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62章 寒潭照影雙生劫
冰冷的石磚透過薄薄的鞋底傳來寒意,我倚在榮慶堂外的廊柱上,聽著裡頭碗碟輕碰的聲響。老太太今日宴請薛家太太,連帶著寶姐姐也留在府裡用膳。隔著雕花木窗,能瞧見寶釵姐姐水青色的衣角,行動間端莊得如同畫裡走出的仕女。
我的心卻像浸在寒潭裡。
方纔在老太太跟前奉茶,寶姐姐頸間那抹冰藍紋路在燭光下幽幽一閃。旁人瞧著隻覺得是胎記新奇,唯有我知曉那是什麼——那是瑛哥哥用命換回的烙印。那日寒潭邊上,他蒼白著臉將指尖抵在寶姐姐頸間,冰髓般的寒氣絲絲縷縷渡過去的樣子,至今想起仍讓我指尖發顫。
“姑娘,風緊了。”紫鵑將一件蓮青鬥篷披在我肩頭,憂心忡忡地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廳堂,“老太太怕還要敘會兒話,您身子剛好些,不如先回瀟湘館歇著?”
我搖搖頭,手指無意識絞緊了鬥篷係帶。“再待會兒。”聲音輕得像歎息。目光不由自主又飄向那扇窗。寶姐姐正微微傾身,替老太太佈菜,唇邊含著恰到好處的淺笑。那樣周全,那樣妥帖。可不知為何,我總在她低垂的睫羽下,捕捉到一絲揮之不去的清冷寂寥。那冰藍紋路,是生的烙印,亦是無形的枷鎖吧?將她的心,也一並封凍了嗎?瑛哥哥他…可知曉?
心口又傳來熟悉的鈍痛。爹留下的那塊紫玉貼著肌膚,溫潤中帶著一絲倔強的暖意,似在安撫。我的玉魄本源因它而固,可瑛哥哥呢?他耗儘了氣力將我和寶姐姐從鬼門關拉回,自己卻如抽空了神魂的木偶,至今躺在梨香院暖閣裡,氣息微弱得讓人心驚。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壓下喉頭的哽咽。他推開我的那一刻,朱雀閣灼人的熱浪幾乎舔舐到我的衣角;他沉入寒潭深處,明明已是冰冷僵硬,卻在我觸碰到他手腕時,指尖那微弱的顫動幾乎將我魂魄震碎!瑛哥哥…你心裡,究竟裝著多少無法言說的重負?
“林姑娘?”一個帶著怯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回頭,隻見一個穿著粗布短褂、麵黃肌瘦的少年縮在廊柱陰影裡,是板兒。他懷裡緊緊抱著個破舊的粗布包袱,手指關節凍得通紅,眼神卻亮得驚人。
“老太太今日開宴,廚房裡活計多…劉姥姥讓我來問問,可有劈不完的柴火,或是…或是後廚泔水桶要倒?”他聲音越說越低,頭也垂了下去,單薄的肩膀在寒風中微微發抖。
金陵城繁花似錦,賈府玉粒金蓴噎滿喉。可這高牆之外,城西的鴿子巷裡,板兒和他奶奶劉姥姥擠在漏風的窩棚裡,連一口熱湯都是奢望。我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窒悶得喘不過氣。
“紫鵑,”我解下荷包,裡頭有幾塊碎銀子並幾串銅錢,“拿去給板兒,就說…就說瀟湘館這幾日窗下落葉多,請他奶奶得空來幫著清掃,這是定金。”我知道,直接施捨,劉姥姥那剛強的性子是斷不肯受的。
板兒捧著那沉甸甸的荷包,眼睛瞬間睜大了,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感激的話,卻隻發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最終深深鞠了一躬,抱著包袱飛快地跑開了。那包袱皮一角散開,露出裡頭一小截沾著泥汙的、雕工異常古拙的木頭構件。
我心頭一跳。那紋樣…竟有些眼熟?似乎在哪本古籍圖譜上見過?念頭隻是一閃,旋即被梨香院傳來的嘈雜打斷。
“快!去請王太醫!”“四爺,您看看二爺這脈象…”琥珀姐姐焦急冷靜的聲音裡,混著丫鬟們壓抑的驚呼和小廝慌亂的腳步聲。
瑛哥哥!
腦中嗡的一聲,什麼寶釵,什麼板兒,什麼木頭構件,瞬間被拋到九霄雲外!我提起裙擺,顧不得儀態,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朝著梨香院奔去。紫鵑在身後焦急地喊著什麼,風聲在耳邊呼嘯,我隻覺得那顆心快要從喉嚨裡跳出來。
暖閣裡彌漫著濃重苦澀的藥味。賈政叔叔麵色鐵青地站在榻邊,琥珀姐姐正用溫熱的帕子擦拭瑛哥哥額上不斷滲出的冷汗。他雙眸緊閉,眉頭痛苦地緊鎖,唇色灰敗,薄薄的中衣被冷汗浸透,貼在身上,襯得身形越發瘦削得驚人。方纔在榮慶堂還能端坐的四叔,此刻手指竟也在微微發顫。
“如何?”賈政的聲音沉得像壓了千斤巨石。
王太醫收回搭脈的手,花白鬍子抖了抖,麵色凝重地搖頭:“奇哉!二爺脈象沉澀滯緩,毫無生機勃發之兆,倒像是…像是整個人被一股極陰寒的內息禁錮住了心脈!老夫行醫數十年,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病症!尋常補氣固元的方子,竟如泥牛入海,毫無效用!”他無奈歎氣,“非是老夫無能,實乃此症…聞所未聞!”
禁錮?心脈?極陰寒的內息?
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是那該死的冰髓之力反噬了嗎?還是…還是為了救我,他終究耗儘了本源?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我的脖頸,幾乎窒息。
就在這時,一道清冷如冰珠落玉盤的聲音響起:
“王太醫辛苦了。”
薛寶釵不知何時已站在暖閣門口,水青色的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格外沉靜。她臉上已無方纔宴席上的溫婉笑意,隻餘下冰雪般的肅然。她的目光,越過眾人,直直落在榻上昏迷的賈瑛臉上,那雙深潭般的眸子裡,翻湧著我看不懂的暗流——震驚於他此刻的脆弱?忌憚他體內那恐怖的力量?還是…一種更深沉的痛楚?
她並未走近床榻,隻是微微側身對薛姨媽道:“母親,煩請您將我那隨身帶的紫檀木藥匣取來。”
薛姨媽一愣,立刻應聲去了。不過片刻,便捧來一個一尺見方、雕工繁複、泛著幽光的紫檀木匣。
寶釵姐姐接過木匣,指尖在匣蓋一處隱秘的蓮花浮雕上輕輕一按。
“哢噠”一聲輕響,匣蓋彈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寒與極淡草木清香的奇異氣息瞬間彌漫開來,竟將那濃重的藥味都壓下了幾分。
暖閣內眾人皆是一驚。連王太醫也睜大了眼睛,盯著匣中之物——
匣內鋪著深藍色的絲絨。絲絨之上,並非尋常銀針,而是九根長短不一、通體晶瑩剔透、如同千年寒冰雕琢而成的長針!針尖閃爍著幽藍的微芒,寒氣逼人!旁邊另有一小玉盒,裡麵盛著幾顆龍眼大小、呈現出奇異冰藍色澤的藥丸,散發著同樣的草木寒香。
“此乃我家傳‘九幽玄冰針’與‘冰魄凝魂丹’。”薛寶釵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賈政臉上,“四叔,瑛少爺此症,非是尋常藥石可醫。他體內陰陽二氣失衡,本源之力枯竭,更有陰寒邪祟盤踞心脈。唯有以這至陰極寒之針,輔以凝魂之丹,強行疏通淤塞,引動冰髓本源之力重新歸位,或有一線生機。”她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此法凶險異常,稍有不慎,施救者與受救者皆可能被反噬冰封,魂飛魄散。寶釵願以性命擔保,竭儘全力一試。請四叔決斷。”
九幽玄冰針!冰魄凝魂丹!
以寒攻寒,以命搏命!
暖閣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賈政身上。這位以端方持重著稱的榮府當家人,此刻額角青筋微跳,目光死死盯著昏迷不醒的愛子,又看向寶釵手中那寒氣森森的冰針和丹藥,彷彿在做著世間最艱難的抉擇。
我緊緊捂著嘴,指甲深陷掌心,才沒讓那絕望的嗚咽衝口而出。看著寶釵姐姐那冰雪般沉靜的側顏,看著她頸側在寒氣激發下隱隱流轉的冰藍紋路,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劇烈酸楚、揪心擔憂與渺茫希望的情緒,如同驚濤駭浪般淹沒了我。
瑛哥哥,你一定要撐住!
寶姐姐…請你…救救他!
賈政的目光在兒子慘白的臉和寶釵決絕的眼神間來回逡巡,最終,那沉重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從齒縫裡擠出一個字:
“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