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心劍魄 第17章 血池蓮綻
密道一路向下,深得超乎想象。
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混雜的氣味,先是泥土的腥潮,繼而是陳年石料的冷冽,再往下,竟隱隱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香氣,與一種鐵鏽般的腥氣交織在一起,令人作嘔。甬道四壁,最初是粗糙的開鑿痕跡,漸漸變成了規整的石塊壘砌,石塊上開始出現一些模糊的刻痕,那圖案扭曲怪異,非佛非魔,看久了竟覺眼暈心慌。
央金在前,腳步輕盈如雪豹,那雙總是流轉著潑辣與狡黠的眸子,此刻在幽暗中閃爍著獵食者般的銳光。玄覺跟在她身後,隻覺得腳下的石階濕滑冰冷,寒意順著腳底心往上爬。他努力收斂心神,默唸心經,但那越來越濃的異香與腥氣,卻像無數隻小蟲子,拚命往他鼻孔裡、耳朵裡鑽,擾亂著他的禪定。
“喂,菜頭,”央金忽然停下,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戲謔,“怕了?”
玄覺老實地點頭,抹了把光頭上的冷汗:“有點。這地方……不像給人走的。”
央金嗤笑一聲:“給佛走的,或者給魔走的,反正不是給種菜的走的。跟緊點,丟了可沒人撈你。”
又下行了一段,前方隱約傳來汩汩的水聲,還有……一種極輕微的、彷彿無數人在一起低語誦唸的雜音。那雜音混亂不堪,細聽之下,絕非任何已知的佛號或經文,反而充滿了狂熱的躁動與扭曲的虔誠。
甬道儘頭,是一扇虛掩著的巨大石門。門縫裡透出熾烈得異常的紅光,將門口一片區域映得如同血染。那甜膩與腥氣在此處達到了繁體,誦念之聲也清晰可聞。
兩人對視一眼,央金深吸一口氣,猛地將石門推開了一道可供一人通過的縫隙。
紅光如血潮般湧出,瞬間吞噬了他們的身影。
門後的景象,讓即便是見慣了風浪的央金,也瞬間屏住了呼吸,瞳孔驟縮。
這是一個巨大得難以想象的地下洞窟,穹頂高懸,隱沒在翻滾的紅光霧氣之中。洞窟中央,並非實地,而是一片望之令人頭皮發麻的廣闊血池!池水粘稠,猩紅刺目,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蒸騰起帶著濃重血腥味的熱氣。血池之中,赫然生長著一株株異樣的“蓮花”,花瓣肥厚,色澤妖豔如凝固的血液,蓮心卻燃燒著幽幽的碧火,隨著血池的翻湧而明滅不定。
血池四周,密密麻麻跪滿了人。他們身著統一的暗紅色服飾,男女老少皆有,一個個眼神空洞,麵容卻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迷醉,朝著血池中央頂禮膜拜,口中念念有詞,發出的正是方纔聽到的混亂誦念。他們的聲音彙聚在一起,形成一股無形的、汙濁的精神力場,衝擊著這洞窟中的一切。
而在血池的正中央,有一座凸起的石台。石台之上,端坐著一人。那人身披一件極其寬大、繡滿了扭曲黑色蓮紋的猩紅法袍,臉上覆蓋著一張毫無表情、光滑如鏡的純白麵具。他(或她)的身形在蒸騰的血氣與搖曳的蓮火映照下,顯得模糊而扭曲,彷彿與這邪惡的血池、這狂熱的信仰融為了一體。
僅僅是一眼,玄覺便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胃裡翻江倒海。這哪裡是什麼佛國淨土,分明是修羅魔域!那血池,那妖蓮,那狂熱的信徒,還有石台上那散發著不祥與死寂氣息的身影,無一不在衝擊著他二十年來在少林寺構築的佛法認知。
“殺生……怎能是護生?”他喃喃自語,臉色蒼白。
央金卻是另一種反應。最初的震驚過後,她眼中燃起的是滔天的怒火。“裝神弄鬼!”她咬牙低吼,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以人血養邪蓮,聚愚眾築魔國!此等孽障,也敢妄稱佛母?佛見了都要一杵砸碎你這鬼窟!”
她周身氣息陡然變得淩厲無匹,那柄從不離身的短刀已悄然滑入掌心,刀鋒在血光映照下,反射出冷冽的寒芒。她信奉的佛法,此刻已儘數化為最直接、最酷烈的殺伐之念。
就在此時,石台上那白麵法王,似乎察覺到了不速之客。他(她)並未轉頭,隻是那麵具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一道平和得詭異,卻又帶著無上威嚴與魅惑力的聲音,清晰地蓋過了所有嘈雜的誦念聲,回蕩在整個洞窟:
“迷途的羔羊,亦具佛性。血海翻波,正是洗滌業障,照見本來麵目之菩提道場。何不放下執著,入我門來,同證無上蓮華妙境?”
這聲音入耳,玄覺隻覺得心神一蕩,那狂熱的誦念聲似乎變得不再那麼刺耳,眼前妖異的血蓮彷彿也顯露出某種奇詭的“莊嚴”。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讓他瞬間清醒,背上已是一片冷汗。
央金卻是厲聲長笑,笑聲清越,竟短暫地壓過了那魔音:“放屁!你家菩提道場用人血澆灌?你家無上妙境靠蠱惑人心?魑魅魍魎,也敢妄談佛法!今日便讓你這假佛母,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超度!”
話音未落,她身形已如離弦之箭,竟是不管不顧,直撲那中央石台!手中短刀劃破血色的空氣,帶起一溜刺眼的冷電。
“央金!”玄覺驚呼,想要阻止已是不及。
就在央金身形掠至血池上空之際,那端坐的白麵法王袍袖微微一拂。
嘩——!
血池中,數朵靠近石台的妖豔血蓮猛地劇震,蓮心碧火大盛,花瓣驟然爆開!並非化作碎片,而是迸射出十數道凝練如實質的血色流光,如同毒蛇出洞,又似幽冥鬼爪,帶著淒厲的破空之聲,從各個刁鑽的角度射向央金!
央金身在半空,無處借力,卻臨危不亂。她嬌叱一聲,短刀在身前舞成一團光輪,刀氣縱橫,將大部分血色流光絞碎。但那流光似乎帶有極強的腐蝕性與陰寒之力,碎裂後化作縷縷紅煙,纏繞而上,竟讓她手臂一陣痠麻,動作微微一滯。
便是這一滯的功夫,最後兩道血色流光突破了刀網,一道擦過她的肩頭,衣帛撕裂,雪白的肌膚上瞬間留下一道焦黑的灼痕;另一道直射她心口!
千鈞一發之際,玄覺再顧不得許多,體內那微弱卻精純的少林內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下意識地施展出羅漢堂最基礎的入門身法“一步蓮華”,身形晃動間,已搶到央金側前方,雙掌猛地向前一封,正是韋陀掌中的守勢“恒河護法”!
“噗!”
血色流光撞上他雙掌,一股陰寒刺骨、直透經脈的邪異力量狂湧而入。玄覺悶哼一聲,隻覺氣血翻騰,眼前發黑,噔噔噔連退七八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喉頭一甜,一口鮮血險些噴出,又被他強行嚥了回去。雙臂更是酸軟麻木,暫時抬不起來。
“菜頭!”央金落地,看到他嘴角溢位的一絲血跡和蒼白的臉色,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與懊惱,隨即又被更盛的怒火取代,“誰要你多事!”
她轉頭死死盯住那白麵法王,眼神冰冷如萬載寒冰:“好,好的很!果然有些鬼門道!”
那白麵法王依舊端坐,彷彿隻是拂去了一隻擾人的飛蛾。平和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歎息:“執著於形,沉迷於力,便是這般下場。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隨著他的話語,血池周圍那些狂熱的信徒誦念之聲更加高亢,混亂的精神力場如同潮水般一**衝擊而來,試圖瓦解他們的意誌。
玄覺背靠石壁,劇烈地喘息著。肩頭被央金指甲劃破的舊傷因內力激蕩而再次崩裂,火辣辣地疼;雙臂經脈被那邪異力量侵蝕,如同被無數冰針穿刺;更難受的是那無孔不入的魔音誦念,攪得他心煩意亂,往日熟讀的經文此刻竟一字也想不起來。
他看著央金倔強而憤怒的背影,看著那無邊血池、妖豔蓮花、狂熱的信徒,還有那高踞石台、如同一切罪惡源頭的白麵法王。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
怎麼辦?打不過,逃不掉嗎?這魔窟如此之深,外麵還有多少守衛?這法王實力深不可測,方纔一擊恐怕還未儘全力……
難道今日真要葬身於此?我還沒種出比少林後山更好的青菜呢……師父……
紛亂的念頭如同雜草般瘋長。他下意識地伸手入懷,觸控到那本一直貼身收藏、來自藏經閣的《楞伽經》。經書的封麵粗糙而熟悉,帶著一絲微弱的、屬於陽光和禪房的氣息。
就在這時,許是巧合,許是冥冥中的一點靈犀,他腦海中忽然閃過一段平日裡隻覺得詰屈聱牙,此刻卻如驚雷炸響的經文:
“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由生滅心,顯如來藏,如波依水,即妄即真。”
生滅心…妄念…如來藏…
他猛地抬起頭,再次看向那翻湧的血池,那燃燒的妖蓮,那狂熱的信徒,那端坐的魔頭。
一切景象依舊邪惡、汙穢、令人作嘔。
但在他眼中,似乎又有了一些不同。
那翻湧的,隻是血水嗎?那燃燒的,隻是碧火嗎?那誦唸的,隻是妄語嗎?那端坐的,真是無懈可擊的“佛母”嗎?
“由生滅心,顯如來藏……”他低聲重複著,混亂的心緒竟奇異地平複了一絲。恐懼仍在,卻不再能完全主宰他。
他忽然明白了,踏入這魔窟開始,自己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抗拒、所有的慌亂,都源於將眼前這一切“當真”了,被這森然的景象、被這詭秘的力量、被這龐大的陣勢所震懾,心生妄念,迷失其中。
佛法何在?不在外相,隻在自心。
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血腥與異香的空氣吸入肺中,竟不再讓他那麼難以忍受。他嘗試著不再去對抗那魔音誦念,而是以一種奇特的“觀察”姿態去“聽”,如同觀察溪流中的落葉,任其流過,而不隨之飄蕩。
他掙紮著,靠著石壁,緩緩站直了身體。雙臂依舊痠麻,但他開始緩緩調動那微薄的內息,不再是硬碰硬的對抗,而是如春水化冰,悄然流轉,嘗試化解侵入經脈的那股陰寒邪力。
央金正全神貫注與那白麵法王對峙,感受到身後玄覺氣息的變化,她微微側頭,瞥見他竟自行站了起來,雖然臉色依舊不好,但那雙總是透著點茫然和憨厚的眸子裡,此刻卻多了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沉靜如水的光芒。
她心中微微一動。
就在這時,那白麵法王似乎也察覺到了玄覺氣息的微妙變化,那光滑的白麵具,第一次,正對著玄覺,停頓了那麼一瞬。
洞窟內,血池翻波,蓮火搖曳,誦念如潮。
一場更為凶險的較量,已在無聲無息間,悄然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