報」幾個字上暈開,像朵黑牡丹,「登報。」
布魯斯的暴怒比康羅伊預想的早了六小時。
當晚十一點,領事官邸的門環砸得整棟樓都在抖,「康羅伊!你這是濫用職權!」他的臉在煤氣燈下漲成豬肝色,鑽石彆針刮過康羅伊的門框,留下道白痕,「『瑪麗號』是皇家註冊商船——」「正是。」康羅伊端著冷掉的紅茶倚在門框上,「所以更要遵守港口新規。」他晃了晃手中的《香港港口管理條例》,牛皮封麵拍在布魯斯胸口,「您不會希望大英帝國的法律,在東方成了笑話吧?」
布魯斯的銀質袖釦撞在樓梯扶手上,發出清脆的響。
康羅伊望著他的馬車碾過梧桐葉,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貴族的劍是藏在天鵝絨裡的。」他摸出懷表,夾層裡的密報又厚了一張——這是布魯斯今晚發給倫敦的電報副本,字跡被貝克用顯影粉拓了來,最後一句寫著:「康羅伊的手段,比藥膏更毒。」
深夜的密室裡,差分機的黃銅指標突然開始瘋轉。
康羅伊剛解下領結,冷汗就順著脊椎滑進襯衫,「南粵號,緯度223,經度1135,遭遇不明船隻攔截。」紙帶在齒輪間發出撕裂聲,像有人在撕心。
他抓起桌上的龍紋火漆印就要按電報鍵,門「砰」地被撞開——林九的道袍下擺沾著廟前的香灰,臉色白得像文武廟的石獅子,「銅鈴斷了!」
文武廟的檀香混著血腥味湧進鼻腔時,康羅伊的瞳孔縮成針尖。
那口懸了二十年的銅鈴正躺在供桌上,裂成兩半的紋路像道猙獰的嘴,內部刻的「鎮海」符文滲出暗紅液體,滴在「公平」二字上,和白天的香灰混作一團,像攤凝固的血。
林九的手指戳向裂紋,指甲蓋都在抖,「死囚怨氣煉的鎖龍陣,要困南粵號的龍氣——他們知道那船載著太平天國的氣數。」
康羅伊突然轉身衝進後殿。
這裡藏著他最珍視的東西:祖父收藏的鐵皮王冠,那是康羅伊家族曾經的一點體麵,後來被維多利亞女王的貴族簇擁扯下來扔在泥裡。
此刻他將王冠扔進火爐,熔鐵的藍光映得他眼眶發紅,「龍氣困不住,就用正氣衝。」液態鐵水倒進模具時發出嘶鳴,等冷卻成型,一枚刻著「正」字的鐵符躺在他掌心,還帶著灼人的溫度。
「快馬送電報站!」他吼道,鐵符撞在詹尼手腕上,燙出個紅印,「告訴白頭佬,掛符桅頂,鐘聲三遍。」廟外突然颳起怪風,供桌上的燭火全被吹向海麵,像無數支指向東方的箭。
而在更東邊的伶仃洋上,「南粵號」的瞭望手正揉著眼睛。
他分明看見,原本像團爛棉絮的濃霧裡,有什麼龐然大物在翻湧。
船桅頂的鐵符突然發出嗡鳴,和著水手們敲響的銅鐘,三聲清越的響穿透浪濤——那團黑影猛地沉進海底,隻留下一串巨大的漩渦,像誰在海麵砸了個深坑。
此時的虎門炮台,清軍炮手正往炮膛裡填火藥。
六艘水師戰船的桅杆在月光下投出陰影,像六把插在海麵上的刀。
領航員指著海平線對管帶喊:「大人,有船來了!」管帶眯起眼,隱約看見船首的鐵符在發光,像顆燒紅的星子,正逆著潮水,往虎門的方向,一點一點,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