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玲瓏 第268章 溯嬋娟渡
書筏途觀四季景,東渡江南入蘇杭。
喜鵲歡聚立枝頭,擱筆三更望君逸!
晨光剛把藤香院的瓦簷染成蜜色,像給青灰的瓦片裹了層糖衣,霜降便被窗欞上的鵲鳴驚醒。那聲音脆生生的,像串滾落在青瓷盤裡的玉珠,每一聲都帶著清亮的回響,隔著薄紗窗簾都能聽見翅羽撲棱的輕響——像是誰用指尖輕輕撥弄著琴絃。
她披衣起身時,枕邊那枚蓮蓬殼哨子還帶著餘溫,是昨夜夏至送的。哨口被摩挲得光滑如脂,泛著淡淡的包漿,湊近鼻尖輕嗅,還能聞到荷塘的清苦氣息。推窗望去,三隻灰喜鵲正立在老槐樹的枝椏上,黑亮的尾羽翹得老高,像綴在枝頭的墨色寶石,見她探頭,竟齊齊歪了歪腦袋,喉間發出“喳喳”的歡鳴,像是在說什麼悄悄話。
“這可真是喜鵲登枝,好事將近啊!”邢洲的大嗓門從院外傳來,混著竹篙撞擊船板的悶響,震得窗欞都輕輕顫動。霜降披了件月白罩衫快步走出,衣擺掃過廊下的吊蘭,帶起細碎的露珠。
隻見院外的河埠頭停著艘烏篷船,船篷是深褐色的,覆著層青箬笠,雨水打在上麵能順著紋路往下淌。艙口堆著半人高的書箱,樟木的箱子散著淡淡的香氣,能驅蟲防潮。朱紅的船幫被晨露潤得發亮,像塗了層清漆,倒映著岸邊的柳影。
夏至正彎腰往艙裡搬最後一隻木匣,月白長衫的下擺沾了點泥星,卻絲毫不顯狼狽。見她來便直起身,指尖還沾著書頁的墨香——那是昨夜整理舊書時蹭上的,“昨夜合計著往蘇杭去,剛好弘俊托人捎來這艘‘書筏’,說是祖上傳的,船底鋪了三層鬆木板,載書行船最是穩當,連顛簸都比彆的船輕。”
霜降的目光落在艙口那方“以書為舟”的木匾上,梨花木的牌匾泛著溫潤的包漿,刻字的邊緣被歲月磨得圓潤,卻仍能看出筆鋒的剛勁。忽然想起夢中讀過的詩句,那些“東渡江南”的字句竟與眼前的景緻重合,心口像被溫水浸過的棉絮,軟得發沉,連呼吸都變得輕緩。
邢洲已扛著食盒跳上船,竹篾碰撞聲清脆如鈴,驚得水麵泛起細浪,一圈圈蕩開去,打在岸邊的石階上。“都彆站著當木樁了!毓敏姐備的茶點還冒著熱氣,有桂花糕、綠豆酥,再磨蹭太陽就要曬屁股咯!”他說著掀開食盒蓋,甜香立刻順著風飄散開,引得眾人嚥了咽口水。
眾人陸續登船時,沐薇夏捧著個汝窯瓷罐快步趕來,罐子是天青色的,釉麵上的開片紋路像冰裂,透著雅緻。罐口飄出的蓮子香與晨霧纏在一起,清清爽爽的。她將罐子往桌上一放,青瓷與木桌相撞的脆響驚飛了船簷下的蜻蜓,它們振翅時帶起的風,吹得桌上的書頁輕輕翻動。
“剛剝的鮮蓮子,用井水湃過,涼絲絲的,脆得像咬碎了月光。”沐薇夏笑著說,指尖捏起一顆遞到霜降嘴邊,蓮子的清甜在舌尖散開,帶著點湖水的涼意。
柳夢璃跟著踏上跳板,跳板是老鬆木做的,踩上去“咯吱”輕響。她胳膊上的繡繃晃悠悠的,繃上剛繡了半朵荷花,綠絲線在晨光裡閃著柔潤的光,最外層的花瓣用了漸變的針法,從深綠到淺綠,過渡得自然柔和。“聽說蘇杭的荷花開得早,品種也多,正好去取些鮮活紋樣,總比對著舊圖繡得死板強,說不定還能繡出‘荷露凝香’的意境。”
烏篷船駛出河灣時,韋斌正趴在船頭調相機,鏡頭上還蒙著層薄霧,他用衣角輕輕擦了擦,對準兩岸的風光。“這水色真絕了,綠得像被翡翠泡過,連水底的水草都看得清清楚楚,比望波閣的荷塘還透亮。”他一邊說一邊按下快門,“哢嚓”聲在安靜的船上格外清晰。
李娜湊過去搭著他的肩,指尖點著鏡頭裡的蘆葦蕩:“你看那蘆葦尖,沾著的露珠像串碎鑽,在陽光下閃著光,快拍下來!不然一會兒太陽出來,露珠化了就拍不到了。”話音未落,船身忽然一蕩,是老船工避開水下的暗礁,兩人踉蹌著撞在一起,李娜的發繩都滑到了肩上,引得艙內眾人笑作一團。
“坐穩些,這河道九曲十八彎,像條彎彎曲曲的綢帶,可比不得城裡的平路。”掌舵的老船工吆喝著扳動船舵,他手上的老繭磨得舵柄發亮,竹篙攪起的水花濺在艙板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圓斑,像誰不經意間點的墨。
夏至正幫霜降整理被風吹亂的鬢發,指尖劃過她耳後的碎發時忽然一頓,目光望向兩岸:“你看兩岸的樹,竟像是按四季排著隊似的,真稀奇。”眾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見前頭是抽芽的柳絲,嫩黃的芽尖像剛睡醒的娃娃;接著是開得正盛的桃枝,粉白的花瓣落了滿地,像鋪了層花毯;遠處竟有綴著紅果的柿樹,果子像小燈籠似的掛在枝頭;最後是披著殘雪般白花的梨樹,花瓣隨風飄落,像下了場小雪。四季景緻在一瞥間鋪展開來,看得人眼暈,彷彿闖進了時光的隧道。
墨雲疏正摩挲著艙裡的舊書,書頁泛黃,邊緣有些捲曲,是民國時期的線裝本。聞言抬眼笑道:“這便是‘書筏途觀四季景’的妙處吧?想來淩瀧辰當年行船時,也見過這般奇景,不然寫不出這麼貼切的詩句。”她指尖劃過其中一頁,上麵寫著“以書為筏,渡此浮生”,墨跡已有些淡了,卻仍能看出筆鋒的婉轉,像是藏著說不儘的故事。
蘇何宇湊過來扒著書箱翻找,鼻尖沾了點灰塵也不在意,手指在書脊上一一劃過:“有沒有棋譜?昨兒輸給夏至,輸得口服心不服,今兒得找本古譜好好研習,不然臉都丟儘了,下次見麵還得被他笑話。”他翻到一本《梅花譜》,眼睛立刻亮了,像發現了寶貝,“就這本!聽說這是清代的棋譜,裡麵的殘局可難了。”
船行至正午,太陽升到了頭頂,把水麵曬得暖洋洋的。老船工將船泊在柳蔭下的水埠頭,柳樹枝條垂到水麵,像姑娘們的發絲。“前麵就是瓜洲渡,過了江便是江南地界了,咱們歇會兒再走,避避正午的日頭。”老船工說著解下腰間的水壺,喝了口涼茶。
眾人下船歇腳時,忽見渡口的老槐樹上落滿了喜鵲,黑壓壓的一片,把樹枝都壓得彎了腰。翅羽翻飛間灑下細碎的陽光,像撒了把金粉,“喳喳”的歡鳴聲此起彼伏,熱哄得像在辦喜事。
邢洲舉著剛從岸邊小攤買的桂花糕湊過去,糕上的金箔閃著光,甜香引得喜鵲往他手邊湊。他卻被鵲群的歡鳴驚得後退半步,手裡的桂花糕差點掉在地上:“我的乖乖,這是把全天下的喜鵲都聚來了?比趕廟會還熱哄,耳朵都快被吵聾了!”
晏婷正幫毓敏擺茶盤,茶盤是竹編的,上麵印著淡淡的蘭花紋。聞言笑著搖頭:“你這嗓門比銅鑼還響,彆把它們嚇跑了,這些喜鵲可是吉祥的兆頭。”她將青瓷茶盞擺得齊整,茶湯裡浮著的荷葉尖在風裡輕輕顫動,像些小巧的船帆,在淡綠的“海麵”上航行。
弘俊這時從市集回來,手裡提著個竹籃,籃身纏著細麻繩,還沾著點市集的煙火氣。他掀開藍布蓋頭,裡麵的蓮蓬還帶著露水,綠瑩瑩的像翡翠:“剛采的嫩蓮蓬,老闆說這是今年頭茬,甜得能粘住牙齒,你們快嘗嘗。”說著剝了一顆遞給毓敏,毓敏嘗了點頭:“確實甜,比咱們院裡種的還好吃。”
林悅踮著腳夠船簷上的喜鵲羽毛,那羽毛是灰黑色的,尾端帶著點白,像染了霜。她的裙角掃過艙板上的書冊,書頁被風吹得“嘩啦”響。忽然指著江麵驚呼:“快看!那船多好看!跟畫裡的一樣!”
眾人望去,隻見一艘畫舫正從江麵上駛過,船身雕著精美的花紋,有荷花、鴛鴦,還有纏枝蓮,雕梁畫棟間掛著的紅燈籠晃悠悠的,像串燃燒的瑪瑙。絲竹聲順著風飄過來,有古箏的清越,還有琵琶的婉轉,與鵲鳴攪在一起,竟有種說不出的熱哄,讓人忍不住駐足凝望。
夏至忽然握緊霜降的手,指尖的溫度透過薄衫傳過來,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過了江,就到蘇杭了,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江南的荷花嗎?”
霜降望著江麵泛起的金波,陽光灑在水麵上,像鋪了層碎金。忽然想起前世在西湖邊的日子,殤夏也曾這樣牽著她的手,說要帶她看遍江南的荷花,看遍蘇杭的亭台樓閣。心口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下,酸溜溜的卻又透著暖意,眼眶微微發熱,卻不想讓彆人看見,悄悄彆過了頭。
墨雲疏正對著喜鵲寫生,她坐在岸邊的石階上,畫板架在膝蓋上,筆尖在宣紙上勾勒出靈動的輪廓,連喜鵲翹尾的弧度都畫得栩栩如生。“這些喜鵲倒像是通了靈性,知道咱們要去江南,特意來報喜呢,說不定到了蘇杭,還有更美的景緻等著咱們。”
暮色染江時,天邊的雲霞變成了橘紅色,像被火燒過似的,烏篷船終於駛入蘇杭地界。岸邊的粉牆黛瓦在夕陽裡泛著柔和的光,牆頭上爬著的藤蘿開著紫色的花,像掛了串紫葡萄。臨河的窗欞裡飄出陣陣茶香,混著荷葉的清香,還有糕點的甜香,讓人渾身舒暢,連旅途的疲憊都消散了大半。
老船工將船泊在一座石橋下,橋是石拱橋,橋欄上的石獅被歲月磨得光滑,眼神卻依舊威嚴。“往前就是荷花巷,名字裡帶‘荷花’,巷子裡種滿了荷花,夏天的時候滿巷都是香。淩瀧辰當年住過的書齋就在巷尾,儲存得還挺好。”
眾人踏著青石板往裡走,青石板被歲月磨得發亮,縫隙裡長著些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巷子裡的老槐樹垂著濃密的枝葉,光斑在地上晃悠悠的,像跳動的精靈。偶爾有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像在訴說著巷子裡的故事。
柳夢璃忽然停在一扇朱漆門前,門是兩扇對開的,漆皮有些斑駁,卻仍能看出當年的精緻。她指著門楣上的題字,聲音裡帶著驚喜:“‘嬋娟書齋’,定是這裡了!這字跟詩箋上的筆跡很像,應該是淩瀧辰親手寫的。”門環上的銅獅已有些斑駁,銅綠泛著暗青的光,輕輕一叩,便發出“吱呀”的聲響,像老時光在歎氣,帶著歲月的厚重。
書齋裡積著些薄塵,卻依舊整潔,顯然常有人來打掃。靠窗的書桌上擺著方舊硯台,硯台是端硯,石紋像流雲,硯池裡還剩著半池宿墨,已經有些乾了,卻仍能看出墨色的濃黑。旁邊壓著張泛黃的詩箋,紙邊有些捲曲,上麵的字跡娟秀,正是那首《嬋娟渡》,墨跡雖淡,卻透著力道。
霜降伸手撫過冰涼的硯台,指尖忽然觸到些凸起的紋路,她湊近一看,竟是用指甲刻的“淩霜”二字,墨跡填得有些潦草,像是倉促間刻下的,卻能看出刻字人的用心,每一筆都帶著深情。
“這字刻得真用力,怕不是刻的時候眼淚都掉進去了?”李娜湊過來小聲說,眼睛裡帶著好奇,剛說完就被晏婷拉了下衣袖,示意她彆多嘴。霜降卻忽然笑了,眼眶裡的濕意被她悄悄拭去,聲音輕得像被風揉過:“想來當年他寫‘望君逸’時,心裡也是這般又酸又暖吧,既有不捨,又有祝福。”
暮色漸濃時,毓敏已在書齋的天井裡擺好了茶席。天井不大,卻種著棵桂花樹,枝葉繁茂,已經有了些花苞,隱約能聞到淡淡的香氣。月光從瓦縫裡漏下來,灑在青石板上,像鋪了層銀霜,連地上的草葉都泛著光。
邢洲正給眾人分桂花糕,糕是剛從巷口買的,還冒著熱氣,甜香混著茶香飄得很遠,引得巷子裡的貓都湊到門口張望。“這蘇杭真是個好地方,連月亮都比彆處圓些,空氣裡都是香的!”他一邊吃一邊感歎,嘴角沾了點糕屑也不在意。
蘇何宇剛要反駁,說月亮哪裡都一樣圓,卻被夏至遞過來的茶杯打斷:“嘗嘗這雨前龍井,是巷子裡老茶鋪買的,用荷葉上的露水沏的,比望波閣的荷露茶還清冽,你品品就知道了。”蘇何宇接過茶杯,抿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確實好喝,比我以前喝的龍井都鮮。”
韋斌舉著相機拍個不停,鏡頭裡的月光、茶煙、眾人的笑靨疊在一起,像幅鮮活的畫,每一個瞬間都值得珍藏。“這張得叫《嬋娟夜話》,比上次望波閣的照片還動人,等洗出來,得好好裝裱起來,掛在咱們院裡的書房裡。”
墨雲疏正對著月光拓印硯台的紋路,她鋪好桑皮紙,用拓包輕輕按壓,桑皮紙上的墨痕漸漸暈開,竟像朵緩緩綻放的荷花,花瓣的紋路清晰可見,帶著天然的靈氣。“等拓好了,把淩瀧辰的詩題上去,也算圓了當年的念想,讓這段故事有個圓滿的收尾。”
三更梆子聲從巷外傳來,“咚、咚、咚”,沉穩的聲響在夜裡格外清晰,像在提醒人們夜已深。眾人還圍坐在天井裡,卻沒有要散的意思,話匣子還在開啟著,聊著白天的見聞,聊著對明天的期待。
柳夢璃繡完了最後一針荷花,將繡繃舉到月光下,綠絲線在夜裡泛著柔和的光,最中間的花蕊用了金線,閃著細碎的光。“你看這荷葉的紋路,比在望波閣看得還清楚,連露珠的反光都繡出來了,這得歸功於蘇杭的好月色。”她笑著說,眼裡滿是滿意。
沐薇夏剝開顆蓮子遞過來,蓮子是下午買的,還很新鮮,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開,帶著點涼意。“這蓮子是巷口老阿婆送的,說是從淩瀧辰當年種的荷塘裡采的,吃了能安神,晚上能睡個好覺。”霜降接過蓮子,放在嘴裡慢慢嚼著,心裡暖暖的。
霜降獨自站在天井裡,仰頭望著那一方被屋簷框住的夜空。月光如水銀般傾瀉而下,流淌過青瓦飛簷,恰好灑在牆角那株老桂花樹上。層層疊疊的葉片被月光浸染,彷彿每一片都鍍上了薄薄的銀邊,連細碎的花苞都泛著瑩瑩的光。夜風拂過,枝葉輕輕搖曳,在地上投下斑駁的碎影,那光影隨著風不斷變換形狀,宛如一場無聲的皮影戲。
就在這靜謐之中,那句“擱筆三更望君逸”毫無征兆地浮上心頭。她忽然想象出百年前的某個秋夜,也曾有人站在這裡,望著同一輪明月,將未儘的話語化作墨跡,在詩箋上留下跨越時空的印記。這想象讓她心頭一顫,不由轉頭看向廊下的夏至。
他正倚在朱漆柱旁,微微仰頭望著天際。月光流淌過他飽滿的額頭、挺拔的鼻梁,最後停留在微微上揚的唇角,將他平日略顯棱角的輪廓暈染得格外柔和。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滿了月光,竟與記憶中殤夏凝望她的神情漸漸重合——那是許多年前,另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少年站在桂花樹下,將一枚新摘的桂花彆在她鬢邊。
這一刻,霜降忽然明白了。有些思念從不是單向的遙望,不是一個人在時光此岸徒勞地打撈過去的影子。那些真摯的牽掛,早就像今夜這清澈的月光,悄無聲息地渡過了千山萬水,同時落在相隔遙遠的兩顆心上。無論歲月如何流轉,隻要抬起頭,看見的還是同一片月光。
“該歇息了,明天還要去看荷塘呢。”弘俊的聲音從茶室方向傳來,伴隨著瓷盞相碰的清脆聲響,在靜夜裡格外分明。他正細心收拾著茶具,動作輕緩地將青瓷茶杯一一歸位,白瓷茶壺裡殘餘的茶水發出細微的晃動聲。
眾人聞言紛紛起身,三三兩兩地朝著廂房走去。穿過庭院時,邢洲忽然停下腳步,指著院中那棵老槐樹壓低聲音:“快看!那些喜鵲還在呢!”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幾隻喜鵲安靜地棲在枝椏間,它們烏黑的羽毛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澤,尾羽則鍍上了一層銀白,宛如月宮中飛出的精靈,正在竊竊私語著夜的秘密。
霜降故意放慢腳步,落在最後。她摩挲著手中那方舊硯台,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上麵“淩霜”二字的刻痕早已被歲月磨得圓潤。忽然,夏至從身後追上她,不由分說地將一枚書簽塞進她手裡。那是用曬乾的荷花瓣壓製而成的,薄如蟬翼的花瓣還保持著盛放時的形狀,透過月光能看見細細的葉脈。
“明天去荷塘,我們采些新鮮荷葉回來。”夏至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這月色,“曬乾了夾在書裡,能留著整年的清香。”他的目光溫柔,彷彿在許下一個鄭重的承諾。
霜降低頭端詳著書簽,看見花瓣邊緣還殘留著夏日的一抹淡粉。她輕輕摩挲著那細膩的紋理,忽然笑了:“就像有些記憶,不管過了多久,都不會褪色。”這句話說得很輕,不知是在對夏至說,還是在對自己說。晚風拂過,帶來遠處殘荷的清香,與手中的書簽氣息交織在一起,恍惚間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回到廂房時,月光正透過雕花窗欞灑在臨窗的書桌上,將青磚地麵切割成明暗相間的幾何圖案。霜降小心地將硯台擺在月光能照見的位置,看著那方小小的硯池盛滿了清輝,墨色的池底反射出細碎的銀光,宛如一片微縮的星河在靜靜流淌。硯台邊緣,“淩霜”二字在月光的勾勒下顯得格外清晰,那刻痕裡似乎藏著說不儘的故事。
她忽然心念一動,取過筆架上那支狼毫小楷,在硯台裡輕輕蘸了些宿墨。墨香在空氣中淡淡散開,與窗外飄來的桂花香糅合在一起。鋪開宣紙的瞬間,她似乎聽見了百年前某個相似的夜晚,有人研墨展紙的細響。筆尖落下,墨跡在宣紙上暈開,“溯嬋娟渡”四個字自筆端流淌而出。讓她驚訝的是,這筆鋒的婉轉、結構的疏密,竟與詩箋上的字跡有了奇妙的相似,彷彿她的手正被另一個人的溫度引導著。
窗外的鵲鳴又響起了,這次的聲音輕悠悠的,時斷時續,像首即興創作的夜曲,為這個月光滿溢的夜晚伴奏。霜降輕輕放下筆,指尖再次撫過硯台上的刻痕。這一刻,她忽然覺得,所有那些跨越時光的等待與思念,都在這清澈的月光裡找到了歸宿。就像淩瀧辰在詩裡寫的那樣,書筏渡了江南,月光渡了思念,而那些命中註定的相逢,無論相隔多少年月,終究會在流轉的時光裡,溫柔地綻放,如同今夜沐浴在月光中的桂花,無聲,卻滿溢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