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66章 玉暖寒潭 苦淚凝冰
指尖下那截銜尾蛇十字的木頭,冰冷刺骨,像攥著一條陰冷的毒蛇。它沉甸甸的,硌得掌心生疼,連同老祖宗那聲雷霆般的怒喝,一起砸進我七零八落的心腔裡。掘地三尺…蛇要出洞…史家…陳倉舊地…
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腥風血雨,狠狠刮過暖閣死寂的空氣。瑛哥哥灰敗的臉就在咫尺之間,無聲無息,呼吸淺得幾乎斷絕。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恨意在我身體裡撕扯衝撞,幾乎要將我撐裂。鴿子巷那場燒毀劉姥姥最後棲身之所、奪走她和板兒救命錢的大火,這邪異的鑰匙,史家廢倉…這一切像一張漆黑的、沾滿毒液的蛛網,正悄無聲息地將我,將瑛哥哥,將整個賈府死死纏繞。
我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他嚥下最後一口氣前倒下。
“老祖宗…”我鬆開緊咬的下唇,嘗到一絲腥甜,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心驚的平靜,“我去見板兒。”
賈政叔父猛地抬頭,琥珀色的眼瞳裡布滿血絲:“棲梧!你…”
“四叔,”我打斷他,目光不敢再落向那張了無生氣的臉,隻死死盯著攥在掌心的邪木,“板兒是我讓紫鵑叫他來的。鑰匙…鴿子巷的火…都在我身上。總得問個明白。”我頓了頓,聲音哽住,“瑛哥哥…勞煩您和寶姐姐照看…”最後幾個字,耗儘了我所有力氣。
寶釵姐姐依舊坐在光影交界處的繡墩上,沉默得像一尊冰玉雕成的神像。水青色的衫子襯得她頸間那點幽藍紋路愈發刺眼。她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目光隻焦著在錦被下那微弱的起伏上,深潭般的眼眸裡,那層堅冰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緩慢碎裂,溢位一種近乎悲愴的沉寂。她放在膝上的手,依舊掩在寬袖裡,連指尖都未曾顫動分毫。
心猛地一抽。是了,那把冰髓鎖鏈,鎖住的不止是她的生機,還有更多我無法觸碰也無法分擔的東西。她守著這方寸之地,守著契約的另一端,如同守著萬仞冰川上最後一點微弱的火種。
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看她,也不再看榻上那隨時會熄滅的呼吸。轉身跟著琥珀姐姐走出暖閣,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梨香院外的寒風刀子般刮在臉上,刺骨的冷意反倒讓我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紫鵑紅著眼眶,沉默地將一件厚厚的蓮青鬥篷裹在我身上。府邸深深,迴廊九曲,白日的喧囂早已沉寂,隻剩下夜風穿過枯枝發出嗚咽般的哀鳴。
榮國府後巷,平日堆放雜物、少有人至的地方,一盞昏黃的風燈在寒風中搖曳,照著跪在冰冷石板地上的單薄身影。
是板兒。
他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凍得瑟瑟發抖,破舊的棉襖根本擋不住凜冽的寒氣。頭發淩亂糾結,臉頰深深凹陷,顴骨高高凸起,嘴唇凍得烏紫皸裂。聽到腳步聲,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曾經因為幾塊碎銀子而亮得驚人的眼睛,此刻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恐懼、愧疚和一種瀕臨絕境的麻木。
“林…林姑娘…”他聲音嘶啞破碎,伏下身,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咚”的一聲悶響,“板兒…板兒該死…姑娘好心給的錢…丟了…丟了…”他語無倫次,瘦弱的肩膀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起來說話。”我喉嚨發緊,伸出手想扶他。指尖觸到他冰冷僵硬的胳膊,他觸電般猛地一縮,彷彿我是什麼洪水猛獸。
“不…不敢臟了姑孃的手…”他頭埋得更低,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火…火太大了…風卷著,眨眼就沒了…姥姥…姥姥咳得厲害,想衝進去搶錢匣子…是我…是我硬把姥姥拽出來的…錢沒了…家…家也沒了…”淚水混著臉上沾的汙灰,在他凍得發紫的臉頰上衝出兩道狼狽的溝壑。
鴿子巷的貧民窟,那低矮、擁擠、終年彌漫著黴味和絕望氣息的蝸居,是他們祖孫唯一的棲息之所。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那木頭…哪來的?”我攤開掌心,那截刻著銜尾蛇十字的黑木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不祥的幽光。
板兒看到那木頭,身體明顯地抖了一下,眼中懼色更深。“就…就在窩棚燒塌的西牆角下…扒拉出來的…”他伸出臟汙皸裂的手,小心翼翼指了指木頭末端一個不起眼的凹槽,“撿…撿的時候,手指頭正碰到這裡…像…像被針紮了一下,疼得鑽心…”他攤開烏青發黑的掌心,一道細小的、焦黑色的傷痕赫然在目!
那凹槽…正是鑰匙齒的卡榫!
“還有彆的嗎?”我的心跳得飛快,“你在那裡扒拉時,有沒有看到彆的奇怪東西?或者…聽到什麼動靜?”
“動靜?”板兒茫然地想了想,忽然像是記起什麼,“火…火燒得最旺那會兒…好像…好像聽到有馬蹄聲…就在廢倉那邊的小路上…跑得飛快…後來…後來就沒了…”
馬蹄聲?史家廢倉附近的小路?深更半夜?
線索如同冰冷的絲線,在我腦中飛速纏繞。那場大火,絕非意外!是有人縱火!目標,很可能就是藏匿在劉姥姥窩棚下的這把邪異鑰匙!板兒和姥姥,不過是這場陰毒算計裡,兩條不值一提、隨時可以被抹去的螻蟻!
一股寒意夾雜著焚天的怒火,從腳底直衝頭頂!我攥緊了手中的邪木,指甲幾乎要嵌進那冰冷的木頭裡!
“板兒,”我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你和姥姥…現在住在哪兒?”
他頭垂得更低,聲音細若蚊蠅:“橋…橋洞底下…裹著…裹著燒剩下的破棉絮…”他猛地抬起頭,眼中迸發出最後一絲微弱的光芒,帶著絕望的乞求,“林姑娘…姥姥咳得厲害…就…就快撐不住了…能不能…能不能再借我們幾個銅板…抓副最賤的藥…給姥姥吊吊命…求您了…板兒給您當牛做馬…”說著又要磕頭。
“紫鵑!”我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回去,把我那個天漆螺鈿匣子裡所有的銀子、銅錢,還有那幾張新換的小額銀票,都拿來!快!”
“姑娘!”紫鵑驚愕地看著我。
“快去!”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再拿兩件厚實點的舊棉襖!快去!”
紫鵑不敢再言,轉身飛奔而去。
看著板兒凍得蜷縮成一團的樣子,看著他那雙因絕望而麻木的眼睛,再看看掌中這把關係著無數人性命的冰冷鑰匙…史家,甄家…這些高高在上的門閥貴族!他們觥籌交錯、錦衣玉食的背後,是多少鴿子巷裡無聲的哀鳴和凍硬的屍骨?他們為一己私利掀起的腥風血雨,又要埋葬多少像瑛哥哥這樣無辜的人?
暖閣裡寶釵姐姐那冰封的側臉,榻上瑛哥哥灰敗的容顏,鴿子巷焦黑的廢墟,板兒掌心那道烏黑的傷痕…所有的畫麵在腦中翻滾衝撞。
“板兒,”我蹲下身,用力扶住他冰冷僵硬的肩膀,強迫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這錢,不是借的,是我給劉姥姥治病的!帶著姥姥,找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先落腳!等我…等我料理完手頭的事…”
後麵的話,我沒有再說下去。
等我料理完手頭的事?我能料理什麼?我拿什麼去對抗那些手握權柄、心腸狠毒的龐然大物?我連瑛哥哥的命都快要留不住了!
巨大的無力感和悲憤如同海嘯般襲來,幾乎將我吞沒。我站起身,搖搖欲墜。就在這時,一股極淡、卻異常熟悉的冷香自身後飄來,帶著冰雪初融的凜冽。
我猛地回頭。
隻見梨香院通往這邊的月洞門下,悄然立著一個水青色的身影。
薛寶釵不知何時跟了出來。她靜靜地站在那裡,夜風吹動她素雅的裙裾,如同月下幽蘭。她隔著一段距離,目光並未看我,也未看地上惶恐的板兒,而是越過我們,遙遙投向史家廢倉所在的那個方向。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清絕的側臉線條,頸間那點冰藍紋路在黑暗中幽幽閃爍,如同寒潭深處一顆凝固的淚珠。
她的臉上依舊沒有太多表情,依舊是那副沉靜如水的模樣。可那深潭般的眼眸裡,倒映著遠處廢倉模糊的巨大黑影,彷彿蘊藏著足以焚毀萬物的冰焰,又似沉澱著無邊無際的、沉重的哀傷。
她在看什麼?是在看那深藏地底的、可能關乎瑛哥哥生死的秘密?還是在看這金陵城繁華錦繡之下,盤根錯節、肮臟冰冷的權欲溝壑?
她站在那裡,像一座孤獨的雪山,守著最後的秘密與承諾。那無聲的注視,比任何言語都更沉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