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願 第384章 冥樞殿。
而少摯，看著長乘身影消失的方向，臉上那副慣常的、彷彿一切儘在掌握的邪魅神情，終於慢慢褪去。
眼底深處，掠過幾許難以言喻的黯淡…
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被永恒熔岩映照得猩紅而絕望的天際，一言不發。
是的，少摯知道，當然知道。
是啊，作為冥王萬年來情誼相通的弟弟，他怎會不知?
所以，他一開始的轉身‘探查’，為的就是引長乘過來，丟擲訊息，讓他前往冥樞殿…
…
此間天地，此刻唯餘他們二人。
一個，在極致的靜修中大汗淋漓，後背的棉麻衣衫已徹底濕透，深色水漬暈染開來，鴉羽般的長發被汗水濡濕，一綹綹扭曲地貼在纖薄的背脊上，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一個，靜坐於不遠處，同樣身著院內統一的素色棉麻盤扣衣衫，卻姿態閒適，彷彿與這煉獄的酷熱格格不入。
唯有那雙凝視著遠方的眼眸，深不見底，映照著躍動的火光，也埋藏著無人能窺的洶湧暗流。
正如他自己所說，少摯並沒有選擇上前乾擾分毫。
他依舊維持著那個略顯慵懶的倚靠姿勢。
他彷彿真的累了，又或許，是某種一貫表演出的“胸有成竹”。
但在那刻意避開、不願落於陸沐炎身上的目光裡…
藏著的，並非算計。
反而更像是一種偷來的、浮生半日閒般的短暫喘息。
或者更準確地說……
是一種不願再欺騙她、也不願再強撐著完美偽裝的，深入骨髓的疲憊。
他隻是靜靜地坐著。
即便長乘已離去，即便此刻是“最好”的乾預時機，他……
也真的僅僅隻是坐著。
在這意圖幾乎昭然若揭的時刻，在他眼底那些偶然泄露、來不及完全掩飾的悲哀與近乎茫然的無助裡…
他彷彿已完全洞悉了某個清晰而殘酷的事實脈絡，看穿了冥燁所有努力背後，那近乎註定的微弱可能。
他……真的在給她、給冥燁機會。
以一個沉默守護者的姿態，以一個……近乎放棄乾涉的、絕望的姿態。
將這片熔岩煉獄，將這片屬於她的本源之地，連同那渺茫的一線生機
短暫地、完整地……還給了她。
這並非憐憫。
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混雜著無儘疲憊與某種說不清是贖罪還是放手的……複雜決斷。
遠處幽光深沉，發梢遮住了他的眉眼。
隻聽得他喉內擠出一絲淒涼而無助的顫音，落下四字：“僅此一次。”
…
…
熔岩在不遠處沉悶地翻滾，發出咕嘟的聲響，如同大地緩慢而沉重的心跳。
熾熱的風掠過，捲起焦土的氣息，卻吹不散彌漫在兩人之間那無形卻厚重的沉寂。
一個在燃燒自己追尋微光，一個在冷眼旁觀守著無邊的黑暗與執念。
在這毀滅與新生交織的邊界線上，構成一幅充滿張力與悲劇美感的畫麵。
那流淌的熔岩，彷彿是凝固的時間，也是即將噴薄而出的、無法挽回的命運。
…
…
坎界——
與其說是坎界，不如說，這裡是水神冥燁永恒的孕育與沉寂之所——冥樞殿。
天地寂滅，時空凝固。
視野所及，仍是那片無垠的黑水之域。
水不流，不湧，亙古自成一片深不可測的汪洋，吞噬所有光線，將一切馴化為流淌的幽暗。
九座石塔仍是那副冰冷森嚴的模樣，自黑水中巍然聳立。
塔身狹長，直刺虛無穹頂，塔尖懸垂的水晶鎖鏈上，不斷有墨色‘魂液’滴落，每一滴都在沉寂水麵濺起星辰破碎般的微光。
石塔環繞的中心，龐大的建築群無聲矗立。
深處懸著的那座完全倒置的宮闕，如一枚冰冷楔子，永恒貫穿，直指下方無儘的黑暗深淵。
殿下，那條“暗河天塹”內——
偶有太古的陰影自水底滑過，無聲，卻帶來如山般的威壓。
遠古巨靈，在黑暗中盤桓守衛。
巨大水域內，像是有風從冥樞殿流過，不寒，卻刺魂。
不，不是風。
那並非皮肉感受，而是靈魂被深淵凝視後油然而生的戰栗。
天地靜極。
隻剩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水聲，如夢囈，如心跳…
…
…
驀地！
長乘身影閃現於九層石塔之外！
他周身清冽的生機炁息，與此地死寂的歸墟之意格格不入！
周圍那些原本在黑暗中徘徊巡弋的古老亡靈——
模糊扭曲的人形影子、形態怪異的獸類殘魂、飄忽不定的幽靈魅影…皆在瞬間全部定格！
它們齊刷刷地將空洞或猙獰的麵孔轉向長乘，無聲地形成合圍之勢！
眼中，皆充滿了本能的警惕與敵意！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
“咯咯咯…咯咯”
一聲極其詭異、彷彿初生嬰兒啼哭，卻又帶著水下傳來的、濕漉漉黏膩感的聲音，從下方那條被稱為“暗河天塹”的深淵河底，幽幽傳來！
“咯咯咯…咯咯”
那聲音，在絕對的死寂中回蕩，充滿了令人頭皮發麻的戲謔與不加掩飾的惡意！！
緊接著，黑色的水麵被猛地破開，一頭巨大的怪獸緩緩浮現！
它的體型壯碩如同公牛，但通體覆蓋著血紅色的、彷彿剛剛剝皮般的鮮紅肉質。
脖子上頂著的，赫然是一張五官扭曲、帶著詭異表情的人臉！
而它的四肢，卻是矯健修長的馬蹄！
——這正是傳說中食人的凶獸，窫窳(yàyu)！
它那張人臉上的嘴唇不自然地咧開，發出那似哭似笑的“咯咯”聲。
一雙渾濁不堪的眼珠，死死鎖定在長乘身上！
不料，一向溫潤示人的長乘，此刻麵罩寒霜！
他眼中厲色一閃，袖袍猛地揮出：“窫窳，還想再死一次麼！”
一道清冽金光自他袖中迸發，瞬間凝如實質，化作一柄開山巨斧的虛影！
巨斧帶著劈裂混沌的煌煌正氣，朝著窫窳當頭劈下！
那窫窳“唔！”地發出一聲混合著痛楚與驚懼的悶嚎，龐大的身軀劇烈一顫！
下一刻，它毫不猶豫地調轉方向，“噗通”一聲巨響，狼狽地躥回深不見底的黑水之中，濺起丈高的黑色浪花。
水麵下，舊靈們如潮退般後退，目光卻緊緊盯著他，警覺而敬畏。
長乘無視周圍那些依舊虎視眈眈的古老亡靈，仰起頭，朝著那座倒懸的宮殿發出憤怒的嘶喊：“冥燁！”
“冥燁！你給我出來！”
這一聲聲，在空曠死寂的水域中激烈碰撞、回蕩。
長乘心急如焚，身形接連閃動，快如鬼魅般掠過一座座陰森的石塔，目光銳利地搜尋著每一處可能藏匿的角落與陰影。
聲音，也漸漸因極致的擔憂與憤怒而微微顫抖：“冥燁！！！”
“冥燁！！”
“冥燁！！！”
“冥燁！！！！！！”
“冥燁！你出來！！！！”
九層石塔周圍的舊靈們在他強大的神炁下，皆逡巡不前。
但它們冰冷的目光依舊如影隨形，審視著這闖入的不速之客。
…
就在這時。
倒懸宮殿下方那條深邃無邊、被稱為“暗河天塹”的水域中。
一道如同小型山巒般的巨大陰影再次無聲無息地滑過！
帶動暗流洶湧的同時
下一刻，一隻更加龐大的巨獸破開水麵，昂然而立！
它的外形，有點像巨型的青牛，通體覆蓋著青蒼色的、如同岩石般的麵板，頭頂沒有牛角。
最為奇特的是，它隻有一條粗壯如柱的腿，穩穩地站立在波濤之上！
這巨獸的周身，自然散發著一種柔和卻又耀眼的光芒，彷彿是日光與月光被巧妙地糅合在了一起，照亮了大片幽暗的水域——
這正是傳說中的雷獸，夔(kui)！
長乘目光如電，直射這獨足巨獸：“夔！冥王在哪裡！？”
夔獸那唯一的巨足重重一踏水麵，張開山洞般的巨口，發出一聲石破天驚的咆哮：“吼嗷——！！！”
這一聲落，如同九天神雷同時炸響，震得整座冥樞殿都在劇烈顫抖！
黑色的水麵瘋狂翻騰，掀起滔天巨浪！
連高塔上垂掛的無數水晶鎖鏈都開始瘋狂地搖曳、碰撞，發出密集而清脆欲裂的“叮叮當當”的亂響！
彷彿有千萬隻風鈴在同一瞬間被無形的巨手搖動，瀕臨崩潰！
長乘被這恐怖的雷音震得氣血翻湧，但他心中的怒意反而更盛，幾乎咬碎了牙，厲聲喝道：“胡說！”
他猛地轉向虛空，彷彿能穿透一切阻礙，直視那個隱匿起來的存在，聲音裡帶著最後的警告與撕心裂肺的痛楚：“冥王！你若不現身，我便賴在這裡不走！”
“屆時，離火精石若被少昊所傷，精粹散儘，莫要怪我！！”
他的話音還未完全落下，另一隻異獸彷彿應召般，悄無聲息地浮出了水麵。
它擁有著巨大魚類的身軀，覆蓋著堅硬的、閃著幽光的鱗片，但自腰部以下，卻延伸出一條布滿了暗色環狀花紋的修長蛇尾，在水麵下蜿蜒扭動。
它仰起頭，發出了一種與它凶猛外形極不相符的、類似鴛鴦的柔和鳴叫：“咕——咕——”。
——這正是虎蛟。
隨著虎蛟的鳴叫聲響起，周圍那些因夔牛怒吼而洶湧澎湃的黑水，竟驀地一滯！
彷彿被一股無形而溫柔的力量瞬間撫平！
緊接著，在長乘死死盯著的方向——
那座倒懸宮殿的正中央，黑色的水麵再次開始無聲地彙聚、旋轉。
一點純粹到沒有一絲雜色、彷彿能吸收一切光線的黑暗光點，如同宇宙誕生前最原始的奇點，從水中緩緩浮起。
帶著一種玄奧的韻律，無聲地旋轉著
它，緩緩地升起來了。
…
長乘……死也不會忘記這曾出現過的景象！
他瞳孔驟然縮成針尖，臉上血色瞬間褪儘，煞白如紙！
那黑色的光點，或者說，那顆黑色的星辰，外層依舊散發著深沉內斂的靈性光輝。
光芒，如呼吸般流轉不息。
無數細碎的、如同星塵碎片般的光點環繞著它，緩慢而恒久地旋轉，形成了一道靜謐、美麗卻又充滿了無儘絕望意味的漩渦。
幾條形態極其怪異的怪魚——
它們隻有一個腦袋，卻從脖頸下方分裂出十條蠕動著的身軀，像是一團詭異的海底之花——
正環繞著這顆極致純粹的黑星緩緩遊動，嘴裡還發出“汪汪、汪汪”的、類似小狗吠叫的聲音。
這些，正是何羅魚。
它們的身軀正散發出柔和溫暖的光暈，不斷地注入那黑星之中。
顯然，正在以自身精氣竭力修複著什麼。
長乘的臉色難看到了極致，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攥緊，發出了“咯咯”的聲響。
他死死盯著那顆代表著冥燁元神的黑星，從劇烈顫抖的牙縫裡，擠出了破碎而憤怒的質問：“…這…這就是您說的……您所謂的‘有辦法隱！匿！’？！”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咆哮而出！
聲音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荒謬，與剜心般的劇痛
然而，那顆承載著水神冥燁最後意誌的漆黑星辰，隻是靜默地懸浮在空中。
沒有任何意念傳遞出來，沒有任何能量波動。
它彷彿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宇宙黑洞，無情地吞噬著周圍所有的光線、聲音，以及長乘傾瀉而出的所有激烈情感與撕心裂肺的疼痛。
隻以這種絕對的、令人絕望的“空無”，回應著他的一切。
長乘的胸口劇烈起伏，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變調、嘶啞：“……是！何羅魚有修複肉身之能，按人界時間流速，或需一年！”“
“但按你如今這油儘燈枯的修為來說……至少需要三年！！”
他怒目圓睜，彷彿要穿透那層黑暗，看清星辰深處是否還殘存著一絲熟悉的意識：“你…你明明比誰都清楚！昊兒在那個節骨眼上，絕不會輕易耗費大半修為、冒著巨大風險潛入這屬性相剋的水底深淵！”
“你怎麼至於……怎麼至於就狠得下心，做出銷毀肉身這種決絕到不留餘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