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神座:時代的齒輪 第124章 斷頭台上的金粉
菜市口的風裹著鐵鏽味往人喉嚨裡鑽。
康羅伊的牛津皮靴碾過凍硬的血泥,靴底與青磚相碰發出細碎的咯吱聲。
他蹲下身時,鬥篷下擺掃過那半截發黑的枷鎖,金屬與羊毛摩擦出刺啦輕響——三日前肅順被斬時,這枷鎖還鎖著他的手腕。
表鏈?康羅伊指尖蘸著血泥的動作微頓,掌心的齒輪圖樣被血漬洇開一道裂痕。
蕭爛鼻縮在牆角,破棉襖的棉絮從袖口往外鑽,活像隻凍僵的灰耗子。
這混混昨晚還在崇文門賭坊贏了半吊子錢,此刻卻連呼吸都壓得極輕,彷彿怕驚碎了刑場上未散的陰氣。
那老東西脖子上纏著金鏈子,刻著您懷表的紋樣。蕭爛鼻喉結動了動,獄卒說他半夜直喊康羅伊要吞了我,絞索套上時還攥著塊龍淚碎片——就是您埋在旗杆下的那塊?
康羅伊沒答話。
他將帶血的手掌按在《京報》頭版,太後垂簾四個字立刻被染成暗紅。
血珠順著報紙邊緣往下淌,在萬象更新新字上暈開,倒像是有人拿紅筆重重圈了個圈。
舊人該埋了,可墳頭不能空著。他聲音很輕,像是在說給風聽。
蕭爛鼻卻打了個寒顫——他跟了康羅伊三個月,頭回聽見這位老爺的話裡帶著泥裡翻屍的腥氣。
順昌貨棧的地下密室比菜市口更冷。
燭火在磚牆上投下搖晃的影子,把康羅伊攤開的商路圖照得像張燃燒的符咒。
達達拜的印度綢頭巾滑到肩上,露出鬢角的白發:火油?
雷汞?
您當長毛是買燈油的?這位跟了康羅伊十年的老掌櫃手指叩著九江港的標記,上個月英國領事還查了兩艘順昌的船,要不是您用東印度公司的批文
所以得讓領事們自己查自己。康羅伊抽出紅筆,在漢口港又畫了個圈。
他的袖釦在燭光下泛著冷光,是兩枚微型差分機齒輪,自由黨要開啟長江市場,保守黨要維持和清廷的舊約。
我給太平軍送的不是火油,是讓兩黨吵架的引子——等自由黨發現保守黨在替清廷堵商路,他們會把對華強硬法案撕成碎片。
密室的木樓梯突然傳來吱呀聲。
康羅伊的紅筆頓住,抬眼時正看見普魯斯的烏木手杖頂開了密室門。
英國公使的禮服熨得筆挺,連肩章上的金線都沒一絲褶皺,可那對灰藍色的眼睛裡卻浮著層陰雲:倫敦來電,阿爾伯特親王在議會辯論中暈厥了。他摘下禮帽,帽簷內側的王室徽章閃了閃,保守派要撤換所有親自由黨的公使。
包括您?康羅伊替他斟了杯茶。
茶水錶麵浮著層油花,像極了長江上漂的火油。
普魯斯沒接茶盞。
他的手指摩挲著烏木手杖的銀頭——那是個縮小版的議會大廈模型,我在上海碼頭看見過順昌的船,艙底藏的不是茶葉。公使突然笑了,你說要做看不見的中間人,可現在連倫敦都在問:康羅伊到底站在哪邊?
康羅伊推過桌上的密封鐵盒。
鐵盒表麵鑄著差分機的齒輪紋路,鎖孔裡塞著半根燒過的鴉片酊藥簽——那是他昨夜在實驗室調的,專門用來隔絕靈能波動。裡麵是慈禧政變全程的記錄。他說,差分機解析了她與舊神低語的音訊,還有她在儲秀宮燒龍淚的靈能圖譜。
普魯斯的手指懸在鐵盒上方,像是要觸碰什麼燙手的東西。自由黨需要證明,他們支援的不是一個會和邪神做交易的政權。康羅伊繼續道,而您需要證明,撤換您會讓倫敦失去唯一能看懂這些的人。
公使的喉結動了動。
他突然抓起鐵盒塞進懷裡,動作快得像個偷麵包的窮學生。三日後有班郵船去利物浦。他扣上禮帽,手杖尖點地的聲音在密室裡格外清脆,如果我能帶著這個上船
您會成為倫敦最懂中國的公使。康羅伊替他拉開密室門。
穿堂風灌進來,吹滅了兩支蠟燭,商路圖的邊角被掀起,露出底下壓著的另一張紙——是興漢會的入會誓詞,墨跡未乾。
普魯斯的馬車聲消失在巷口時,貨棧偏院的老槐樹突然沙沙作響。
康羅伊站在密室外,望著院牆上斑駁的月光,聽見瓦當上傳來極輕的碎瓷聲——像是有人踩著瓦片,刻意放輕了腳步。
他沒回頭。
隻是伸手摸了摸懷表鏈,那截金鏈子還好好掛在胸前。
風裡飄來若有若無的沉水香,是慈禧宮裡特有的味道。
子時的梆子聲從城牆上飄過來時,康羅伊看見偏院的窗紙上映出個苗條的影子。
那影子在窗前提了提裙角,像是要叩門,又縮了回去。
他低頭整理袖釦,微型齒輪在月光下閃了閃。
該來的,總會來。他輕聲說,聲音被風聲卷著,散進了無邊的夜色裡。
瓦當上的碎瓷聲終於停了。
康羅伊仍望著院牆上斑駁的月光,直到那縷沉水香裹著寒氣漫到身側。
他不必回頭也知來者是誰——周秀雲的繡鞋是內務府新製的,鞋底沾著儲秀宮的青磚灰,混著胭脂粉的甜腥,比任何暗號都清晰。
「大人。」女聲輕得像落在瓦上的雪,「主子說,三日後肅順問斬,血能衝邪。」
康羅伊這才轉過身。
月光漏過老槐枝椏,在周秀雲臉上割出明暗的棱。
她素白的宮裝下擺沾著牆灰,發間那支翡翠簪歪向右邊——顯然是翻牆時扯的。
更顯眼的是她攥著帕子的手,指節泛青,帕角滲出暗紅,像朵開敗的石榴花。
「血書。」她將帕子遞來,指尖抖得厲害,「主子說,您看了便知。」
康羅伊接過帕子。
經血的腥氣混著艾草味撲麵而來,紙麵洇著深淺不一的紅,隻四個字:「神座猶熱。」他摩挲著那團凝結的血痂,眼前浮出慈禧半靠在頤和園病榻上的模樣——她總愛把自己裹在明黃繡龍的衾被裡,可此刻龍鱗該是褪了色的,像條被抽了筋的老蛇。
「她燒龍淚時,靈能波動震碎了儲秀宮的琉璃瓦。」康羅伊開口時,周秀雲的睫毛猛地顫了顫,「現在神座餘溫未散,她怕涼。」
「主子說……」周秀雲喉間發出細不可聞的抽噎,「她說您若真想毀她,為何不直接殺了她?」
康羅伊從袖中取出一隻翡翠玉鐲。
月光下能看見鐲身內側嵌著枚細若米粒的差分機晶元,「明日你回宮,把這個給她貼身戴著。」他將玉鐲按在周秀雲掌心,「不是幫她恢複,是讓她記住——誰給了她神座,誰就能收回。」
周秀雲的指甲掐進掌心:「可主子說,您要的是漢人天下……」
「殺一個女人容易,殺一個象征難。」康羅伊望向院外被夜霧浸得發白的屋簷,「我要她活著,成為舊時代的活祭。」
周秀雲突然跪了下去。
宮裝在青磚上拖出刺耳的摩擦聲:「大人若信得過秀雲……」
「起來。」康羅伊伸手虛扶,指尖在她腕間輕輕一按——那是差分機晶元啟用的暗號,「你該怕的不是我,是她房裡那盞長明燈。」
當周秀雲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時,貨棧碼頭傳來船槳劃水的輕響。
康羅伊裹緊鬥篷穿過前院,正撞見蕭爛鼻蹲在纜繩堆裡,把一本《聖經》往破棉襖裡塞。
「少東家!」蕭爛鼻慌忙起身,《聖經》啪嗒掉在地上,露出內頁挖空處塞著的油布包,「我……我這就去捆貨!」
康羅伊彎腰撿起《聖經》。
封皮磨得發亮,顯然被翻了無數次:「倫敦傳教會的雜役?」
「您教我的!」蕭爛鼻撓頭,破棉襖袖口的棉絮又鑽出幾縷,「要是遇上巡河營盤查,我就說給傳教士挑行李的——他們最煩洋教,問兩句就放了!」
康羅伊拍開他肩上的纜繩灰:「船艙夾層的二十桶火油,五百枚雷汞引信,都記清了?」
「記清了!」蕭爛鼻突然壓低聲音,「那啥……雷汞是炸炮的引子吧?您說要給長毛送燈油,可我聞著那味……」
「你隻需要知道,」康羅伊將《聖經》塞回他懷裡,「這些東西能讓徽州的城牆,替漢人孩子多擋三發清軍的炮彈。」
蕭爛鼻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用力抹了把臉,胡茬上沾著的河風裡的潮氣:「少東家,我蕭爛鼻這輩子沒給誰鋪過路,就給您鋪回試試!」
三艘改裝漁船的帆影滑入運河時,康羅伊已站在景山萬春亭的殘雪裡。
遠處紫禁城的宮燈像幾點將熄的星子,頤和園方向卻有幽藍的電光忽明忽暗——那是他埋下的差分機監視裝置在運轉。
「叮。」
微型差分機在掌心展開投影,資料流如銀蛇竄動。
北美來的電報殘缺不全,但「阿爾伯特親王病危」幾個字刺得他瞳孔收縮,更下方的「康羅伊家族涉嫌……流放令簽發……」像根冰錐紮進後頸。
他摸出隨身攜帶的玻璃藥瓶。
金黃色液體中懸浮著細碎的金屬微粒,那是用龍淚殘渣、差分機廢片和阿爾伯特親王送的埃及神油配成的——能暫時遮蔽靈能追蹤,也能……
「他們要流放我?」康羅伊對著風笑了,笑聲撞在亭柱上碎成幾瓣,「好啊——那就讓鍍金的椅子,先在大洋彼岸,鑄出一座行宮。」
晨鐘未響,他卻聽見了鐵軌撞擊的清響。
那聲音從萬裡外的冰原傳來,混著煤煙與蒸汽,像根無形的線,正將北京的夜與倫敦的霧,慢慢縫在一起。
泰晤士河的霧總比北京來得早。
康羅伊站在倫敦碼頭的棧橋上時,晨霧正漫過他的靴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