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夢春 第 25 章
遲燃坐在沙發上,手還捏著宋囈歡的袖子。
“……你敲門好吵。”她說。
“你聲音怎麼這麼虛?”遲燃沒鬆手,問她,“沒吃飯嗎?”
宋囈歡點點頭,點完反應過來他看不見,又輕聲說:“嗯。”
聽她這虛弱樣,遲燃都沒敢問她幾天沒吃飯。
“先吃個牛油果吧。”他將帶來的牛油果遞給她,“拿勺子吃。”
宋囈歡接過來拿在手上,牛油果已經切開,中間有一條細長的刀痕。
“……你怎麼會來?”她問。
遲燃歎口氣:“果果很擔心你。”
宋囈歡摸到救命稻草似的,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她搬走以後,聯係過你?!”
遲燃沉默許久。
果果搬走那天,遲燃和錢宇正好出門健身,在樓道裡碰上她。
搬家師傅用箱子擋住電梯,回身去搬另外兩個。
“謔,你們要搬走?”錢宇問,“怎麼都沒提前說一聲,我幫你們搬得了。”
“我自己,歡歡不搬。”果果笑著說。
遲燃側耳片刻,問:“她沒送你嗎?”
果果停頓許久纔回答:“她…她因為我搬出去,有點不開心,在屋子裡呢。”
“你們租期沒商量好嗎?”錢宇問。
“……算是吧。”果果說。
搬家師傅搬完所有箱子,擋著電梯,回身叫她:“小姑娘,一道下去唄。”
“來了。”果果說。
她走到電梯口,又走回來:“遲燃,能拜托你個事嗎?”
遲燃被她喊得一愣,繼而點點頭,“什麼事?”
“她真挺不開心的,要是……要是她有什麼不對勁,你能幫忙照看她嗎?”果果說。
錢宇問:“嗯?你自己給她打電話不就完了?”
“可以,我會去看她。”
沒等果果回答,遲燃便答應下來。
“還有就是……”果果猶豫著說,“你要是去家裡找她,儘量自己一個人去。……會不方便嗎?”
“不會。”遲燃說。
等果果走後,錢宇嘀嘀咕咕地說:“怎麼不讓我去咯?肯定是覺得我不靠譜……”
……
宋囈歡聚精會神地聽完他說的每個字,生鏽似的大腦緩緩運轉,拚命理解。
……所以他也沒有果果的聯係方式。
她和果果真的再沒有任何瓜葛。
她沮喪得說不出話。遲燃皺眉攥住她的手腕,示意她吃牛油果,“吃點東西。”
宋囈歡機械地握住牛油果一掰,分成兩份後,她沒拿勺子,直接咬一口。
有些油膩,她沒再吃第二口,而是將牛油果放在茶幾上。動作有些重,茶幾上的藥盒嘩啦啦地響。
宋囈歡下意識地一擡頭,但遲燃大約沒察覺,皺眉催促她再吃點。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果果的良苦用心,她讓遲燃獨自來找她,這樣錢宇纔不會看到滿桌的藥盒。
這些依然是隻屬於她們兩個人的秘密。
她閉了閉酸脹的眼睛,輕聲歎息。
“你得吃點東西。”遲燃說,“不吃這個……我給你做點東西吃吧?”
宋囈歡一怔,“啊?你做?”
“對,盲人oakase,吃不吃?”遲燃問。
廚房裡傳來有些手忙腳亂的忙碌聲,偶爾傳來東西掉落的聲音,和著siri的語音播報。
“一盒雞蛋……醬油……一盒雞蛋……”
宋囈歡腦袋發空,愣愣地坐在沙發上。
果果搬走帶給她的除了不甘與難過,更多的是迷茫。果果是她這場出逃的唯一共犯,共犯搬走後,房間空蕩蕩,她的腦袋也空蕩蕩。
此前她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場出逃真正的意義,隻覺得和果果在一起,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是自由。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想做的事變成王女士不讓做的事,她的自由變成狹窄的小路。
果果在時,每天都很喧鬨,她不會花大把的時間思考意義。現在房間安靜下來,迷茫便如房間內的大象,無法忽視。
廚房傳來不甚熟練的打雞蛋的聲音,時不時響起流水聲。
果果叮囑遲燃來照看她,那麼他必然會問她,為什麼她們一幅永不來往的樣子,她怎麼這麼頹廢。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隻好在心裡反複編出些模棱兩可的答案,等著應付他。
然而,遲燃什麼都沒問。
他用微波爐做了份蒸蛋給她吃,水放少了,加熱時間太長,蒸蛋表麵很多裂紋,吃起來也乾柴柴的。
“難吃嗎?”
這是他問的唯一一個問題,問完就托腮沉默著等她吃。
難吃。
宋囈歡小口小口地吃著寡淡乾巴的蛋羹,也不說話。
遲燃側頭用耳朵對著她,大約在聽她吃飯的聲音,判斷她吃了多少。
她努力吃也隻吃下半份,將蛋羹放回桌上。
遲燃摸過去,掂了掂重量,說:“吃得不錯。”
然後他沒再說什麼,還是什麼問題都沒問。
他起身慢吞吞地朝著門口走。他動作非常慢,看起來隨時會踢到腳趾,宋囈歡隻好伸手扶著他。
她將人送到玄關,拉開門,宣告這場莫名其妙的會麵終止。
關門前,遲燃忽然擋住門,叫她名字:“宋囈歡。”
宋囈歡遲緩地擡頭:“嗯?”
他倏爾笑起來,是她從未見過的柔和笑意,光灑在他臉上,灰調的瞳孔透出淡淡的光澤。
“我明天還來。”他學著她的語調又說一次,“我明天還來~~”
第二天他真的來了,這次帶來做好的山藥羹。
“你會做這麼複雜的菜?”宋囈歡嗅著淡淡的清甜,問他。
遲燃托著腮說:“讚美破壁機,阿門。”
然後他沒再說什麼,就默默地坐著陪她吃,像個主打陪伴的人形抱枕。
等她放下,依然掂掂碗,皺眉問她:“你每天隻吃這麼一點嗎?”
宋囈歡沒說話,他也沒再追問,空氣又歸於沉默。
她自己待著的時候覺得沒什麼,但兩個人麵對麵又不說話,就有些悶。
不說什麼的話……總歸得乾點什麼吧?
“要看個電影……”她剛開口就閉上嘴。
遲燃挑挑眉,也沒損她:“看吧,我聽著。”
宋囈歡在ipad上翻找一會兒,選出幾步熱門的,張嘴想讓他選,但什麼都沒說出來。
……不管讓不讓他選,好像都很冒犯的樣子。
“你想看哪個?”見她許久沒動靜,他說。
宋囈歡猶豫片刻說:“……心靈奇旅吧?”
遲燃一挑眉,露出個有些驚喜的神情。
“巧了,這是我‘看’的最後一部電影。”
宋囈歡:“那還看嗎?”
“聽。”遲燃嚴謹地回,“就這個吧。”
心靈奇旅是部很好看的動畫電影,是個探尋人生與存在意義的故事。在電影的世界觀裡,每個靈魂需要找到自己象征熱忱的火花才能重返地球。
宋囈歡開始還能給遲燃補充些台詞裡沒有的資訊,後來看入迷就顧不上了。
片尾曲響起的時候,宋囈歡忽然有些想哭。
這個念頭清晰地冒出來之前,眼淚早已噴湧而出,淅淅瀝瀝地砸在沙發的布料上。
她從22號與喬伊的迷茫裡看到自己的迷茫,卻沒能從他們的釋然中找到釋然。畢竟他們身上不用裝這個不定時炸彈,滴滴答答地讀著秒,催得人憋悶。
真的憋悶。
這樣的憋悶化作斷線的雨,將她淋濕。
在錄音室裡的時候,她說遲燃消極,說他隻盯著結局,可她難道不是嗎?隻是那時候,她沒見過結局,而遲燃就站在結局之中,她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罷了。
要是站在結局回頭望去,一切都是命定。
遲燃忽然將手伸到她麵前,手掌向上,跟要接什麼東西似的。
“……乾什麼?”她鼻音好重。
“臉放上來。”他說,“給你擦眼淚。”
她咕噥:“纔不要。”
遲燃也沒堅持,收回手起身。
“那我先走了。”他說,“……我明天還來。”
他們除了看電影,基本沒說幾句。
他依然什麼都沒問,直到離開。
遲燃稍微熟悉客廳結構,走的時候沒叫她,獨自朝門走。
他路過地上廢舊紙箱的時候被絆了一下,膝蓋磕在牆角,他站在原地緩了許久,連呼吸聲都頓住。
“……磕得很重嗎?”宋囈歡連忙問。
遲燃咬著牙忍痛:“沒重到骨折……但也沒輕到不疼。”
宋囈歡哭完放鬆許多,很沒良心地彎彎嘴角,偷偷笑。
“我知道你在笑。”他說。
她底氣不足:“也沒有……”
他皺眉,“你否認的時候倒是彆咧著個嘴啊。”
將人送走後,宋囈歡站在原地看看果果空蕩蕩的房間,又看看客廳滿地狼藉。
紙箱上落了灰,滿是腳印,整個客廳都有些烏煙瘴氣。
她盯著那塊絆到遲燃的紙盒看,看了一會將所有盒子收攏起來,丟到門外。掃除這種事,一旦開始就會連貫地繼續下去,她收拾垃圾,掃完地,又翻出拖把。
家裡的地一般都是果果拖,一邊拖地一邊唱歌。她五音不全且氣短,無敵難聽,像念經,還得是邪教念經……
收冰箱的時候,她翻出半份巨大的黑虎蝦,想起她跟遲燃鬨掰,果果最擔心的是這盒蝦要不要還回去……
還有茶幾上的藥瓶,強迫症果嚴格按照從高到矮,從寬到窄且高矮優先於寬窄的順序擺放,她擺錯就要被這位普通話一甲的人民教師字正腔圓地教訓說沒條理……
宋囈歡默默將整間屋子內內外外地打掃,也默默將與果果相處的回憶複習一遍。
那些想不開的事情,漸漸被手上忙碌的動作與洶湧具體的回憶衝刷著,越來越淡。
隨著房間越來越整潔,她也越來越輕鬆。
完工的那一秒,她望著整潔的房間,忽然從內到外都通暢淋漓。
想通了。
分離是真的,但與果果攜手逃亡的這一年也是真的,勇氣與愛更是真的不能再真。
那就行了。
看啊,儘管站在結尾,但過去的每一秒都作數。
宋囈歡自迷茫中探出頭來,與早春煦陽一道,重新住進一塵不染的房間。
遲燃次日再來時,帶著粉色的漂亮貝果。
“……這也是破壁機做的?”宋囈歡狐疑問,“還挺好吃。”
遲燃說:“破壁機不能裝太滿。”
宋囈歡迷茫地問:“什麼?”
“裝太滿會燒壞,錢宇在收拾,這是tis。”
遲燃說著擡手指指,看樣子是想指貝果,但指的位置差著十萬八千裡。
宋囈歡慢慢咀嚼貝果,輕聲說:“好吃。”
遲燃微微睜大眼睛,偏過頭,停頓片刻才篤定地說:“你好了。”
她抿抿嘴唇,細微的甜在舌尖化開。
遲燃來找她的第一天,她本以為他就算不問,也會帶著大段的說教。她很是反骨地提前準備滿肚子的敷衍與反駁。
他要是敢說什麼我陪著你,人生皆過客這種狗屁不通的酸話,她必然將人懟回去,趕出去。
可他從頭至尾,半句不問,半句不勸。
遲燃是真消極,他的消極讓他格外清醒。
每個人是自己的牢,人與人也許相似,但牢與牢必定不同。
他像個荒原黑夜中的先行者,搶先抵達晦暗道路的終點,深知最好的引路方式不是訊號彈,而是等待。
他沉默地等待她自己走出來,邁出畫地為牢的困境。
等她走出來,他就站在終點笑吟吟地說句,嘿,你好了。
這人討厭死了。
於是在今日份無理由會晤的尾聲,夕陽落下時,宋囈歡拉住他的手。
“你彆走,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