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722章 少年老成
雪不知何時停了。
實在睡不著的周晚又一次起身,推開房門時,一股凜冽的寒氣撲麵而來,凍得他鼻尖發麻。
院中的積雪映著清冷的月光,將整個元帥府照得一片慘白。
石板小徑上的腳印早已被新雪覆蓋,四下寂靜無聲,彷彿整座府邸隻剩下他一個活物。
霜前冷,雪後寒…
低聲念著老人們常說的老話,緊了緊身上的狐裘,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向北走去。
穿過假山,三間木屋靜靜矗立在梅林深處,與元帥府的雕梁畫棟格格不入。
黑黢黢的輪廓在雪地裡格外突兀,像一座無人祭掃的孤墳。
周晚在門前駐足。
這屋子是父親親手所建,一梁一柱都仿照青山小院,那位傳說中的師祖隱居之地。
當然,這是周晚去了青山以後才知道的。
當年隻覺得父親奇怪,如今才明白,那是男人心底最後一片淨土。
上前,吱呀——
老舊的木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屋內比外麵更冷,寒氣彷彿已經浸透了每一寸木頭。
月光從窗縫漏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是誰用刀刻出的傷痕。
桌案上積了層薄灰。
周晚隨手拂過,指尖觸到一方硯台,冰涼梆硬。
試著研磨,墨塊與硯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卻連半點墨汁都化不開。
“嘖,凍得比邊關將士的鎧甲還硬…“
自嘲地笑了笑,轉身去角落取炭生火。
動作嫻熟得不像個養尊處優的王爺,或者公子哥。
火鐮擦過燧石,火星濺在絨草上。
一次,兩次……
直到第五次,微弱的火苗才顫巍巍地竄起來。
周晚小心翼翼地護著這簇生機,將它送入爐膛。
乾柴劈啪作響,熱浪漸漸驅散寒意。
砸了幾塊碎冰扔進壺中,放在爐子上燒著。
沒多大功夫,水壺咕嘟咕嘟冒著白氣。
周晚取來父親珍藏的青山雲霧,用油紙包著,藏在梁上的鐵盒裡。
茶葉受潮了,但沒關係,反正他也喝不出好壞。
滾水衝入茶盞,蜷曲的葉片緩緩舒展,像沉睡的蝴蝶蘇醒。
捧著茶盞窩進躺椅,老舊的藤條立刻發出熟悉的吱嘎聲。
就是這個聲音。
這破椅子總會這麼響。
茶很苦,但周晚卻笑了。
自己能喝口熱茶,很多人連口水都喝不上。
北線將士在流血,南境難民在挨餓,而自己這個不到三十的“一字並肩王“,卻要決定千萬人的生死。
周晚望著房梁上懸掛的舊劍,感慨道:
“亂世催人老啊…“
屋外忽然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
周晚眼皮都沒擡:“福伯,偷聽可不是好習慣。“
老管家訕笑著推門進來,手裡捧著個暖爐:
“老奴是怕公子凍著……“
“放心,凍不死…“
周晚指了指茶壺,“要來一杯嗎?“
周福連連擺手:“可使不得!這是老爺的…“
話到一半突然哽住。
兩人不約而同看向牆上的畫像,戎裝男子按劍而立,眉目如刀。
爐火漸旺,牆上的人影也跟著晃動。
周晚忽然覺得,那畫像裡的父親似乎也在看著他。
就像小時候考校兵法時那樣,目光嚴厲中帶著期許。
“公子長大了…“
周福感歎道:
“老爺帶兵出征,公子能扛起後方重任,多好…“
“行了,您就彆取笑我了,我什麼德行您還不清楚嗎?“
周晚笑著打斷,繼續道:
“都說英雄怕見老街坊,還真沒錯…“
屋外,北風捲起積雪,拍打著窗櫺。
屋內,茶香混著鬆木燃燒的氣息,清冷但溫馨。
周晚蜷在躺椅裡,忽然明白了父親為何獨愛這三間陋室。
在這裡,他不是元帥,不是家主,隻是個守著火爐的普通人。
就像此刻的自己。
“原來長大…“
周晚說著,對著空蕩蕩的屋子舉杯,“就是這麼回事…“
茶儘,爐熄。
可能是躺的累了,周晚忽然起身,開口道:
“福伯,走…“
福伯開口道:
“去哪兒?“
“來就是了…“
周晚一邊說著,一邊快步走出房門,彷彿有什麼急事一般。
福伯見狀,連忙緊緊跟上,不敢有絲毫怠慢。
二人穿過庭院,徑直來到了演武場。
演武場上的積雪足有半尺厚,周晚的靴子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月光如水,將雪地照得一片銀白,四周寂靜得隻剩下風聲。
脫下狐裘外袍,隨手掛在兵器架上。
內裡隻穿著一件單薄的黑色勁裝,袖口和褲腿都用布帶紮緊,顯得乾淨利落。
這演武場平日裡總是熱鬨非凡,總有侍衛們在此操練武藝。
然而今時卻有些不同,由於府中的侍衛都被調去了槐江,演武場變得冷冷清清,無人問津。
就連積雪也無人清掃,一片銀白。
活動了一下筋骨,然後走到木樁前,比劃了幾下招式。
動作雖然略顯生疏,但一招一式都頗有幾分模樣,顯然並非完全不懂武技。
福伯也趕到了演武場,周晚見狀,嘴角微揚,露出一絲笑容,伸手向福伯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朗聲道:
“福伯,來,過兩招…“
福伯先是一愣,隨即便笑著搖了搖頭,婉言拒絕道:
“老了,不中用啦,這身子骨早就廢咯,再說公子您可是歸墟強者,我這把老骨頭哪能是您的對手啊…“
說著,還指了指自己那花白的鬍子,似乎在強調自己的年老體衰。
然而,周晚並沒有因為福伯的拒絕而放下手,反而更加認真地等待著福伯的回應。
目光堅定而專注,透露出對這場比試的期待。
福伯見狀,心中不禁一動。
凝視著周晚,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
沉默片刻後,終於緩緩脫下外套,走到了周晚身前。
動作雖然緩慢,但每一個細節都顯得格外沉穩。
站定後,擡手擺出一個標準的起手式。
雖然須發皆白,腰背微駝,可當他站直身子的那一刻,整個人的氣質陡然一變。
像是一柄塵封多年的寶劍,突然出了鞘。
這起手式動作規範、姿勢優美,一看便知年輕時候絕非泛泛之輩。
也正常,能在元帥府這樣的地方擔任管家,又怎麼可能是一個普通之人呢?
“福伯,來。“
周晚瞧見,也擡手做了個起手式,“青山問路“,這是外家一脈最基礎的拳架。
他的動作很慢,卻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彷彿整個人與這片雪夜融為一體。
福伯望著周晚的動作,恍惚間彷彿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周信。
“既然公子想活動筋骨…“
福伯深吸一口氣,雙手緩緩擡起,“老奴奉陪。“
起手式同樣標準,“鐵橋橫江“,是北祁軍中最常見的防禦架勢。
下一刻,周晚先動了。
他的動作不快,卻極為精準。
右拳直取福伯中路,拳風破開寒冷的空氣,發出輕微的呼嘯。
福伯不慌不忙,左臂一擡,用小臂外側格擋。
兩相碰撞,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好!“
周晚讚了一聲,變拳為掌,順勢下切,攻向福伯肋下。
福伯身形微側,右手成爪,扣向周晚手腕。
二人一觸即分,各自退開半步。
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腳印,很快又被帶起的雪粒覆蓋。
周晚忽然變招,腳下步伐一變,整個人如遊龍般繞到福伯身側。
這是“遊身步“,當年福伯親手教他的身法。
福伯似乎早有所料,不慌不忙地轉身,雙臂如封似閉,將周晚的攻勢一一化解。
他的動作看似遲緩,卻總能恰到好處地截住周晚的拳腳。
“公子這招‘葉底藏花‘使得不錯…“
福伯一邊拆招一邊點評,“就是手腕再沉三分更好。“
周晚聞言,立刻調整姿勢。
果然,下一招的威力大增,逼得福伯連退兩步。
二人的身影在雪地上交錯,拳腳相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周晚雖然已是歸墟強者,但此刻刻意壓製了全部修為,純粹以肉身力量與技巧對招。
隨著對招的深入,福伯的額頭漸漸滲出汗水,呼吸也變得粗重,可眼神卻越來越亮。
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活動筋骨了,這一刻,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在這裡教公子習武的日子。
“福伯,小心了!“
周晚突然變招,一記“回風拂柳“直取福伯下盤。
福伯不慌不忙,雙足一錯,使出一招“老樹盤根“,穩穩接住。
雪粉飛揚,二人的身影在月光下忽分忽合,宛如一幅動態的水墨畫。
三十招過後,福伯終於氣喘籲籲地擺手:
“公子……老奴認輸了。“
周晚立刻收勢,上前扶住老人,開口道:
“福伯寶刀未老…“
福伯擦了擦汗,笑道:“是公子手下留情。“
二人相視一笑,默契如初。
雪,又開始下了。
演武場旁的木馬上積了層薄雪,周晚隨手拂去,和福伯並肩坐下。
老人從懷裡掏出個錫酒壺,擰開蓋子抿了一口,遞給周晚。
“公子也暖暖身子…“
周晚接過,烈酒入喉,辣得他眯起眼,開口道:
“還是您藏的酒夠勁,我老爹那些根本不行…“
說話時候,夜風卷著雪粒打旋,遠處的梅林沙沙作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