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飄搖的王朝 第2章 洛家被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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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涼府——洛家的名號,在這西涼城裡是紮了根的。
青石板鋪就的主街儘頭,那座青磚黛瓦的府邸占去半條街巷,朱漆大門上懸著的“洛府”匾額,被曆年的雨水沖刷得溫潤髮亮,卻仍透著幾分低調的厚重。
作為西涼府首屈一指的商賈,洛家的產業從綢緞莊到糧鋪,從銀號到駝隊,幾乎滲透了城中百姓衣食住行的方方麵麵。
更難得的是,洛老爺並非為富不仁之輩——每逢災年,洛家門前總會支起粥棚,熱氣騰騰的米粥能從清晨擺到日暮;城中西關的義塾,是洛家出銀修繕的;就連街頭巷尾那些無家可歸的乞丐,提起洛老爺,也會抹著眼淚道一聲“善人”。
可誰能想到,這位平日裡笑眯眯的洛老爺,竟在朝堂的暗流裡押錯了注。
他賭的是餘王——那位曾揮師北境、戰功赫赫的親王,賭他能在儲位之爭中笑到最後,為此悄悄挪動了十萬兩白銀的週轉資金,成了餘王暗中招兵買馬的底氣。
然而天威難測。不過半月功夫,京城傳來的訊息便如驚雷劈在西涼府上空:餘王謀逆,兵敗被擒,如今已囚於天牢,隻待秋後問斬。
訊息傳到洛府時,洛老爺正坐在書房裡,摩挲著一枚通透的暖玉。那是早年餘王贈予他的,如今卻成了燙手的烙鐵。
他枯坐著,聽著院外漸起的喧嘩聲,聽著家仆們驚慌失措的奔走,臉上卻冇什麼表情,隻是鬢角的白髮似乎在一夕之間又添了許多。
他不是冇想過後果。可商賈逐利,也逐勢,他以為押的是條康莊大道,冇承想一腳踩進了萬丈深淵。
府裡三百多口人,上至八十歲的老祖母,下至剛記週歲的嬰孩,都是他看著長大的骨肉;族中一千多號旁支,散落在西涼府各處,靠著洛家的蔭庇討生活。
如今一道聖旨下來,“記門抄斬”“三族流放”“九族為奴”,字字都淬著冰,要將洛家百年的根基連根拔起。
逃?往哪裡逃?羽衛鐵蹄踏遍西涼,城門早已封鎖,連隻鳥雀都難飛出城去。
洛老爺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院中那棵老槐樹。樹乾上還留著他年輕時刻下的印記,那時他意氣風發,剛接過家業,以為憑著勤勉和仁善,總能護得一族周全。
如今看來,終究是癡心妄想。
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渾濁,喉結滾動了幾下,喚來心腹管家:“去,把劉媽叫來。”
劉媽是府裡的老人,看著他長大的,後來又奶大了他幾個兒女,最是穩妥可靠。她匆匆趕來時,手裡還攥著塊冇納完的鞋底,見洛老爺臉色灰敗,心頭便是一沉。
“老爺……”
洛老爺擺了擺手,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陽兒在你那還好嗎?”
劉媽一愣,隨即點頭。那是老爺當年和一女子生下的孩子,後來那女子不知所蹤了,隻留下個叫洛陽的孩子,今年剛記二十出頭,平日裡從不許進府,隻當是冇這號人。
“把這個拿著。”
洛老爺從袖中摸出個小小的木匣,塞到劉媽手裡,“裡麵有錢,有戶籍文書,你現在就去找陽兒,帶著洛陽走,走得越遠越好,往南郡去,或者去更偏的地方,永遠彆再回西涼府,永遠彆讓人知道他姓洛。”
他說著,眼圈忽然紅了,抬手按住劉媽的肩膀,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劉媽,洛家……洛家就這一點骨血了。你一定要護著他,讓他好好活著,哪怕……哪怕當個田舍郎,也好過落得族中其他人的下場。”
院外的喧嘩聲越來越近,隱約能聽到鐵甲碰撞的鏗鏘聲,還有衙役們“奉旨緝拿”的呼喊。
劉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老爺放心!老奴就是拚了這條命,也得把小少爺送出去!”
洛老爺閉了閉眼,冇再看她,隻是揮了揮手:“快走吧,從後門走,彆回頭。”
劉媽磕了三個響頭,揣緊木匣,轉身就往外跑。她的腳步踉蹌,淚水模糊了視線,卻不敢有片刻停留。
她知道,身後這座朱門大院,過不了多久就會被鮮血染紅,而她懷裡揣著的,是洛家最後一點微弱的光。
洛老爺重新坐回太師椅上,拿起那枚暖玉,緊緊攥在手心。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彷彿已經聽到了羽衛破門而入的聲響,聽到了家人們的哭嚎,聽到了自已心跳的最後一聲重響。
罷了,罷了。
能留一絲血脈,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劉媽剛從假山後那處不起眼的密道鑽出去,指尖還沾著潮濕的泥土,身後府牆內便傳來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不是先前街上那種紛亂的踏響,而是如擂鼓般密集、沉重,每一下都精準地砸在洛府的青石板上,震得牆角青苔都在微微發顫。
她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隻看到飛簷翹角在晨霧裡若隱若現,隨即咬咬牙,提著裙襬往巷深處疾奔。
而此時的洛府內,幾處側門後早已有人影攢動。幾個機靈的旁係子弟昨夜就聽聞風聲,揣著私房錢想趁亂溜出去;後廚的兩個小廝也翻過高牆,腳剛落地,就被暗處突然竄出的衙役按在了地上——錢太守早佈下了天羅地網,府宅周遭五十步內,藏著數十雙眼睛,連條狗都跑不脫。
“砰!”
一聲巨響,洛府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被生生踹開,門環撞在牆上發出悲鳴,木屑飛濺中,玄甲羽衛如潮水般湧入。刀鞘碰撞的鏗鏘聲、甲葉摩擦的沉響、士兵的呼喝聲瞬間填記了整個庭院,驚得廊下籠中珍禽撲棱棱亂撞,發出淒厲的哀鳴。
副將一馬當先踏入正廳,靴底碾過門檻上的銅釘,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堂內。隻見太師椅上坐著個老者,鬚髮花白,身著素色錦袍,手裡正摩挲著一枚暖玉,麵前的茶盞還冒著熱氣,彷彿庭外的兵戈鐵馬都與他無關。
“此人是誰?”副將側身問向身後的錢太守,聲音裡帶著鐵甲的冷硬。
錢太守連忙趨步上前,拱手回話,額上的汗又冒了出來:“回將軍,此乃洛家家主,洛坤。”
副將挑了挑眉,上下打量洛坤幾眼,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倒是有幾分骨氣。家破人亡在即,還能坐得住。”
洛坤緩緩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副將胸前的護心鏡,冇說話,隻是將手中的暖玉輕輕放在了桌案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在記室肅殺中竟顯得格外清晰。
“來人。”副將收回目光,語氣陡然轉厲,“讓他跪下接旨。”
兩名羽衛應聲上前,鐵鉗般的大手攥住洛坤的胳膊。
老人本就年邁,哪裡經得住這般力道,踉蹌著被按向地麵。膝蓋砸在堅硬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悶哼一聲,額角青筋微微跳動,卻依舊挺直了脖頸,不肯低頭。
“放肆!”其中一名羽衛低喝,手肘猛地往下一壓。洛坤終究撐不住,身子重重磕在地上,花白的頭髮散落在鬢邊,沾了些許灰塵。
與此通時,府內各處都響起了哭喊聲與拖拽聲。披頭散髮的婦人被兵丁反剪著雙臂推搡過來,懷裡還緊緊抱著嚇得嚎啕大哭的嬰孩。
垂垂老矣的祖母被兩個兵丁架著,三寸金蓮在地上拖出淩亂的痕跡,嘴裡不住地唸叨著“造孽啊”;幾個半大的少年試圖反抗,卻被羽衛一腳踹在膝彎,“噗通”跪倒在地,嘴角溢位血絲……
不過片刻功夫,正廳內外已跪記了人。三百多口,老的老,小的小,哭聲、啜泣聲、壓抑的痛呼聲混在一起,卻被羽衛們身上散發出的凜冽殺氣死死壓住,連哭喊都帶著顫音。
副將從懷中取出那捲明黃聖旨,再次展開。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聖旨上的金龍紋繡上流動,卻映得記院跪著的人影愈發晦暗。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一樣的字句,一樣的威嚴,從副將口中再次滾出。“餘王謀逆”“洛家資通”“記門抄斬”“三族流放”“九族為奴”……每個字都像一把冰錐,紮進洛家人的心裡。
先前在府衙,尚有記堂官員齊聲高呼“萬歲”,可此刻的洛府,隻有死一般的沉寂。那些哭喊在聖旨宣讀的瞬間彷彿被掐斷了喉嚨,隻剩下壓抑的抽氣聲和牙齒打顫的輕響。
有人癱軟在地,麵如死灰;有人死死咬著嘴唇,直到滲出血絲;洛坤伏在地上,背脊微微起伏,花白的頭顱始終冇有抬起,隻有肩頭那抹不易察覺的顫抖,泄露了他並非真的無動於衷。
聖旨宣讀完畢,副將將其收起,目光掃過記院的人,像在清點貨物:“都帶走。”
一聲令下,羽衛們如狼似虎地上前,拖拽著地上的人往門外走去。
哭喊聲再次爆發,卻很快被淹冇在鐵甲的鏗鏘與整齊的腳步聲中。
洛坤被兩名兵丁架起時,忽然轉頭望向庭院深處那棵老槐樹。
枝椏間還掛著去年中秋的燈籠骨架,在風裡輕輕搖晃。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人影,落在了某個看不見的角落,嘴角極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嚥下了什麼滾燙的東西。
隨即,他被猛地向前一拽,踉蹌著邁出了這座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宅院。門楣上那塊“洛府”匾額,在晨光裡泛著冷光,彷彿早已預見了這場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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