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64章 寒潭影深,梨淚沾衣
指尖觸到梨香院暖閣那冰涼的黃銅門環時,我幾乎站立不住。裡頭壓抑的低語、瓷器輕碰的脆響,還有那濃得化不開的藥味,都像冰冷的藤蔓纏住我的腳踝。紫鵑攙著我的手臂,聲音發顫:“姑娘,您穩著些…”
門被琥珀姐姐從內拉開一道縫。她素來是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此刻眼底卻鋪著一層薄冰,眼角帶著未乾的濕痕。“林姑娘,”她聲音壓得極低,側身讓開,“二爺…不太好。”
“不太好”三個字砸下來,我眼前猛地一黑。踉蹌著跨過門檻,暖閣裡炭火燒得旺,空氣卻凝滯得如同臘月裡凍實的河。賈政叔父背對著門立在榻前,寬闊的脊背繃緊如拉滿的弓弦,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微微發抖。王太醫花白的頭顱低垂著,對著榻上無聲無息的人影,沉重地搖了又搖。
我的目光越過他們,直直落在榻上。
瑛哥哥躺在那裡,蓋著錦被,卻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那張曾令金陵女兒心折的容顏,此刻灰敗得沒有一絲活氣,連唇色都褪成了冬日枯草的灰白。細密的冷汗不斷從他額角滲出,滑落鬢邊,洇濕了鴉青色的枕衾。他眉心蹙著,即便在無邊的昏沉裡,那痛楚也如影隨形,刻在深深的褶皺裡。
“脈象沉澀滯緩…”王太醫蒼老的聲音像鈍刀子割著心口,“毫無生機勃發之兆…如同精氣神魂被抽乾,沉入了萬載寒潭…”
寒潭!又是寒潭!
那冰窟般的潭水彷彿瞬間將我吞沒!刺骨的寒意鑽進骨髓,凍得我牙齒打顫。眼前是他在朱雀閣灼人的烈焰裡,用儘最後氣力將我狠狠推開的背影;是寒潭深處,他身體僵硬冰冷,手腕脈搏微弱得幾乎斷絕,唯有被我死死抓住時,那指尖一絲微弱到幾乎錯覺的顫動…
“瑛哥哥!”一聲嗚咽撕破喉嚨,我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榻邊。手指顫抖著,想拂去他額上冰冷黏膩的汗,指尖卻抖得不成樣子,隻觸到一片駭人的冰涼。那寒意順著指尖直刺心窩,痛得我蜷縮起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我泣不成聲,所有的堅強在看到他毫無生氣的模樣時碎成齏粉,“寒潭不是救回來了嗎?不是都救回來了嗎?”我猛地抬頭,淚眼模糊地看向同樣蒼白憔悴、頸間冰藍紋路幽微閃動的寶釵姐姐,“寶姐姐,你告訴我!他到底怎麼了?”
寶釵姐姐坐在榻尾的繡墩上,水青色的衫子襯得她臉色也如同初冬的新雪。她並未看我,目光隻凝在賈瑛灰敗的臉龐上,深潭般的眼眸裡像是盛滿了冰雪,沉靜得令人心悸。她慢慢抬起手,瑩白的指尖隔著錦被,虛懸在賈瑛心口的位置,並未觸及分毫。那頸間的冰藍紋路隨著她的動作,如同呼吸般極其微弱地明滅了一下。
“寒潭水至陰至寒,他以冰髓之力強行逆轉生機,護你我魂魄不散,已是逆天而為。”她的聲音清泠泠的,像冰珠子落在玉盤上,聽不出情緒起伏,卻字字紮進我心裡,“心脈重創,神魂幾近枯竭。如今…不過是靠著那一點未散的冰髓本源,吊著最後一口氣罷了。”
最後一口氣!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炸得我魂飛魄散。我死死抓住錦被的邊緣,指節用力到泛白,彷彿這樣就能抓住他流逝的生命。“不!不可以!”我嘶聲喊道,淚水洶湧得模糊了視線,“王太醫!求您!用最好的藥!人參!鹿茸!靈芝!隻要能救他,傾家蕩產我也…”
“林丫頭!”賈政叔父猛地轉過身,聲音沙啞得厲害,那雙素來威嚴的琥珀色眼瞳布滿血絲,痛苦如同實質,“若有藥可醫,我何至於此!太醫的話,你還不明白嗎?!”
暖閣裡隻剩下我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哭泣聲。絕望如同冰冷的潭水,再次將我淹沒。
“也許…還有一個法子。”一直沉默如冰的寶釵姐姐忽然開口。
所有的目光瞬間集中在她身上。她緩緩收回虛懸的手,指尖攏回袖中,目光依舊落在賈瑛臉上,平靜無波。“寒潭之下,並非隻有死寂。萬物相生相剋,其底或有溫玉髓心,乃天地間至陽生機凝聚而生。若能在三日內尋得此物,或可溫養他枯竭的心脈,引魂歸位。”
溫玉髓心?一絲微弱的火苗在我死寂的心底燃起。“在哪裡?寒潭底嗎?我去!”我掙紮著就要起身,哪怕再跳進那刺骨寒潭千次萬次,我也要去!
“癡兒。”寶釵姐姐終於抬眼看我,那目光清冷透徹,帶著一絲洞悉的悲憫,“寒潭百丈,暗流洶湧,非人力可及。便是水性絕佳之人,也難抵其寒,更遑論潛至深處搜尋一塊不知確切所在的玉髓?此法…渺茫如鏡花水月。”
剛剛燃起的火苗被殘酷的現實一盆冷水澆滅。鏡花水月…難道…真的沒有希望了嗎?我癱軟在地,冰冷的絕望一寸寸凍結了四肢百骸。
就在這時,暖閣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和壓低的勸阻聲。琥珀姐姐快步走到門邊,低聲詢問了幾句,麵色凝重地回來,附在賈政叔父耳邊低語:“四爺,劉姥姥的孫子板兒,在府外後巷跪著,說是有頂頂要緊的事,非要見林姑娘不可,攔都攔不住。”
板兒?那個鴿子巷裡瘦骨嶙峋的少年?我的心神全係在瑛哥哥身上,疲憊得不想理會任何事。
“他懷裡緊緊抱著個破舊包袱,說是…說是那日林姑娘賞他的銀錢,本是給姥姥抓藥治咳喘的救命錢…可…可前幾日鴿子巷遭了火災,窩棚燒了大半,錢匣子也…也被人趁亂摸走了…”琥珀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忍,“他說無顏再見姑娘,但…但他在清理燒塌的窩棚廢墟時,撿到了這個…”
琥珀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小心地托在掌心遞給我。
那是一截約莫三寸長、兩指寬的木頭。通體烏黑,像是被火燎過,邊緣尚帶著煙熏的痕跡。但讓我渾身冰涼,瞳孔驟縮的,是那木頭表麵陰刻的紋樣!
一條扭曲盤踞、首尾相銜的怪蛇!蛇身纏繞著一個十字形的徽記!那線條古拙而詭異,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冷邪氣!
這紋樣…這紋樣我見過!
就在那本爹遺留下的、早已殘破泛黃的《異邦圖誌》古卷裡!被標注為“歸墟之蛇”,屬於一個被前朝徹底剿滅、行事詭秘血腥的邪教!爹在卷旁朱筆批註:“此乃災禍之根,見之速毀,萬勿留存!”
“這東西…哪來的?!”我猛地攥緊那截冰冷刺骨的木頭,聲音都在發抖,連帶著心口貼著的紫玉都傳來陣陣寒意。鴿子巷的火災,是意外?還是…有人為了掩蓋什麼?!
“板兒說,就是在窩棚燒塌的牆角下扒拉出來的。”琥珀低聲道,“他瞧著木頭硬實,上麵的刻痕古怪,想著或許姑娘書房裡那些古書圖譜裡認得,能值幾個大錢…這才拚死也要送到姑娘跟前…”
我的心沉到了穀底。鴿子巷緊鄰著史家廢棄多年的陳倉舊地!史家…史家難道和這邪教殘餘有勾連?!那些流言裡史傢俬開礦洞、違製冶煉…難道並非空穴來風?!
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比方纔的絕望更甚。一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陰謀陰影,似乎正無聲無息地籠罩下來。
“拿過來!”一個蒼老卻威嚴無比的聲音陡然響起,帶著雷霆般的震怒。
賈母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暖閣門口!滿頭銀絲一絲不苟,手中那根沉重的紫檀龍頭柺杖重重頓在地上,發出沉悶如雷的聲響!她老人家臉色鐵青,雙目如電,死死盯著我手中那截刻著銜尾蛇十字的木構件!那目光,不再是平日裡慈愛的老祖宗,而是經曆過無數風雨、洞察世事詭譎的定海神針!
“此物…此物竟還在世間?!”老太太的聲音帶著一種刻骨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下,“琥珀!立刻拿著這東西去見馮紫英!告訴他,榮慶堂的老婆子說的!金陵城的地下,有蛇要出洞了!讓他給我掘地三尺,查!查史家近十年所有進出陳倉舊地的記錄!查那些礦洞裡,除了石頭,還挖出了什麼見不得光的鬼東西!”
暖閣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寶釵姐姐倏然抬眸,望向老太太的目光第一次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震驚。賈政叔父更是渾身劇震,難以置信地看著那截小小的木頭。
我看著掌中這冰冷沉重的木構件,又低頭看向榻上氣息奄奄的瑛哥哥,再想到鴿子巷被燒掉窩棚、救命錢被搶的劉姥姥和惶恐跪在外麵的板兒…巨大的悲憤、恐懼和一絲絕境中燃起的希望交織翻騰,幾乎將我撕裂。
“老祖宗…”我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這木頭…板兒說…是鑰匙…是開啟什麼東西的鑰匙…”那刻痕的凹槽,分明是某種精巧的榫卯結構的一部分!
鑰匙?老太太眼中精光暴漲,那根龍頭柺杖再次重重一頓,整個梨香院彷彿都隨之震動。“好!好得很!馮紫英要找的‘歸墟金鑰’…竟是在我老婆子眼皮子底下,藏在一個老婆子的破窩棚裡!”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