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灰 第九章
好在器材室很涼快,守著籃球的老大爺問他們要了校牌登記。田田守在小桌前寫自己的名字和班級,程初則在旁邊數籃球。
有幾個球摸起來手感不對,蔫蔫兒的,程初抱起來,在水泥地上拍了兩下。
“有打氣筒嗎?”他問。
旁邊一個戴著眼鏡的彆的班的男生指了指架子:“上麵是充好氣的。”
田田正好登記完,說我去拿吧。那個架子很高,田田踮起腳,恰好能摸到球的邊緣。
他用手指輕輕一撥,籃球便從頭上滾下來,田田沒接住,眼看著球要砸到腦袋,程初一擡手,把球撈進了自己懷裡,垂眼問他:“你沒事吧?”
“哦……沒事,謝謝你。”田田把球拿過來。
站在一旁的男生用食指頂了頂眼鏡,似乎想到什麼,悄悄離開了器材室。
兩個人一人抱了兩隻籃球,往操場上走。田田的手機在口袋裡一直響,程初刻意落後他兩步,視線落在他身上。
田田也能感覺到,所以走路的時候也特彆緊張,渾身都繃緊了。
看他這狀態,程初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有事瞞著自己。
一直有人發訊息給他,多半就是在給他下什麼“命令”。
這麼一想,當大哥好像還挺爽的……
程初發現自己想歪了,眨眨眼,恢複了冷淡的樣子。
抱著球回到球場邊,男生們便圍了上來。程初也是要參加的人之一,他接過旁邊同學遞來的球服,隨手套在了校服的短袖外。
一場簡單臨時的籃球比賽開始了。
在以前的學校,程初沒少打籃球,最初甚至是校隊的。但因為媽媽楚嬌總是擔心他的學習,高二以後就沒有再讓他去校隊訓練。
本來也隻是打著玩,大家都很鬆弛,程初個子高,一擡手隊友就能看見,總把球給他。
程初跑得很快,風在耳邊呼呼地吹,他帶球過人,準備投籃時遇到防守,幾次胯下運球後背身傳球,隊友跳起來接到球後轉手就投進了籃筐。
“打得不錯啊。”隊友走過來和程初擊掌。
“你也不賴。”程初握著一側手腕揉了揉。
程初打球時,球場外還有一名“戰地記者”。
因為這個學校教學質量堪憂,學生素質參差不齊,實際上是沒有老師嚴格管理的,所以大家都會帶手機,隻要不是上課玩,也沒有人在意。
田田拍了幾十張程初的照片,全部發給了沈青山。
他在相簿裡選圖的時候,旁邊有個聲音幽幽地問:“程初是不是很帥啊?”
“啊……挺帥的。”田田擡頭,看見剛才和他們一起在器材室拿東西的那個戴著眼鏡的男生。
這人他記得,應該是另外一個文科班的班長。
“怎麼了?”田田問。
那人古怪地笑起來,說:“沒什麼,你繼續拍……”
【圖片】
【圖片】
【圖片】
【報告,觀察物件正在和班級同學發展良好友誼】
沈青山:【大拇指】
在本班同學激烈的歡呼聲中,籃球賽結束了。程初背對看台,掀起衣擺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幾個男生跑過來撲到他身上,拍拍他肩膀:“沒想到你這麼厲害啊,後麵籃球賽你也上唄,我跟你說我們班打籃球一次沒贏過。”
“是麼,”程初看著神采飛揚的同學們,自己也笑了,“其實你們打得也挺好的,謝謝你給我傳球……”
程初停下來想了想麵前這個同學的名字:“王錦。”
他話音一落,周圍的人表情都凝滯了。
角落裡,一個男生默默舉手:“……誰是王錦?”
這裡沒有王錦。
意識到程初其實連同班同學的名字都沒記全,李錦笑著跟他說了一遍場上所有人的名字。
球打完,下課時間也到了。程初拽著球衣一角,把衣服脫掉了,還給體育委員。
他下場時田田還坐在球場邊擺弄手機,看台就三層,很矮,背後是一條林蔭大道。程初站在路上,從背後看田田的手機螢幕,他也一點沒發現。
螢幕上那頭像他認識,是沈青山。
聊的什麼程初沒看見,隻看見兩邊顏色醒目的對話方塊,一來一回的。
不知說到了什麼,田田居然看著螢幕笑出了聲。
很開心啊……
“還不走?”程初突然出聲,田田被嚇了一跳,從座位上蹦起來。
“哥你在這兒怎麼聲都不出嚇死我了。”田田捂住心口,心虛地問:“那個……你看到我手機了嗎?”
“你手機裡有什麼很值得我看嗎?”程初瞥他一眼,表情冷淡地走了。
週五沒有晚自習,放學時間很早,程初搜了一家書店,打算過去買點教輔資料。
這裡教的東西基本隻圍繞課本,對他來說太簡單了,如果是為了準備高考,也有點不夠看。
成績和未來是自己的,程初不會拿這些開玩笑,他隻想進步。
公交車在離書店大概一公裡的位置停下來,程初下了車,跟著導航走。
路上他一直在想英語單詞,以至於突然看見沈青山的時候沒有反應過來。
幾輛車從身邊飛馳而過,程初望見街對麵站了好幾個穿著黑衣服的人,沈青山又站在所有人的前麵,正朝著程初的方向,似乎在和大家說著什麼。
他講話很認真,並沒有注意到街對麵的程初。
程初停下腳步,看到這個場景,腦子裡像演電影一樣,把沈青山想成某個本地幫派的老大。這麼old
school的風格,居然和這座小城的背景挺搭。
“我不管你們來這裡之前,對這樣那樣的人是什麼態度,隻要你進了這裡,就不要給我搞那些有的沒的的好嗎?”沈青山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到程初耳邊。
這老大挺像樣的。
隔這麼遠看,沈青山的五官雖然不怎麼清晰,卻有一種朦朧的好看。
程初無意識地舉起手機,拍了幾張他的照片。
沈青山穿的衣服也都是很簡單的款式,摸起來像路邊攤買的,每件可能最多不超過五十塊。一樣的衣服不一樣的人穿,又有不同的感覺,棍子穿著像山匪,沈青山穿著又很有氣質。
程初把照片放大,盯著沈青山的眼睛。
他才發現,沈青山好像長了一雙桃花眼……
走到書店時,程初有些恍惚,看到需要用的教輔資料時才清醒一點。
他選了基本題冊,付完錢,收到媽媽楚嬌發來的資訊。
楚嬌:【最後一箱衣服已經發走了。】
程初回:【好。】
室外太陽仍有些烈,手機又響了幾聲,他被拉進了他們班打籃球的群。
楚嬌:【前兩天我讓程正明給我發了幾張你學校的照片】
【你那是個什麼學校?操場還沒我們家後院寬】
【鬨夠了就回來】
【我知道你當時和我說那個是想氣我,你還小,戀愛都沒談過,怎麼會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麼?】
程初沒有理。
他沿著這條有些陌生的路一直往前走,陽光晃得他眼睛疼,幾乎看不清腳下的水泥地了。
楚嬌和程正明好幾年前就離婚了,程正明的家庭條件很差,從小在山裡長大,而楚嬌是天生的大小姐。一次工作中兩個人相遇,程正明用自己的踏實感動了楚嬌,娶下她以後,就和她一直在楚家生活。
從小到大,程初都是楚嬌在管,她管他生活,管他學習,要求自己的兒子必須和自己一樣優秀,程初從來沒懷疑過這件事的正確性。
楚嬌和程正明離婚之前,大約有一整年的時間總在吵架。那段時間楚嬌讓程正明加入了自己家的公司,但程正明之前其實就隻是個司機,讓楚嬌當下屬一樣罵了半年。楚嬌看不慣程正明的態度,甚至沒有提前商量,就把離婚協議書交給了程正明。
程初由誰撫養是個頭疼的問題,當時程正明和楚嬌都想帶走他,但程正明自知沒有楚嬌的經濟實力,就自願把程初交給她。
至於會來到昭市,隻是因為幾個月之前,程初和楚嬌吵了一架。
楚嬌一直希望程初可以在本科就出國,從初中起就為程初的課程做了很多安排,光是托福就考了不止一次。但程初不想留學,去海外生活可能不是什麼難事,但他在國內時就沒什麼朋友,出國以後更怕隻有自己一個人。他不怕獨自做什麼事,但不代表喜歡那種周圍沒什麼人氣兒的日子。
程初還記得很清楚,那天是週日的傍晚,一個星期裡程初唯一不需要去學校的晚上。
那天楚嬌又和程初說起他出國的事情,托福的分數還不夠,是因為程初總是亂考。楚嬌想不明白,一個所有學科成績都這麼好的孩子,怎麼就是考不了托福?他連學校裡的英語考試都是滿分。
那會兒楚嬌好像琢磨出什麼,又問程初:“你是不是不想出國?”
實際上這個問題程初回答過很多次了,他沒一次說了想,但楚嬌不聽。
“你是不是沒認真準備英語考試?你不想出國,是不是因為國內有什麼人讓你不想走啊?”
前半段了後半段莫名其妙,程初擡頭,目光還未定住,就被楚嬌扔過來的一封信砸了臉。
原來是年級上有人給程初寫情書追他,偷偷塞進了程初書包裡,回家以後情書被楚嬌看到,楚嬌還以為程初接受了對方表白。
程初沒說什麼,隻是垂著頭聽,但他這種態度惹惱了楚嬌。
“程初你知道嗎,我現在是在和你溝通,你不能總是一句話也不說。”楚嬌說。
“你這樣會讓我以為你真的在學校裡談戀愛了,我送你去那麼好的學校,為你打算那麼久,不是為了讓你享受生活,讓你談戀愛的。如果你還是不好好解釋,我就去找這個女生的家長,問問她是怎麼想的。”
“你鬨夠了沒有?”程初擡眼,神色依舊冷漠,“你沒有覺得你纔是這件事裡麵最無理取鬨的人嗎?你讀書的時候就沒喜歡過誰嗎?你和程正明談戀愛的時候,你有想過他以前大概也不是什麼好好學習的人嗎?”
楚嬌的臉色變得格外難看,和前夫的幾年本就被她奉為人生的一段恥辱經曆。她一巴掌甩到程初臉上,說:“所以你現在就不學好的學壞的嗎?”
“你根本不用擔心我跟哪個女生談戀愛,恭喜你,我這輩子都不會結婚生小孩,”程初平靜地告訴她,“因為我喜歡男生,我是同性戀。”
楚嬌錯愕地瞪大眼睛,幾乎摔倒在地上。
吵完這一架後沒幾天,楚嬌就聯係了程正明,要把他送回給對方。
程初完全不知道楚嬌的這個決定,甚至是在課堂上被班主任叫出去,然後由幾個司機直接帶走。
楚嬌想讓他認錯,想讓他知道如果不跟著她、不聽她的話,他就隻配活在昭市這樣的小城市,一輩子到達不了原本的生活水平。
但其實活成什麼樣子,程初不在乎,他隻是厭煩他們把自己當個物品,不考慮他的感受,隻隨自己的心意操控他。
這樣算什麼父母?
程初不想總是被人放棄。
他頂著陽光在路上走,在心裡鼓勵自己: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就像腳下這條金光燦燦的路。
正想到激動之處,身後有人叫他:“程初,程初!”
程初回頭,目光定格在沈青山的臉上。他覺得他總是在笑,怎麼能有人像他這樣每天活得這麼開心?難道他說的是真的,成為能夠給自己兜底的大人,就再也沒有煩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