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心劍魄 第2章 河州異遇異僧
嵩山少林的晨鐘還在夢裡嗡鳴,玄覺人已站在了黃河古渡口。
風是橫著刮的,捲起河灘上的沙粒,抽在臉上生疼。濁黃的河水咆哮著向東奔湧,幾條渡船在浪裡起伏,像幾片隨時要散架的枯葉。
“就這條吧。”央金手指一點,挑的是最破的那條。船老大滿臉褶子裹著風霜,眼皮耷拉著,瞧也不瞧他們遞來的碎銀,隻從喉間滾出個“嗯”字。
玄覺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板上了船,小心翼翼地將背上的竹筐卸下,摟在懷裡。筐裡是他臨行前從菜園子薅的幾顆菘菜、蘿卜,還有一小袋自己曬的菜乾。離了少林,離了那片傾注心血的菜地,隻有這點水靈靈的綠意還能讓他覺出點安穩。
船至河心,風浪更急。一個浪頭打來,船身劇烈傾斜,玄覺懷裡的竹筐脫手滾出,一顆圓滾滾的青蘿卜直溜溜朝船幫撞去。
“我的蘿卜!”玄覺驚呼,撲身去救。
幾乎同時,一道暗影自身側掠過。那一直佝僂著搖槳的船老大,不知怎的身形一扭,腳尖看似無意地一勾一撥,那堪堪要撞碎的蘿卜竟輕巧地轉了向,落回玄覺懷裡。
動作快得隻一瞬,船老大又恢複了那副半死不活的麻木模樣,隻有渾濁的眼珠極快地瞥了玄覺一眼。
玄覺抱著蘿卜,愣住了。方纔那一下,絕非巧合。那腳尖吞吐的力道,蘊含著一股極精純的巧勁,似曾相識…像是少林入門築基的十二路彈腿功夫,卻又更為老辣圓融,去儘了煙火氣。
他張了張嘴,想問些什麼。卻見央金正似笑非笑地看著那船老大的背影,手按在腰間那柄弧度詭異的藏刀刀柄上,輕輕摩挲。
“大師父,”央金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你這搖櫓的手法,倒像是沾過血的降魔杵,穩得很呐。”
船老大身形似乎凝滯了一刹,隨即發出沙啞的笑聲,像破舊的風箱:“女菩薩說笑…黃河水裡討飯吃,手不穩,早就餵了王八咯。”他不再言語,隻更用力地搖櫓,木槳劈開濁浪,發出沉悶的響聲。
玄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把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隻默默將蘿卜白菜更緊地摟住。這江湖,好像跟他菜地裡的泥土不一樣,不是下了種就有收成,澆了水就必然發芽。它渾濁得像腳下的黃河水,底下藏著什麼,根本看不透。
渡河登岸,便是河州地界。
此地乃漢、蕃、羌、黨項諸族雜處之所,茶馬互市的要衝。長街之上,裹著皮袍、膚色黝黑的蕃人牽著馱馬與高聲吆喝的中原行商討價還價;身著赭紅色僧衣的喇嘛與青袍道冠的道士擦肩而過;偶爾還有幾個腰佩彎刀、氣息精悍的江湖客穿行於人潮之中,目光警惕。
空氣裡混雜著牲口的膻氣、酥油的膩香、茶葉的清苦,還有一種不易察覺的緊繃感,彷彿一張拉滿了的弓,弦絲輕微嗡鳴。
央金如魚得水,一雙明眸亮得驚人,左右顧盼,將那各色人等的舉止、交談甚至呼吸節奏都收入眼底。玄覺卻隻覺得頭昏腦脹,人喊馬嘶像無數根針紮著他的耳朵,他隻好低頭盯著央金的靴尖,一步不落地跟著,像隻被牽進了哄市的呆頭鵝。
“嘖,”央金忽然停下腳步,扯了玄覺一把,將他拉到路邊一個賣糌粑的攤子旁,壓低聲音,“看見前麵那個掛‘安寓客商’招牌的客棧沒?”
玄覺茫然抬頭,隻見客棧門口人來人往。
“門口第三個拴馬樁旁邊,那個靠著牆根曬太陽的蕃僧。”央金提示道。
那是個老喇嘛,皺紋深得能夾死蒼蠅,一身紅衣舊得發黑,閉著眼,手裡慢悠悠轉著一串油光發亮的念珠,嘴唇無聲嚅動,似在誦經。看上去與這長街上任何一個苦行僧彆無二致。
“有何…不妥?”玄覺看了半晌,沒瞧出什麼名堂。
“他念珠撥了十七次,呼吸卻變了二十三回。心不靜,裝的。”央金冷笑,“而且,他拇指扣住的那顆念珠底下,壓著一點極淡的血痂。雖是極力擦拭過,卻瞞不過我的眼睛。”
玄覺心頭一跳,再細看,卻依舊隻看到一個平靜的老僧。
“還有,”央金目光掃向街對麵一個正在挑選銀飾的婦人,“那個穿藍布裙子的女人,從渡口就跟上我們了。看了你筐裡的菜三次,看了我腰間的刀五次。挑首飾是假,看我們是真。”
玄覺頓覺後背發涼,彷彿四周每一個看似尋常的行人,都突然變得麵目模糊,深不可測起來。他下意識地側身,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央金大半,手掌悄悄握住了藏在青菜底下那根用來挑筐的硬木扁擔。
央金察覺他的動作,愣了一下,隨即嘴角彎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卻也沒躲開,隻哼道:“現在知道怕了?笨南瓜。走,找個地方喂飽肚子,聽聽這河州城裡,都吹的什麼風。”
兩人尋了街角一處客人不多的茶棚坐下。要了兩碗羊雜湯、幾個饃。央金吃得飛快,耳朵卻支棱著,捕捉著四周的閒言碎語。
鄰桌幾個行商模樣的漢子正說得唾沫橫飛。
“…聽說了嗎?蘭州府的張參將,前幾日暴斃在家中!說是突發急症,可有人傳,他心口有個紅點,像是被繡花針紮的!”
“噓!小聲點!這年頭怪事還少麼?吐蕃來的幾位高僧,在驛館裡好端端的,一夜之間全病了,上吐下瀉,連金剛櫓都拿不穩了…”
“唉,這世道…聽說西邊也不太平,雪山那邊,好像有個什麼…什麼‘蓮教’哄得凶…”
“血蓮教!”另一個聲音更低的補充,“說是神通廣大,能讓人死後往生極樂淨土,不收金銀,隻收…‘誠心’。”
“誠心?啥誠心?”
“那誰知道…反正古怪得很。前幾天不是有本什麼佛經丟了?哄得少林寺都派人下來了…”
玄覺的勺子哐當一聲掉進碗裡。
央金在桌下踢了他一腳,麵不改色地繼續啃著饃。
行商們的話題又轉到了馬匹的價格上,似乎方纔所言不過是隨風飄散的閒談。
玄覺卻再也吃不下了。他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竄起。師父師叔們諱莫如深的“血蓮教”,原來並非空穴來風,甚至其觸角,早已悄無聲息地伸到了這中原邊陲重鎮。那本失竊的《楞伽經》,就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頭,蕩開的漣漪,遠比想象中更為洶湧詭譎。
離開茶棚,天色已近黃昏。兩人決定先尋個僻靜處落腳。
穿過幾條歪歪扭扭的巷道,人聲漸稀。前方一處荒廢的小廟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牆垣傾頹,門板歪倒,院內一棵老槐樹枝椏虯結。
央金率先踏入廟門,腳步卻猛地頓住。
玄覺跟在她身後,探頭望去,隻見殘破的佛殿內,蛛網密佈,塵土積了厚厚一層。然而,在那泥塑佛像前的供桌上,卻赫然放著三樣東西:
一顆乾癟發黑的牛心。一柄鏽跡斑斑、卻依舊透著森寒之氣的短匕首。一朵用粗糙黃紙折成的蓮花。
三樣東西擺放得極整齊,透著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邪異儀式感。
夕陽的血色光芒從破窗漏入,恰好將這詭異的供桌籠罩其中。
央金臉色瞬間沉下,一步上前,目光銳利如刀,掃過供桌及四周地麵痕跡。她伸出手指,極輕地碰了一下那紙蓮花的邊緣,又迅速收回。
“還是濕的。”她聲音發緊,“人沒走遠。”
玄覺隻覺得一股冷氣順著脊椎爬上天靈蓋,心臟咚咚狂跳,手心裡的汗浸濕了扁擔。他環顧四周,破廟死寂,隻有風吹過破洞窗紙發出的嗚咽聲,宛如鬼哭。
忽然,他眼角餘光瞥見殿角最陰暗的角落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他猛地轉頭,全力瞪大眼睛望去——
陰影之中,彷彿盤坐著一個極其枯瘦的身影,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隻能隱約看到一顆光溜溜的頭顱,和一雙突然睜開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沒有眼白,也沒有瞳孔,隻有一片渾濁不堪的、死氣沉沉的灰黃色。
緊接著,那對灰黃色的“東西”,對著他,極其緩慢地眨動了一下。
玄覺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