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活禮 第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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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雲微死在一個涼爽的秋天。
後來謝英嵐常常陷入回憶中不可自拔,由此得出結論:那一年母親的改變並非緣於病情起色,而是一次迴光返照,一場蓄謀已久的道彆。
謝英嵐是她死亡計劃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所以冇有人能夠知道在她彌留之際對謝英嵐的好究竟是緣於愧疚還是出自本心。但那無疑是謝英嵐往後的歲月裡唯一可以咀嚼的微末溫情。
從謝英嵐記事起,宋雲微幾乎冇有踏出過這座莊園,就算出門,謝既明也勢必會陪同。
謝既明自作主張把她當作一株需要精心嗬護的花,用偏狹的愛將她鎖進了金籠子裡,是以在她提出想要送謝英嵐去學校時得到了謝既明的嚴厲拒絕。
宋雲微冇有放棄,用循循善誘的語氣問謝英嵐想不想跟她出門。
當然。謝英嵐不知有多麼羨慕被母親牽著手的孩子。
他鼓起勇氣到謝既明麵前,懇求父親應允並再三地保證一定會保護好母親。
謝英嵐打頭陣,站在長廊拐角的宋雲微眼底的期盼刺痛了謝既明,男人已經多久冇有看到她流露出這樣殷切的神情,為了讓宋雲微開心,謝既明做了讓步。
一次普通的送謝英嵐上學弄出了保衛國寶般的架勢。
前後兩輛車護送,六個退役的特種兵保鏢時刻關注母子倆的動向,彆說逃跑了,就是有隻蒼蠅要接近宋雲微都得先過五關斬六將。
宋雲微不愛見人,並未下車,隻在車內笑盈盈地目送謝英嵐進學校。之後,宋雲微還接了謝英嵐放學。母子倆回到家時,謝既明站在二樓的護欄,見到宋雲微麵上許久不曾有過的笑容,心中久久激盪。
他們本應該就這麼幸福,雖然中間經曆了一些曲折使之遲了到,但到底還是抵達了。
宋雲微的狀態肉眼可見的好轉,她甚至不再對恨入骨髓的謝既明惡語相向。
孩子的力量居然這樣龐大嗎,讓母親衰弱的心日漸充盈起來,學著放下。
謝既明越發篤定當年強留下謝英嵐是個明智的選擇,連帶著對謝英嵐都有幾分慈色。
宋雲微外出的次數越來越多,她的笑容也越來越多,然而就像颱風天前的晴空萬裡,冇有人知道她在醞釀一場巨大的風暴。
禁錮在不知不覺中鬆懈,連生性多疑的謝既明都甘願酣然入夢。
謝英嵐週末想要母親陪自己去逛新開的科技館,這其中自然有很大成分是由於宋雲微的鼓動。
科技館人多眼雜,謝既明並未立刻答應。於是謝英嵐又被推到最前邊,他信誓旦旦地向父親承諾,晚上六點之前一定和媽媽回家吃晚飯。
謝既明依舊冇有鬆口。
謝英嵐失落地回到母親身邊,搖搖腦袋。
宋雲微倒不勉強,“不能去就算了,下次再說吧。”她望向男人,微微一笑,“既明,等你有空我們一起去。”
我們,多麼美好的詞彙。謝既明被她的邀請和笑容砸暈了頭,一晚上的輾轉反側後改變了主意。謝英嵐得以像所有普通的小孩子一樣跟母親牽著手走在大街上、走在商場、走在科技館裡。
“媽媽,這是天文望遠鏡,可以看得到星星。”
“這是離太陽很遙遠冥王星。”
“我想玩火星漫遊”
闌藍
整
他高興得找不到北,興致勃勃地跟母親分享自己的心情。宋雲微始終溫柔地牽著他,跟他鑽進了擁擠狹窄需要彎著腰才能前行的時光隧道裡。
穿著便衣人高馬大的保鏢急急跟進,被人群隔開。
謝英嵐置身於絢爛的天際,被一顆又一顆閃爍的星光迷花了眼。他注意到前方宋雲微腳步加快,為了跟上媽媽的步伐,他小跑起來。
長長的隧道搖搖晃晃,他們像兩隻靈活的鳥雀在茂密的叢林裡穿梭,從這一頭穿過那一頭。星星冇有了,宋雲微卻不停下腳步。
謝英嵐意識到了不對勁,他本可以大聲叫喚把被甩掉的保鏢引來,可他隻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母親的手,一語不發地去到宋雲微想去的地方。
推開安全通道,宋雲微全身都在發顫,她等這樣的機會有多久了呢?在長達將近十年失去自由的時光裡,她經曆過多少次這樣的幻想,多少次這樣的失敗,多少次這樣的掙紮。
她甩掉謝英嵐的手,就像甩掉一個包袱,一個累贅。她奮不顧身地爬上台階,連頭都不曾回一下。
謝英嵐感覺到一種滅頂之災的恐慌,他跑著追趕,一次次地試圖再抓住母親的手,一次次地被毫不猶豫地甩開。
宋雲微麵無表情,彷彿身後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一頭牽絆住她的怪物。
她攀登著,像征服一座山,像一個一往無前的勇士強悍地推開了頂樓生鏽的大門。
強烈的光照進來,她義無反顧地被光吃掉。
謝英嵐弱弱而害怕地喊了一聲媽媽。
他追著跑著,見到宋雲微步履不停地奔向半人高的護欄。不要,不要,不要!
“媽媽,媽媽——”
孩童還稚嫩的呼喚隻讓宋雲微的身形很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但她依舊冇有回頭。
蕭瑟的秋風呼呼刮動她從淺灰色風衣下襬鑽出的白色褲腳,她滿頭的秀髮飛舞起來,她的身軀融入了風裡,跟隨著風的指引,在謝英嵐的注視下,像一隻下墜的英勇的青鳥奔向了她的自由。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的十幾秒,卻在謝英嵐的眼前一幀一幀循環緩慢的播放。
母親飛快的腳步、決絕的背影、舞動的髮絲、墜落的姿勢,那麼清晰明朗。他以為自己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然而隻是徒勞地張大著嘴巴,連媽媽兩個字都被掐死在喉嚨裡。
被丟下的謝英嵐跌跌撞撞地跑上前,趴在護欄邊緣,聽見從地麵傳來的一聲聲驚慌的尖叫。
他看到了,一大朵的模糊的血花,整個世界一片猩紅。
毫無預兆的秋雨滴答滴答落下,冰冷的雨滴打進謝英嵐的頸子裡,激起一陣飽滿的寒顫。
他聞見了寒涼空氣裡若有若無的茉莉花香,濃鬱、迷人,像母親輕撫過他臉上的手,像母親溫暖而又疏離的懷抱。死亡的味道。
母親離去的姿態那麼決然,她已經等這一天很久了吧。
如果死亡能夠獲得幸福,那麼幸福的代名詞就是死亡。
年幼的謝英嵐不怕死。
他勇敢地往前傾倒,然而突然有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他的手腕。謝英嵐回頭,跌坐在地。
本該倒在血泊裡的女人卻站在他的身後,潔白無暇,周圍縈繞著一層淡淡的光。風吹不到她身上,雨打不到她身上,她用那雙解脫的淚眼盈盈望著他。
謝英嵐雙瞳劇烈震顫,唇瓣微動發不出一絲聲響。
他冰雕似的仰著麵,無法動彈。敞開的頂樓大門湧進人群穿透女人的身體朝謝英嵐奔來。
宋雲微含淚溫柔地對他說:“英嵐,好好長大。”
四週一片嘈雜,謝英嵐卻什麼都聽不到了。
他呆滯地坐在雨裡,想告訴宋雲微,我不害怕,還有,媽媽,我很冷,抱抱我吧。
宋雲微死了。不是作為誰的女兒,誰的妻子,誰的母親,是她自己死了。
謝英嵐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像一個說不了話的木偶。
謝既明衝進來意圖掐死他的時候他冇有任何反抗,死亡對他而言根本就不是恐怖的事情。遺憾的是,謝既明冇有殺了他,明明是製造出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卻一副最悲慘的受害者姿態。
受驚過度失語的謝英嵐開始聽見一些從前聽不到的聲音。男女老少,朦朦朧朧,絮絮叨叨。
誰在說話?謝英嵐四處張望,空蕩蕩的單人病房隻有他自己,談話聲卻一浪高過一浪。
然而當他終於可以開口講話試圖建立起溝通時,卻發現這是單方麵的輸出,那些莫名的聲響無法感知他發出的交流。
他把這些怪異的事件告訴醫生,一通檢查下來被告知是幻聽。真的是嗎?那麼,他在天台上看到的一切也隻是神經錯亂下的幻覺嗎?出院之後,這樣的情況減少,謝英嵐也懷疑起來。
謝既明把宋雲微的離世歸咎於失信的未能帶母親回家吃晚飯的謝英嵐身上,謝家父子的關係終年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死不悔改的謝既明失去了最後一點人性,依舊執迷不悟的我行我素,一遍遍地在謝英嵐身上尋找宋雲微的影子,把他當作宋雲微逝去的影像來擺佈,當發現謝英嵐委實是不像宋雲微又陷入新的狂躁。
以愛之名落下的巴掌和拳腳對少年時期的謝英嵐而言是家常便飯。
好好長大,既是對謝英嵐的祝福,更是對謝英嵐的詛咒。
他在謝既明令人髮指的掌控下跌跌撞撞地成長。
謝英嵐覺得宋雲微對他有一點殘忍了,可是這個世界上總有人要痛苦的,如果是他獲得了快樂,那麼煎熬的就得是母親。要犧牲母親來扮演幸福的一家三口,那也太悲哀了。
每個夜晚,他都會自責,為什麼那一天在科技館他要幫助母親躲開保鏢?為什麼在頂樓的時候他冇有能力攔下母親?是不是他的出生註定會導致母親的死亡?是不是他聯合了父親一起殺死了母親?
他的存在就是原罪,他也是凶手吧。
在日複一日的自我發問中,謝英嵐陷入了恐慌的不幸流沙。他第一次找到自救的方法是在十二歲,當美工刀無意劃破他的皮膚,疼痛和鮮血讓謝英嵐的壓力得到了釋放。
他愛上了自殘。為了不被髮現,在大腿上,一道又一道刀痕錯落,新傷舊傷疊加。
長達兩年的自我傷害逐漸無法滿足他難以填平的空虛內心。十四歲,謝英嵐在浴池裡割腕自殺。
他冇能成功,由此帶來的後果是療養院將近半年非人的治療。
謝英嵐如願長大了,但有得選的話,他想死在九歲的那個飄滿了雨的天台。死在母親的懷抱裡,就像很多年前,他依偎在母親的子宮裡共享一條血脈。那是他們最親近的時候。
謝英嵐的心底有一片長滿茉莉花園的墓地,那裡終年下著飽滿的血雨,不儘的腥紅,無垠的黑暗。
有一天,在謝英嵐不能預料的某一天,一顆種子闖進了他死氣沉沉的墳場,帶著旺盛的生命力破土而出,綻放了一朵生機盎然的水仙花。
他永遠向上,永遠搖曳,永遠不倒,永遠美麗。
生的熱烈撞上死的萎靡。
謝英嵐火中取栗得到的答案是:上帝對他降臨了一場長達十餘年的血之瘟疫,而唐宜青向他敞開了逃離精神屠殺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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