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63章 金鱗破浪驚雷起
梨香院暖閣內,濃重的藥味如無形的手扼住咽喉。王太醫收回搭在賈瑛腕上的枯槁手指,花白鬍子簌簌抖動,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沉重:“…脈象沉澀滯緩,毫無生機勃發之兆,倒像是…像是被抽乾了所有精氣神魂,沉入了一口萬載寒潭…老朽行醫數十載,從未…從未見過這等情形!”
賈政身形猛地一晃,扶住紫檀雲紋案角的指節捏得慘白,琥珀色的眼眸深處,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痛楚與震怒。琥珀緊抿著唇,將沾滿冷汗的帕子浸入銅盆,清澈溫水瞬間變得渾濁冰涼。榻上的人,麵色灰敗如金紙,唇間溢位破碎不堪的囈語,每一個音節都如同冰棱刮過在場所有人的心。
林棲梧跌撞著撲到榻邊,冰冷的指尖顫巍巍地撫上賈瑛緊蹙的眉心。那曾經映著星辰大海的琥珀色眼瞳緊閉著,隻餘下濃密的睫羽在眼瞼投下死寂的陰影。心口的紫玉驟然變得滾燙,玉魄之力如同決堤的暖流,不顧一切地湧入他冰冷的經絡,卻在觸及那深不見底的寒潭死寂時,被無情地吞噬、凍結!
“瑛哥哥…”她泣不成聲,淚水大顆大顆砸在他冰涼的手背上,“你醒來…看看棲梧…”
門外傳來急促又刻意壓低的腳步,伴著細碎環佩輕響。薛寶釵的身影出現在門邊,水青色羅裙似攜裹著室外寒峭。她一眼定格在榻上,頸側那幾道冰藍紋路倏然一亮,又迅速隱沒,快得如同幻覺。深潭般的眸光掃過林棲梧緊握著賈瑛的手,掃過他灰敗的容顏,最終落在王太醫臉上,聲音清冷依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太醫,二哥哥他…”
王太醫頹然搖頭,未儘之言沉重如山。
寶釵蓮步輕移,行至榻前。她並未像棲梧那般觸碰賈瑛,隻是靜靜地、深深地凝視著他的麵容,那目光穿透了孱弱的軀殼,彷彿在感應著什麼無形的紐帶。驀地,她頸側的冰藍紋路再次如水波般流轉,一絲極淡、幾乎難以捕捉的寒意悄無聲息地溢位,如同無形的絲線,小心翼翼地探向賈瑛眉心。
就在那縷寒意即將觸碰的刹那——“唔!”賈瑛的身體猛地一弓,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緊閉的眼皮下,眼珠劇烈地轉動起來,彷彿在掙脫某個可怕的夢魘!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死寂驟然爆發,狠狠撞向寶釵探出的那縷契約寒氣!
寶釵悶哼一聲,身形微晃,臉上血色瞬間褪儘!頸側冰藍紋路急促閃爍,如同冰麵被巨石擊中,布滿細密裂痕,旋即歸於暗淡的死寂。她指尖微蜷,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賈瑛的目光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憂慮——那契約之力,竟已被他體內更深沉的死寂徹底壓製、封凍!
就在這時,琥珀悄然退至外間,對著陰影處低語幾句。一個精乾的青衣小廝無聲遞上一枚小巧的青竹筒。琥珀取出其中薄絹,隻掃了一眼,瞳孔驟然收縮。她轉身步入內室,步履依舊沉穩,聲音卻帶著金石交擊般的冷硬:“四爺,史家…遞刀子了。”
短短數字,卻讓暖閣內本就凝滯的空氣瞬間凍結!
榮國府東路書房,榮禧堂。
沉水香嫋嫋,卻壓不住山雨欲來的窒息感。賈政端坐主位,麵沉似水。下首坐著賈璉,平日裡吊兒郎當的臉上此刻也繃得死緊,額角滲出細汗。琥珀侍立一旁,手中那份薄絹如同燒紅的烙鐵。
“史侯爺(史鼐)親筆所書,”琥珀的聲音平穩無波,卻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盤,“提請帝國戶部清吏司,依據‘雪浪計劃’舊約,覈查薛家抵質於戶部庫中的‘金鑲玉’信物成色及對應抵押資產。理由:‘雪浪’餘波未平,恐抵押物不足值,損及國庫資信。”她頓了頓,補充道,“史家在戶部清吏司根基深厚,此議一出,薛家所有在戶部有登記抵押的資產流動,恐將寸步難行。史家…這是要趁瑛少爺病危,掐斷薛家命脈,逼寶姑娘就範。”
“好!好一個史鼐!好一個‘雪浪計劃’!”賈璉氣得一拍桌子,茶盞跳起,“當年王家倒台,這爛攤子咱們兩家扛著收拾,他史家縮在後頭屁都不放!如今瞧著薛家剛緩過一口氣,他就跳出來清算舊賬!這刀子遞得可真狠!寶妹妹那邊剛接手‘金鑲玉’,這內外交困的…可怎麼扛?”
賈政緩緩抬起眼皮,琥珀色的眸子裡寒光懾人:“‘雪浪計劃’是四家共擔,抵押條款白紙黑字。史家此刻發難,看似占理,實則包藏禍心。他以為瑛兒倒下,榮府便無人能壓製他這頭餓狼了嗎?”他指尖輕輕點在案上一枚不起眼的青玉鎮紙上,“琥珀,取我名帖,請北靜王府長史水溶大人過府一敘。就說…有要事關乎金陵商脈安穩,請王爺指點迷津。”
“是!”琥珀領命,身影無聲融入門外陰影。北靜王水溶,身份超然,素來不摻和四大家族的紛爭,但其一言一行,足以撬動金陵官場格局!賈政此舉,是要借勢壓人,釜底抽薪!
賈璉瞪大了眼:“二叔,您是要請動北靜王…?”
“史鼐敢在衙門裡遞刀子,我便在規則之內撬動他的根基。”賈政聲音冷冽,“水王爺最重‘規矩’二字。戶部清吏司的手續是否清白,史家在其中是否夾帶私貨,自有王爺明察。眼下當務之急,”他目光沉沉轉向梨香院方向,“是瑛兒!棲梧那丫頭…”
話音未落,梨香院方向陡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
梨香院暖閣,此刻已是一片駭然!榻上的賈瑛不知何時睜開了眼!那雙本該清透的琥珀色眼瞳,此刻卻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灰色!冰冷的煞氣如同實質般從他周身彌漫開來,暖閣的炭火彷彿瞬間熄滅,寒氣刺骨!他僵硬地、如同提線木偶般坐起身,對周圍驚恐的目光視若無睹,口中反複機械地喃喃著一個詞:“……令……令牌……”
“瑛哥哥!”林棲梧又驚又喜,不顧那駭人的冰冷煞氣撲過去想要抱住他,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推開,踉蹌著跌倒在地!
“令牌…令牌!”賈瑛猛地轉頭,那雙死灰色的眸子精準地鎖定了林棲梧心口位置!一股狂暴的、帶著無儘貪婪與毀滅慾念的氣息轟然爆發!他如同盯住獵物的凶獸,五指如鉤,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直抓向林棲梧心口!
“棲梧!”薛寶釵臉色劇變!她不假思索地閃身擋在林棲梧身前,頸側冰藍紋路瞬間亮到極致!雙手在胸前急速交彙,一個繁複古老的冰藍符文瞬間成型,硬生生迎向賈瑛抓來的手爪!
轟——!冰藍光盾與那纏繞著死灰氣息的手爪狠狠撞在一起!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隻有刺骨的寒意與令人靈魂顫栗的死寂瘋狂對衝!寶釵悶哼一聲,嘴角溢位一縷鮮血,冰藍符文劇烈閃爍,眼看就要破碎!“令牌…”賈瑛口中依舊麻木地重複著,另一隻手帶著更狂暴的力量悍然拍下!眼看就要將兩個女子一同吞噬!
“瑛少爺!醒醒!”王太醫嚇得魂飛魄散。丫鬟仆婦驚恐尖叫,亂作一團。
千鈞一發!“孽障!看看我是誰!”一聲雷霆般的怒喝炸響!賈政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須發戟張,眼中怒火與痛惜交織!他手中握著那枚青玉鎮紙,竟猛地將其捏碎!嗡!一道溫潤浩大、如同古玉生煙的青色光暈瞬間擴散開來,柔和卻堅韌地籠罩了整個暖閣!這青光彷彿帶著某種安撫靈魂的力量,賈瑛眼中瘋狂的死灰色光芒猛地一滯,動作出現了瞬間的凝滯!
就是這瞬間!林棲梧心口的紫玉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一股源於血脈深處、守護至親的磅礴意誌混合著巨大的悲傷與決心轟然爆發!她不顧一切地掙脫寶釵的庇護,撲上去死死抱住賈瑛冰冷的腰身!“瑛哥哥!是我!是棲梧!你看清楚!那不是你的敵人!那是爹留給我的玉魄!不是令牌!你醒醒啊!”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浸濕了他冰冷的衣襟。
心口的紫芒瘋狂湧入賈瑛的身體,如同暖陽試圖融化萬載玄冰!
賈瑛僵硬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那雙死灰色的眼瞳深處,冰藍的印記瘋狂掙紮閃爍!死寂的灰色與守護的紫色在靈魂層麵展開慘烈的拉鋸!“鸞…棲…梧…”一個極其艱難、沙啞破碎的名字,如同穿過層層冰封的深淵,從他緊咬的齒縫中,一點點擠了出來。
金陵城東,通濟門碼頭。
夜色如墨,寒風卷著冰冷的江水腥氣撲麵而來。碼頭貨棧巨大的陰影下,一個穿著破舊棉襖、凍得瑟瑟發抖的身影蜷縮在角落裡,正是板兒。他死死抱著那個粗布包袱,警惕地望著不遠處燈火通明、戒備森嚴的“隆昌號”貨棧——那是史家控製的金陵城最大私鹽轉運碼頭之一。
“板兒哥,看清楚了?”一個同樣瘦小的身影湊過來,是鴿子巷的同伴狗剩,臉上透著緊張,“那史家的管事,今晚子時有一批‘黑貨’要裝船,走運河去揚州!聽說…是打著鹽引的幌子,夾帶要緊東西!咱要是能給城防司遞個信兒…”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眼中閃著貪婪又恐懼的光,“賞錢夠咱們吃半年飽飯!”
板兒沒說話,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包袱皮。包袱裡那截古拙的木構件棱角硌著掌心。他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會兒是林姑娘塞給他荷包時溫軟的手和憂心的眼神,一會兒是昨夜奶奶劉姥姥拉著他在油燈下反複辨認那木構件紋樣時,渾濁老眼裡透出的驚懼:“…這…這像是‘幽冥鎖’上的東西!板兒!你從哪裡得來的?這東西邪性!沾了怕要給咱家招禍啊!”
奶奶說這東西邪性。可史家管事鬼鬼祟祟運的“黑貨”,會不會跟這邪性東西有關?會不會…也像害了賈府那位神仙似的二爺一樣,害更多人?板兒小小的胸腔裡,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和微弱的勇氣在滋長。
遠處傳來幾聲梆子響。子時將近!
“隆昌號”緊閉的巨大角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一道縫隙。幾輛罩著厚重油布、遮掩得嚴嚴實實的馬車悄無聲息地駛了出來,在眾多持刀護衛的簇擁下,朝著停泊在深水泊位的幾艘烏篷大船駛去。
板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機會隻有一次!他猛地將包袱塞給狗剩:“拿著!躲遠點兒!”隨即如同離弦之箭般,借著貨堆的陰影,朝著碼頭邊緣點燃烽火訊號的望樓發足狂奔!隻要拉響那警鈴!隻要驚動城防司!
“什麼人?!”一聲厲喝炸響!史家護衛發現了這個狂奔的小身影!
冰冷的刀光映著月色,直劈而來!板兒嚇得魂飛天外,腳下一個踉蹌向前撲倒!刀鋒擦著他的後背掠過,削掉了一片破棉絮!
“小兔崽子!找死!”護衛獰笑著再次舉刀!
就在這生死一瞬——嗷嗚——!一聲蒼涼冷厲的狼嚎陡然劃破碼頭寂靜的夜空!一道快如鬼魅的銀灰色身影,如同暗夜中撲出的閃電,狠狠撞在那名揮刀護衛的肋下!哢嚓!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那護衛慘叫著飛了出去!銀狼!是賈府梨香院那頭從不離賈瑛身側的銀狼!
板兒驚魂未定,還沒來得及看清,手腕便被一隻冰冷有力的手攥住!一個穿著黑色勁裝、臉上戴著半截麵具的高大身影如同憑空出現,將他拽起!“走!”聲音低沉沙啞,不容置疑。正是馮紫英!
混亂驟起!“攔住他們!彆讓他們靠近望樓!”史家管事氣急敗壞的尖叫響徹碼頭!更多的護衛如同潮水般湧來!刀劍出鞘的寒光連成一片!銀狼咆哮著,銀色身影在人群中左衝右突,利爪翻飛,帶起一蓬蓬血雨!馮紫英一手夾著板兒,一手持著一柄狹長的黑色短刃,身法快如鬼魅,每一次閃動都精準地格開致命的攻擊,所過之處,護衛如同割麥子般倒下!“點火!快開船!”史家管事嘶吼著催促馬車衝向大船!
場麵徹底失控!兵刃撞擊聲、慘叫聲、狼嚎聲、船隻起錨的沉重鐵鏈聲混雜在一起!
馮紫英眼中寒光一閃,猛地將板兒甩向一個安全的貨堆後,自己則如同大鵬展翅,淩空撲向那幾輛衝向大船的馬車!“留下東西!”他的身影在空中不可思議地一折,避開數道攢射的弩箭,黑色短刃劃出一道淒冷的弧光,狠狠斬向第一輛馬車厚重的車輪軸!
哢嚓!堅硬的硬木車軸應聲而斷!失控的馬車轟然側翻!油布撕裂,十幾個沉重的、包裹著防潮油紙的木箱滾落出來!借著碼頭搖曳的火光,馮紫英銳利的目光捕捉到其中一個箱子在翻滾中裂開縫隙,露出的東西讓他瞳孔驟然收縮——那赫然是十幾塊形狀古樸、質地黝黑、刻著扭曲符文的令牌殘片!紋樣詭異,散發著與賈瑛身上那股死氣同源的、令人心悸的陰寒!
“幽冥令殘片?!”馮紫英心頭劇震!史家果然在暗中收集這些邪物!就在這時——咻!一道烏光無聲無息地從混亂的人群中射出,速度快到超越了視覺的極限!目標並非馮紫英,而是那個抱著包袱躲在貨堆後的板兒!是滅口!馮紫英目眥欲裂!回身救援已然不及!
嗷——!銀狼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龐大的銀色身軀化作一道流光,悍然擋在了板兒身前!噗嗤!那枚淬著詭異幽藍的毒鏢,狠狠釘進了銀狼的肩胛!銀狼龐大的身體猛地一顫,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碧綠色的狼眼中凶光不減,死死盯著毒鏢射來的方向——一個穿著史家護衛服飾、卻眼神陰鷙如毒蛇的身影,正悄無聲息地隱入混亂的人群。
“銀狼!”馮紫英怒吼,殺意衝天!而碼頭的另一端,那幾艘烏篷大船已趁著這混亂,倉惶斬斷纜繩,如同逃命的巨獸,衝入了漆黑洶湧的江流之中,隻留下一片狼藉的殺戮場。
梨香院暖閣。
林棲梧滾燙的淚水浸透了賈瑛冰冷的衣襟,心口的紫芒不顧一切地燃燒著。那死灰色的冰封彷彿被撕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痕,一絲屬於“賈瑛”的微弱意識正在瘋狂掙紮。他僵硬的手指,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抬起了一點點,似乎想去觸碰棲梧滿是淚痕的臉頰。
窗外,遙遠的天際,驟然亮起一道刺破夜幕的赤紅色烽火!尖銳的警哨聲借著風勢隱隱傳來!
金陵城的夜,被這突如其來的驚雷徹底撕裂!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