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占高枝 第83章 更深露重 他終於俯下身,唇瓣溫熱,如…
更深露重
他終於俯下身,唇瓣溫熱,如……
廳堂中,
王黎一身玄色錦袍,用銀線細細繡了大片蓮紋綴在衣擺,既風雅又不失清貴。
見到孟令窈,
他未等寒暄,
便開門見山道:“孟小姐,
我今日冒昧登門,
是為石坊街那處鋪麵而來。”
孟令窈眸光微動,
靜待下文。
“前日之事,我思來想去,
深覺不妥。淨秋那丫頭,回去後……”他苦笑一聲,
眼中卻含著幾分寵溺與無奈,
“幾乎日日堵在我家門口,連我母親那裡都去告了狀,說我不講道理,
欺負她敬重的姐姐。更是將孟小姐在京中如何經營有方、如何見識不凡,
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他頓了頓,目光真誠看著孟令窈,
“我雖愚鈍,
卻也知淨秋心性純良,眼光亦是上佳。她如此維護之人,必有非凡之處。再者,
我也與家中堂弟深談,
他確實心意未定,知曉了鋪子另有人看中,便也主動放棄了。思及此,深感前番反複,
實在有負孟小姐誠意。今日特來,是想問孟小姐,那石坊街的鋪麵,您是否……還願意接手?”
峯迴路轉!錢掌櫃在一旁聽得幾乎要撫掌叫好,強自按捺住激動,偏頭看向孟令窈,等待她答複。
孟令窈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動,“王公子言重了。既是如此,那鋪麵我自然還是想要的。”
“好!”王黎似鬆了口氣,隨即又道,“為表歉意,我願在原談妥的價格上,再讓一成。權當是給孟小姐添些麻煩的補償,也望能彌補些許耽擱的損失。”
讓利一成!
這絕非小數目。錢掌櫃眼中精光一閃,心中飛快盤算著省下的銀子能做多少事。
孟令窈定定看著王黎。他言辭懇切,姿態放得極低,甚至不惜自損利益。理由也冠冕堂皇——為了安撫幼妹,也為了彌補自己的失信。
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可正是太過完美,才顯出不同尋常。那日在謝府花園中,他出現的時機恰到好處,避嫌時過分規矩的姿態,此刻又這般慷慨地主動讓利……
“王公子如此誠意,我若再推辭,倒顯得矯情了。”孟令窈展顏,笑容無可挑剔,“如此,便多謝王公子成全。也請代我多謝淨秋妹妹仗義執言。”
王黎見她應下,眼中也露出笑意,“孟小姐爽快。後續事宜,我會與牙人交割清楚,儘快辦妥地契文書,絕不會再耽擱孟小姐的大事。”
事情總算塵埃落定。送走王黎,錢掌櫃終於長舒一口氣,撫著胸口,“阿彌陀佛,終於成了!不過……”
他壓低了聲音,湊近些,“小姐,老朽活了這把年紀,彆的本事沒有,看人還是有兩分眼力的。這位王公子,看小姐您的眼神……怕是不太一般哪。”
孟令窈正提壺斟茶,碧綠茶湯劃出一道平穩細流注入青瓷盞。她動作未有半分凝滯,隻待茶湯滿七分時方擡眸,“錢掌櫃多慮了。”
“君子論跡不論心。”她放下茶壺,目光掠過臨街窗欞,投向逐漸喧囂的金陵街市。
“他今日讓出的利,省下的銀子,便是實實在在的好‘跡’。”
至於這“跡”的源頭藏著何種心思,揣著何等算計——
她端起茶盞,輕輕一吹。
“旁的,無需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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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燭火日日都要燃到三更,近來更是有燃至天明的趨勢。
“大人,”嶽蒙捧著剛從刑部移交過來的幾份卷宗,步入裴序的官廨,掃了眼案上燭台,道:“燭火快燃儘了。”
“嗯。”案桌後的身影動了動,裴序掀起眼簾,“放下吧。”
嶽蒙覷了眼他的臉色,放下卷宗,默默嚥下了喉間未說出口的“我也快燃儘了”。
“時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嶽蒙連忙點頭,放下卷宗,無意間瞧見案頭鎮紙下壓著的一頁信箋邊角。字跡娟秀卻隱帶筋骨,不似出自大人之手,倒有些像……那位已離京月餘的孟小姐的筆跡?
他不敢多看,趕緊垂首,“大人也早些安歇。”
退出時,眼角餘光瞥見大人重新拾起那張紙,手指極輕地拂過字跡,那冷峻的側顏在黯淡天光下,竟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寥。
這感覺並非第一次了,嶽蒙記得前日回稟一則發生於丹陽的命案時,大人盤問案發地點周邊細節之詳儘,遠超常情,末了還問了句,近日金陵城內可還安穩?
問罷,他自己都覺得不對,收了聲讓嶽蒙自去忙。嶽蒙多年曆練,還是回了句,“近日未曾聽聞金陵上報的案件。”
裴序“嗯”了一聲,便不再多言。
退出官廨,嶽蒙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連帶著骨頭劈裡啪啦作響。沈小山一臉敬畏地望著他,總覺得他骨頭縫裡都是機關。
“大人近來瞧著像是心情不大好。”沈小山道。
“連你都發覺了?”嶽蒙摸著下巴,歎道:“人之常情。”
“為何?”沈小山迷茫,“大人和孟小姐已然定了親,那位趙將軍也啟程去北疆了,該是……沒什麼煩憂纔是。”
“你不知孟小姐去了金陵?”
“知曉。”沈小山點頭,“可待她回來日子不就差不多了麼?不需多久,他們便可成親了。”
嶽矇眼睛一亮,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這話說得好!下回切記,在大人麵前多多提一提!”
沈小山懵裡懵懂點了幾下腦袋。
待到三更鼓響,裴序方回了靜觀院。淡月匆匆迎上來,麵帶喜色,“大人,有一封張先生的信。”
伸手接過時,淡月敏銳覺察到,大人素來平穩的手,有幾乎難以察覺的一絲遲滯。
他默默垂首,退了下去。
裴序拆開火漆,抽出裡頭的信。厚厚一疊,遠比先前她寄來的分量厚重。
字跡是張先生一貫的工整老練,內容亦是詳實。金陵官場幾處微妙動向,漕幫碼頭近況……這些都是公事。然而字裡行間,張先生不經意嵌入的隻言片語,卻如投入寒潭的石子,在裴序看似平靜的麵容下激起層層暗湧。
“……孟小姐甫至金陵,即與謝家小女淨秋交好,親如姊妹。小姐待謝淨秋甚厚,為其特製香露,謝淨秋欣喜若狂,視為珍寶……”
“……聚香樓鋪麵一事,頗費周折。初始房主臨時反悔,拒售於小姐。後查明房主乃王家公子王黎。”
裴序目光在“王黎”二字上停留了一瞬。
信繼續向下,“……王公子最初以承諾堂弟為由婉拒。小姐處事極是爽利,當即了斷,並無半分糾纏……某本欲提出大人在金陵的鋪麵,然兩日後事出反轉,王公子親自登門拜訪,態度轉圜,不僅同意轉售,且願主動讓利一成,道是‘敬重小姐為人’並感念淨秋小姐一番‘仗義執言’。最終交易定於畫舫齋……”
“……王公子借謝淨秋之名,數次約見小姐,小姐不堪其擾,赴會一次。”
視線在“特製香露”“敬重小姐為人”“數次約見”幾個字眼上緩緩滑過。裴序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握著信紙邊緣的指尖略微收緊,透出一種玉器般的冷硬。
他手頭僅有一封來自孟令窈的信,是她初到金陵時寄回的,隻言一路順遂,平安抵達,信中散著幾片枯黃的柳葉,道是金陵的柳。後續大抵是忙於瑣事,再無音訊。
偶遇孟少卿時,裴序稍作試探,得知孟府也隻得了一封信,內容比他的多上一些。
孟少卿小聲嘟囔,“怕是心都玩野了”。
他反倒寬慰了一番,言她初到金陵,諸事繁雜,總要理順了纔好報喜。更兼,京城風雨欲來,她不在,未必不是件好事。
後半句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但孟少卿聽見了,深深看了裴序一眼,難得給了他一點好臉色。
裴序如此寬慰孟少卿,亦是如此寬慰的自己。
解衣沐浴時,裴序從隨身攜帶的香囊裡倒出幾片柳葉。為防損毀,他特地尋了京中的老師傅,用幾近透明的藥蠟封存,才將這幾片跨越千裡的葉子完好無損地保留至今。
一一看過,他小心翼翼放了回去。
燭火昏黃搖曳。裴序沐浴畢,隻著了雪白中衣。房內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開的輕響。他挽起右臂袖口。手臂線條流暢而蘊藏力量,燭光下,兩道傷痕沿著小臂內側向上延伸。
因祛疤膏塗的不夠及時,到底留下了一點痕跡。
一道淺些,邊緣幾近平滑,隻餘一線比膚色更淺的白。
另一道則猙獰得多,在臂彎之上寸許,赫然一個菱形的、邊緣略深的傷疤。
骨節分明的手指,帶著方纔冷水沐浴過後的涼意,緩緩複上那道傷痕。他目光落在上麵,深邃幽暗,彷彿穿透時光的阻隔,又看見了她那雙泛著濕意的眼眸。
指尖緩慢而用力地摩挲著,明明早已癒合,此刻卻好似仍舊跳動著熱意,疼痛從沉睡的皮肉下隱隱泛起,不斷蔓延。
許久。他俯下身,唇瓣溫熱,如一片輕柔的羽毛,輕輕碰了碰傷痕。
氣息拂過肌膚,比初生的柳葉脈絡更柔軟細膩。
窗外,更深露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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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為什麼要冷水沐浴呢?好難猜啊[垂耳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