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114章 秦川冤案
蘇明理捧著書卷,看似專心閱讀,實則他的心神,卻有一部分留意著對麵那幾位新來的避雨之人。
他注意到,那位中年文士雖然沉默寡言,但其目光卻時不時地會掃過自己和陳教習,以及那幾名佩刀的劉府護衛。
而他身後的那個年輕童子,則顯得有些坐立不安,不時地搓著手,似乎對這破敗潮濕的環境頗為不適。
過了一會兒,或許是覺得氣氛太過沉悶,又或許是想打破這份尷尬的寂靜,那位中年文士主動開口了。
他對著陳教習微微一笑,拱手道:「老先生也是讀書人吧?看老先生氣度不凡,想必是位宿儒。」
「不知老先生此行是前往何處?也是去省城公乾嗎?」
陳教習放下手中的書卷,回了一禮,平和地說道:「不敢當宿儒之稱,老朽不過是一介鄉村教習罷了。」
「此番是帶劣徒前往省城參加即將到來的院試,順道也讓他去府學宮拜謁一番,長長見識。」
他這番回答,既合情合理,又巧妙地隱去了「被學政召見」這一核心資訊。
畢竟,府試之後,前往省城參加院試,或是去省城的府學宮遊學,都是讀書人極為常見的行為。
「什麼?參加院試?!」
那中年文士聞言,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中充滿了難以掩飾的震驚。
他難以置信地在蘇明理那稚嫩的小臉上來回掃視。
他自己也是讀書人,深知科舉之路的艱難。
尋常孩童,八歲之時,能將《三字經》、《百家姓》背熟已屬不易。
而眼前這個孩子,竟然已經連過縣試、府試兩關,要去參加那決定能否取得生員功名的院試了!
這……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臉上擠出一絲略顯僵硬的笑容,語氣也變得不再那麼隨意。
「咳……這位小相公……當真是……天縱奇才!如此年幼,便已通過府試,有資格參加院試,想必是才華出眾,非同凡響了。」
「老朽姓秦,單名一個『川』字,乃是冀州府治下一介閒人,此番也是有些俗務,欲往省城一行。不知老先生高姓大名?這位小相公又是如何稱呼?」
陳教習道:「老朽免貴姓陳,草字敬之。這是劣徒蘇明理。」
「蘇明理?」
秦川聽到這個名字,眉頭微微一挑,眼神中那絲剛剛平複下去的震驚,瞬間再次被點燃,並且比之前更為猛烈。
他腦海中如同有一道閃電劃過,將前些時日聽到的那些近乎神話的傳聞,與眼前這個身著青衫、神態平靜的八歲孩童,猛地重合在了一起!
河間府……府試……年僅八歲……蘇明理!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完美地串聯了起來!
他那原本還帶著幾分讀書人矜持的臉上,此刻寫滿了難以掩飾的駭然與激動。
他再也顧不上什麼長輩的儀態,猛地從石階上站起身來,因為動作過急,甚至險些碰倒了身旁的行囊。
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蘇明理麵前,對著這個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孩童,深深地、鄭重地躬身一揖,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原來是蘇案首當麵!老朽……不,在下秦川,有眼不識泰山,方纔多有怠慢,還望蘇案首恕罪!恕罪!」
他身後的那個年輕童子和兩名仆從,見自家主人竟然對一個八歲孩童行此近乎參拜的大禮,更是驚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那兩名護送原卷的河間府衙書吏,則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目光警惕地在秦川身上掃視,似乎在評估他是否有什麼不良企圖。
蘇明理連忙放下手中的書卷,也站起身來,側身避開了秦川的大禮,然後伸手虛扶,聲音平靜地說道:「秦先生言重了,小子不過是一僥幸得中的童生罷了,何敢當先生如此大禮,先生快快請起。」
陳教習也有些驚訝地看著秦川。
他沒想到蘇明理的名聲,竟然已經傳得如此之廣,連冀州府治下的鄉紳都有所耳聞。
他捋了捋胡須,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自豪。
秦川緩緩直起身來,目光灼灼地看著蘇明理。
那眼神中充滿了驚歎、好奇、以及一種近乎看珍稀異獸般的複雜情緒。
他嘖嘖稱奇道:「蘇案首過謙了!您以八歲之齡,便能力壓群雄,勇奪府試案首,其驚世才學,早已傳遍我冀州士林!」
「尤其是那篇《論河間府水利興修與農商繁榮之策》,在下雖無緣得見全貌,但僅從一些在府城為官的友人信中轉述的隻言片語,便已覺其見解之深刻,措施之可行,遠非我等尋常讀書人所能企及!」
「在下初聞之時,亦是半信半疑,以為多有誇大之處,今日得見蘇案首真人,方知傳聞非虛,蘇案首果然是天縱奇才,名不虛傳啊!」
他這番話說得是情真意切,充滿了對蘇明理才華的由衷讚歎,也解釋了他為何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蘇明理淡淡一笑,道:「秦先生謬讚了,些許淺見,不足掛齒。」
「不知秦先生此行前往省城,所為何事?」
他再次巧妙地將話題從自己身上引開,避免在這虛名之上過多糾纏。
秦川聞言,臉上的激動之色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苦澀與悲憤。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道:「唉,不瞞蘇案首和陳老先生,在下此行,實則是為了一樁頗為棘手的冤案,欲往省城按察使司衙門申訴。」
「哦?不知是何案情,竟讓秦先生如此費心?」陳教習見他神情黯然,不由得關切地問道。
秦川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難言之隱,但最終還是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簡略地述說了一遍。
原來,這秦川乃是冀州府下一個名為「平陽縣」的鄉紳,家中薄有田產,也曾讀過幾年書,在鄉裡素有些清望。
近幾年來,平陽縣新上任了一位姓黃的知縣。
此人表麵上謙和有禮,實則貪婪成性,橫征暴斂,與地方豪強勾結,弄得平陽縣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秦川因不滿黃知縣的倒行逆施,曾聯合鄉中幾位有識之士,聯名向河間府衙上書舉報。
卻不想那黃知縣早已在府衙上下打點妥當,關係網盤根錯節,舉報信不僅石沉大海,秦川等人反而遭到了黃知縣的瘋狂報複。
黃知縣羅織罪名,誣陷秦川勾結盜匪,侵吞鄉產,將其下入大獄,嚴刑拷打,屈打成招。
幸而秦家在省城還有些遠親故舊,聞訊後多方奔走,花費了巨額錢財,才勉強將秦川從獄中保釋出來。
但黃知縣依舊不肯罷休,揚言要將其重新收監問罪,並株連其家人。
秦川走投無路之下,隻得變賣家產,帶著心腹仆從,冒險前往省城,向主管一省刑名監察的按察使司申訴。
希望能沉冤得雪,將那酷吏繩之以法。
他講述之時,語氣中充滿了悲憤與無奈。
那年輕童子和兩名仆從也是聽得眼圈泛紅,雙拳緊握,顯然也是深受其害。
陳教習聽罷,不由得連連搖頭歎息,麵露不忍之色道:「唉!世風日下,貪官汙吏橫行,致使良善受欺,民不聊生!」
「這黃知縣如此膽大妄為,魚肉鄉裡,實乃國之蛀蟲,法理難容!秦先生此舉,乃是義舉,隻是這官場險惡,越級上告,更是凶險萬分啊!」
秦川聽到陳教習這番話,眼中閃過一絲感激,隨即又被更深的悲涼所取代。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地說道:「陳老先生所言,在下何嘗不知?這越級上告,如同將身家性命都懸於一線,稍有不慎,便是家破人亡的下場。」
「若非……若非被逼到了絕路,在下又豈敢行此下策?」
他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有些泛白,語氣中充滿了壓抑的憤怒與絕望。
「那黃知縣將我從獄中放出,並非是發了善心,而是想在外麵慢慢炮製我!」
「他放出話來,限我一月之內,將家中所有田產地契儘數『獻』上,否則,便要以『逃獄』、『勾結外匪』等更大的罪名,將我重新收監。」
「屆時不僅是我,便是我的妻兒老小,怕是都要受到株連,不得善終!」
「府衙之路已斷,縣內更是他的天下,我除了逃離平陽,來這省城做最後一搏,已是彆無他途!」
「與其坐以待斃,任其魚肉,落得個家破人亡的淒慘下場,倒不如捨命一搏,或許……或許還能為平陽縣的百姓,為我秦家上下,爭得一線生機!」
他這番被逼無奈的傾訴,讓陳教習更是唏噓不已,也讓蘇明理對平陽縣黃知縣的惡行有了更深的認知。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貪腐,而是**裸的威逼與迫害。
手段之狠辣,行事之囂張,簡直令人發指!
蘇明理靜靜地聽完秦川這番血淚控訴,沉吟片片刻後,開口問道。
「秦先生,您此番前往省城申訴,可有確鑿的證據?那黃知縣貪贓枉法的罪證,是否已經整理成冊?」
秦川聞言,連忙從懷中一個油布包裹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疊厚厚的卷宗道:「蘇案首問得極是!」
「那黃知縣貪贓枉法的證據,在下已暗中蒐集了不少,皆是鐵證如山!包括他與地方豪強勾結,強占民田的契約副本,私設關卡、濫收稅費的賬目,以及一些受害百姓的血淚控訴書,都在此了!」
「隻是……隻是我等身份低微,便是到了省城,也未必能將這份狀紙順利地呈遞到能做主的大人麵前啊!」
蘇明理點了點頭,伸手接過那份卷宗,快速地翻閱了幾頁。
他發現這秦川倒也是個有心人,所收集的證據條理清晰,指嚮明確,並非空口白話。
「秦先生,正所謂邪不壓正,您既有確鑿證據在手,此事便已成功了一半。」
「至於如何呈遞,以及如何能引起高層的足夠重視,卻也需要一些謀略。」
蘇明理頓了頓,目光轉向窗外那依舊下個不停的瓢潑大雨,若有所思地說道:「這場大雨,雖然阻了我們的行程,卻也未必全然是壞事。」
「或許,這也是上天給予秦先生您,以及平陽縣萬千百姓的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