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願 第377章 水雷屯。
風無諱看著遲慕聲那張徹底懵掉、寫滿空白與驚駭的臉,更加茫然不解,語氣甚至帶著點無辜:“啊?我們……我們都知道啊,你……你自己不知道嗎?”
他下意識地看向繩直,似乎在尋求認同,卻隻看到對方同樣震驚而緊繃的臉。
繩直隻覺得一股氣血猛地湧上喉頭。
他急急想要開口阻止這完全失控的場麵,可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一個帶著驚怒與警告的、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字:“風無諱…?!”
這一聲,也因極度壓抑而微微變形。
風無諱被繩直這罕見的失態和遲慕聲那彷彿見了鬼般的表情徹底搞糊塗了。
他困惑地撓了撓頭,眼神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嗯?啊?不是……你們都這麼看著我乾啥啊?”
遲慕聲依舊是那副魂飛天外的模樣,直勾勾地盯著風無諱。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裡,最初的震駭漸漸被一種混亂的、翻江倒海般的情緒取代。
血絲一點點爬上眼白,使得他那張蒼白的臉看起來有種近乎脆弱的扭曲:“……?”
他彷彿想從風無諱臉上找出哪怕一絲開玩笑的痕跡
風無諱看著遲慕聲這副複雜到近乎扭曲的神情,歪著頭想了想。
他忽的一笑,虎牙亮晶晶:“哦,你意思是,玄極六微都是這個祖那個祖,就你是一小兵啊?”
不愧是來自同一方天地、年歲相仿的同齡人。
這句帶著熟悉調侃意味的玩笑,像是一根細微的探針,恰好戳破了那層包裹著極致震驚與恐慌的薄膜。
讓遲慕聲幾近停滯的呼吸和懸到嗓子眼的心,終於獲得了一絲極其微弱、卻至關重要的喘息之機……
…
可遲慕聲依舊愣怔地站在原地,彷彿一尊被風雨侵蝕的石像。
眼眶,因為長時間一瞬不瞬的瞪視而乾澀發痛,不受控製地用力眨了眨,泛起一陣生理性的濕潤與微紅,在那片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醒目。
他死死抿住了嘴唇,唇線繃成一條倔強而脆弱的直線,彷彿在用儘全身力氣壓製著內心滔天的巨浪。
過了幾瞬…
遲慕聲的喉結極其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彷彿吞嚥下了一塊燒紅的炭火,灼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抽痛。
他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來否定這荒謬的一切:“…嗬…這個祖,那個祖…人家好歹…有點跡象、有點‘認證’擺在那兒。”
“我倆…我們倆可是什麼都沒有,乾乾淨淨…照你…照你這麼瞎說,你…你難不成也是那什麼風祖了?”
說這話時,他聲音乾澀沙啞得幾乎不像他自己的,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微的顫抖…
風無諱聞言,擺擺手,語氣坦然:“風祖?按類象來說,那肯定得是女的啊,我哪有那資格。不過是運氣好,跟著藍氏學了幾年皮毛唄。”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遲慕聲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但是你……”
他向前湊近一步,盯著遲慕聲閃爍的眼睛:“慕聲啊,這兒也沒外人,都到你的本源之地了,還不承認啊?”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洞察一切的瞭然:“況且,你身邊那些朋友是怎麼對你的,那傻子纔看不出來吧?”
這話如同利刺,精準地紮入遲慕聲心中最隱秘的角落。
他眸中陡然掠過一絲慌亂,急急低下頭,避開了風無諱的視線!
風無諱看著他這副模樣,輕笑一聲,語氣帶著幾分銳利:“你其實挺會察言觀色的,也挺會…裝傻充愣。”
下一刻,風無諱後退半步,悠哉悠哉打量周圍,毫不留情地戳破:“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是在逃避吧?覺得這擔子太重了,能躲一時是一時?”
這話落
空氣彷彿凝固了。
洞外震耳欲聾的雷聲和暴雨聲似乎在刹那間被無限拉遠,隻剩下三人沉重的心跳聲在狹窄的空間裡轟鳴,清晰可聞。
…
遲慕聲死死抿著唇,低著頭。
半晌,他才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自嘲的嗤笑:“說實話…我一直以為這裡是幻境,你倆…都是假的。”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不知道該怎麼相信。”
“我想讓這雷停,下午,它真的停了。我心想不會吧,難道又要下?它真的就又下了。”
遲慕聲目光掃視繩直與風無諱,眸色冷得嚇人,直言道:“這不是幻境是什麼?怎麼可能這麼靈驗?說不定…你倆就是我這幻境的心魔,它不用沐炎她們來考驗我,專門派你倆來搞我心態。”
繩直靜靜地注視著遲慕聲,沒有插言。
此刻,他心中湧起一種奇妙的預感——
他彷彿正在見證某個可能被載入易學院史冊的關鍵時刻。
一種冥冥中的感應告訴他,此刻,他什麼都不需要說,隻需靜靜旁觀……
風無諱倒是無所謂地聳聳肩:“也行,我倆是不是幻境,都無所謂。但你是雷祖,這事兒沒跑。”
他索性一屁股坐回石床上,擺出一副無賴姿態,“那這樣,假設我就是你這幻境變出來的,現在,我,這個‘心魔’,不想考你了,嫌煩。你把這雷停了,行不?”
遲慕聲依舊站在原地,嘴唇抿得發白,眼底閃過一絲被逼到角落的憋悶與無奈。
他望向洞口的方向。
洞外,雷聲依舊轟鳴,大雨傾盆,沒有絲毫減緩的跡象。
遲慕聲嗤笑一聲,帶著破罐破摔的意味:“不知道,我要是能讓它停,咱們剛才還用得著冒雨跑這一趟?”
風無諱直勾勾地盯著他,眼神銳利,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是不敢,不是不能。”
遲慕聲猛地轉頭,對上他的視線。
風無諱步步緊逼:“你分不清此界是真是假?好,就算待到午時我們回去了,你能確定你是真的回去了,還是隻是墜入了下一個更逼真的幻境?”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刀子,剖開遲慕聲最深的恐懼:“你若相信此界為真,那便等於認同你是雷祖。可對你來說,承認是雷祖,恐怕比陷入幻境更可怕吧?”
遲慕聲背對著洞口,臉隱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隻有緊繃的下頜線透露著他內心的波瀾,聲音低沉:“…我有什麼好怕的?”
風無諱毫不退讓,語帶諷刺:“你德不配位唄。”
“你?!”
遲慕聲像是被點燃的炸藥,猛地踏前一步,眼中燃起怒火:“風無諱!你能召個風,就以為我不敢揍你了?!”
風無諱卻彷彿沒看到他的怒氣,繼續冷靜地剖析,字字誅心:“你貪戀這一世‘遲慕聲’的身份。你怕自己一旦真是雷祖,就會覺醒那些累世的記憶。”
“到那時,你心裡那些屬於‘遲慕聲’的執念和牽掛,在雷祖悠長的生命裡,是不是就顯得不值一提了?覺醒之後的那個‘你’,還是你現在認識的這個‘遲慕聲’嗎?”
他目光如炬,聲音不高,卻帶著巨大的力量:“易學院上下四千年,多少人等著他們的雷祖歸來。可你呢?就抓著‘遲慕聲’這副皮囊,這點貪念,死活不肯放手!”
洞穴內陷入死寂。
隻有洞外愈發狂暴的雷聲和雨聲,如同為這場靈魂拷問奏響的悲壯交響。
繩直屏住呼吸,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
洞內的空氣緊繃得幾乎要裂開。
…
令人窒息的靜默之後。
遲慕聲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裡充滿了苦澀與譏諷:“……嗬,說得真偉大。”
他猛地迎上風無諱的目光,眼神變得同樣銳利:“你呢?”
他反問,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你不是風祖,你沒有這些壓力。你的這一世,是完完全全屬於‘風無諱’的一世!是你父母的兒子,是你那些重要之人羈絆的中心!”
他的語氣逐漸激動:“我不是沒去翻過雷祖的資料!曾幾何時,我身為震宮弟子,自然也以雷祖為榜樣,為準繩!”
“但他的事跡,他的一切,對我來說都那麼陌生,那麼遙遠!”
遲慕聲點著頭,像是說服自己,又像是在對抗什麼:“那是我?行!如果那真的是我,很好啊,挺好!”
他猛地歪頭,死死盯住風無諱,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淒厲:“但我呢?!‘遲慕聲’呢?!”
彷彿感應到他劇烈波動的情緒,洞外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閃電撕裂天空!
一道劇烈的晝光撕裂雲霧,將洞內一瞬曝光!
“轟隆——!!!”
緊隨其後的雷聲震耳欲聾,整個山洞都在顫抖!
遲慕聲的聲音幾乎是在咆哮:“我自己需要拋棄‘我’?!我的爸爸媽媽,‘舌頭’他們,就隻是我曆劫路上的一部分關卡,是麼!?”
他笑了起來,笑容卻比哭還難看:“我的點點滴滴,過往這十幾年的喜怒哀樂,就隻是雷祖那漫長曆史長河裡,一次微不足道的呼吸,是嗎?!我無所謂啊!我他媽無所謂!”
他的嗓音變得幽深而嘶啞:“那我媽呢?‘舌頭’呢?”
“他們對我的愛,對我的傾注,就都無所謂了,是麼?哈哈……”
那笑聲,充滿了悲涼與絕望。
他猛地踏前一步,幾乎要撞上風無諱,赤紅著眼睛,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彷彿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我!呢?!我憑什麼是那雷祖的一部分?!”
“誰會記得遲慕聲?!大家隻能知道雷祖歸來!!”
“屬於‘遲慕聲’的這份記憶,這份人生,難道就不算珍貴嗎?!”
…
風無諱被他這連番的質問逼得啞口無言。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半晌,艱澀地嚅囁了下唇:“………”
遲慕聲死死地盯著他,眸中所有的情緒——憤怒、悲傷、恐懼、掙紮——在那一刻彷彿燃燒到了極致!
然後,驟然冷卻。
化作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漠然!
遲慕聲忽地抬起手。
沒有指向任何人,隻是對著虛空,對著那洞外依舊咆哮的天地,用一種平靜得令人心慌的語氣,清晰而緩慢地吐出一個字:“停。”
這一聲,音量不大。
卻彷彿帶著某種言出法隨、不可違抗的無上威壓,瞬間穿透了雷鳴雨嘯,烙印在這方天地的規則之上!
【一瞬!】
洞外那肆虐了不知多久、彷彿要毀滅世界的狂暴雷聲,戛然而止!
那如同天河倒瀉般的滂沱大雨,說停就停,沒有一絲一毫的過渡!
世界,從極致的喧囂,瞬間墜入了絕對的寂靜。
唯有洞穴岩壁上殘留的水珠,還在斷續滴落,發出“嘀嗒、嘀嗒”的輕響。
一些鳥叫,蟲鳴,隱隱綽綽,證明著時間並未凝固。
“嘀嗒、嘀嗒、嘀嗒”
“咕咕——咕咕——…”
“吱——吱——”
…
…
此刻,沉寂四千年的雷祖神格,終得正位。
第一次震炁萌芽——水雷屯。
【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君有為,建侯行師。】
洞外的天空,烏雲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迅速撥開,露出了其後被洗滌得格外明淨的湛藍。
金色的夕陽餘暉,帶著雨後特有的清新與溫暖,毫無阻礙地灑落下來,斜斜地照進山洞入口。
那光輝恰好籠罩在遲慕聲的身上,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寂的輪廓。
光塵在他周身飛舞,映得他宛如一尊剛剛蘇醒、清冷而璀璨、充滿了無上權威,眉宇間卻帶著無儘疲憊的神明…
他站在那裡,接受著陽光的洗禮,也承受著身份的重量。
洞內一片寂靜。
繩直與風無諱皆屏息凝神,望著那光影中的身影。
恍惚間,二人心內一震。
彷彿這一瞬,見證了一個時代的更迭,一個傳奇的……回歸。
…
…
因雷祖初顯,洞內一片死寂。
絕對的靜默尚未完全散去,遲慕聲轉過身,帶著幾分倦怠的慵懶,衝著仍有些發怔的二人頹廢地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