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67章 寒潭血淚 溫玉髓生
指尖下那截銜尾蛇十字的木頭,冰冷得像地獄深處挖出的骸骨,硌得掌心生疼。板兒瘦骨嶙峋的身影消失在榮國府後巷濃稠的黑暗裡,帶著我塞給他的銀錢和厚襖,也帶走了鴿子巷那場大火的灰燼味和劉姥姥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我攥著這把邪異的鑰匙,指甲幾乎要嵌進那焦黑的刻痕裡。史家…甄家…這些高高在上的門閥,他們的錦繡堆下,埋著多少鴿子巷的斷壁殘垣,又浸著多少像瑛哥哥這樣無辜者的血淚?
梨香院暖閣的門檻,重得像壓著千鈞巨石。我幾乎是用儘全身力氣才邁了進去。藥味混雜著絕望的氣息,沉甸甸地撲麵而來,幾乎讓我窒息。炭火明明燒得正旺,卻暖不透這方寸之地半分。
瑛哥哥依舊躺在那裡,無聲無息。錦被下,他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灰敗的臉色在搖曳燭光下,像蒙了一層死氣的紗。賈政叔父癱坐在一旁的紫檀圈椅裡,彷彿一夜之間被抽乾了所有精氣神,那雙素日威嚴的琥珀色眼瞳空洞地望著帳頂,裡麵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灰敗與死寂。空氣凝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鐵鏽味,沉重地壓在心頭。
寶釵姐姐已坐回了榻尾的繡墩。水青色的衫子襯得她頸間那點冰藍紋路愈發幽微,如同寒潭深處一點將熄的螢火。她微微垂著眼,目光落在錦被邊緣,瑛哥哥那隻無力垂落的手上。那手蒼白得近乎透明,骨節分明,卻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薄冰。她整個人安靜得像一尊冰玉雕像,連呼吸都輕不可聞。方纔在後巷月門下,她眼中那翻湧的冰焰與沉重的哀傷,此刻已儘數斂去,隻剩下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沉寂。她守著這裡,守著這微弱的呼吸,守著那冰髓鎖鏈的另一端,彷彿這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意義。
我無力地跌坐在腳踏上,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裙裾傳來。手指顫抖著,輕輕複上瑛哥哥冰涼的手背。那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直鑽進心底,凍得我五臟六腑都結了冰。心口貼著的紫玉傳來一絲微弱卻固執的暖流,絲絲縷縷地試圖彙聚我散亂的玉魄本源,可這點力量,對於此刻氣若遊絲的他,又能做什麼?溫玉髓心…那縹緲的傳說,成了我心頭唯一抓著的稻草,可它又在哪裡?在這茫茫金陵,在史家那深不見底的廢倉礦洞裡嗎?渺茫得像寒夜裡的星子,看得見,卻永遠也夠不著。
絕望如同冰冷的潭水,一寸寸漫上來,淹沒口鼻,窒息感越來越重。我伏在腳踏上,臉頰貼著冰冷的木質邊緣,淚水無聲地洇濕了一片深色。瑛哥哥…求求你…再看我一眼…哪怕就一眼…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幾乎要將所有人吞噬殆儘時——
砰!
暖閣的門被一股大力猛地撞開!凜冽的夜風裹挾著濃重的塵土和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氣,狂湧而入!
馮紫英高大的身影挾著寒氣闖入!他玄色的勁裝沾滿了泥土和暗色的汙漬,幾處布料撕裂,露出底下滲血的擦傷。臉頰上,一道新鮮的刀口斜斜劃過,血珠正沿著剛毅的下頜線緩緩滾落,滴在衣襟上,洇開一小朵刺目的暗紅。那雙素來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震驚、狂怒、還有一絲絕境中抓住希望的亢奮!
他手中,死死攥著一個鼓鼓囊囊、沾滿新鮮濕泥的粗布口袋!袋子不大,卻被他拎得沉甸甸,袋口用粗糙的麻繩緊緊紮死,隱約可見其內包裹著某種硬物。
“四爺!林姑娘!寶姑娘!”馮紫英的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激戰後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緊迫,“東西…帶回來了!”
他幾步衝到榻前,根本顧不上行禮,也顧不上解釋,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榻上毫無生氣的賈瑛,又猛地轉向寶釵,那眼神灼熱得幾乎要燒穿她的沉靜。
“在哪?”寶釵猛地抬眸!那瞬間,她眼中凝固的堅冰轟然碎裂,露出底下洶湧的急流!她倏然起身,水青色的裙裾帶起一陣冷風,幾步便到了馮紫英麵前,目光如炬,死死釘在他手中那個沾滿泥土的粗布口袋上!頸間那點冰藍紋路,竟在這一刻如同感應到什麼,驟然亮起一瞬刺目的幽藍光芒!快得如同幻覺,卻讓整個暖閣的溫度都驟降了幾分!
馮紫英毫不猶豫,一把扯開袋口的麻繩,動作粗魯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他探手入袋,猛地掏出一物!
刹那間,一股溫潤柔和、卻又磅礴浩蕩的暖意,如同初春破開冰封大地的第一縷陽光,瞬間驅散了滿室的陰寒與死寂!那暖意並不灼熱,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純粹無比的生機,彷彿能喚醒沉睡的大地,滋養枯竭的河流!
被他托在掌心的,是一塊約莫拳頭大小、形狀不甚規則的玉石。玉質溫潤細膩,通體呈現出一種極為奇特的、流動般的暖白色,玉髓深處,彷彿蘊藏著無數細小的、流動的金色光點,如同凝固的陽光,又似跳躍的生命之火!在這塊玉石出現的刹那,暖閣內濃重的藥味似乎都被這股清冽純淨的生機所淨化!連榻上賈瑛那灰敗至極的臉色,彷彿都因為這暖玉的光芒映照,而褪去了一絲駭人的死氣!
溫玉髓心!
真的是溫玉髓心!
我猛地從腳踏上站起,巨大的狂喜和不敢置信的衝擊讓我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晃了晃才勉強站穩。淚水再次洶湧而出,卻是滾燙的!它真的存在!不是在傳說裡,不是在古籍中,而是真真切切地被馮紫英從那暗無天日的地獄裡帶了出來!
“史家廢倉…地下礦洞深處…”馮紫英的聲音帶著劇烈喘息後的顫抖,他小心地托著那塊散發著柔和光暈的暖玉,目光掃過賈政、寶釵,最後落在我身上,眼神複雜,“…果然藏著東西!不是礦石!是那邪教的祭壇!這玉髓…就嵌在祭壇中央一個詭異的蛇口石雕裡!我們剛得手,史家和甄家的死士就到了!媽的!跟瘋狗一樣!地洞裡機關重重,折了兩個兄弟才衝出來…外麵還有接應的人馬!史鼐那老匹夫,連‘黑狼衛’都動用了!差點…就回不來了!”他咬牙切齒,臉上的血痕更顯猙獰。
“黑狼衛”三個字,讓賈政叔父死寂的眼中驟然爆射出駭人的寒光!那是史家豢養的最精銳、最陰狠的死士,輕易絕不動用!史鼐為了這玉髓,竟不惜暴露這張底牌!
“東西…帶回來就好…”賈政的聲音乾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裡硬擠出來,目光卻死死鎖住那塊溫玉髓心,如同瀕死之人看到了唯一的活泉。
寶釵的目光,卻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那塊散發著溫潤光芒的暖玉。在它出現的刹那,她頸間那點冰藍紋路便如同被喚醒的活物,幽芒流轉不息,與玉髓散發出的暖白生機隱隱呼應,又帶著一種冰火不容的奇異張力。她緩緩地、極其慎重地伸出手,那瑩白如玉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虔誠,輕輕觸向馮紫英掌中那塊溫玉髓心。
指尖與溫玉接觸的刹那——
嗡!
一股無形的漣漪以她指尖為中心驟然蕩開!暖閣內彷彿響起一聲若有似無的清越玉鳴!溫玉髓心內部那些細小的金色光點驟然加速流轉,光芒大盛!而寶釵頸間那冰藍紋路亦隨之爆發出更加幽邃的光芒,如同極地冰川深處的寒芒!冰藍與暖金兩股截然相反卻又同源共生的力量,在她指尖激烈地碰撞、交融!
寶釵的身體猛地一顫!那張素來沉靜如冰的絕美麵龐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巨大的痛楚!她悶哼一聲,眉心緊蹙,彷彿承受著難以想象的衝擊!瑩白的指尖瞬間變得透明,麵板下冰藍色的脈絡和暖金色的流光瘋狂交織纏繞!
但她沒有退縮!甚至連指尖都未曾移動分毫!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裡,冰層徹底消融,隻剩下一種焚儘一切的決絕與不顧一切的守護意誌!她死死盯著掌心那塊光芒流轉的溫玉髓心,又猛地抬眸,目光穿透虛空,直直落在榻上賈瑛灰敗的臉龐上!
“棲梧!”她的聲音第一次失了平穩,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嘶啞與急切,“幫我…按住他心脈!冰髓本源要散了!”
我如夢初醒!巨大的希望帶來的狂喜瞬間被眼前這驚心動魄的景象衝散!顧不得多想,也顧不得害怕,我撲到榻邊,雙手帶著玉魄本源那剛剛凝聚起的微弱暖流,顫抖著卻無比堅定地,用力按在了瑛哥哥冰冷的心口位置!
入手,是刺骨的冰寒!彷彿按在一塊萬載玄冰之上!那微弱的心跳,幾乎感覺不到!而一股瀕臨潰散的、帶著無儘森寒的微弱氣流,正從他心脈深處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
“瑛哥哥!”我嘶聲哭喊,將全身的力量都灌注於雙掌,心口的紫玉滾燙,拚命催動著那點可憐的玉魄之力,試圖護住那最後一點生機!
寶釵托著那塊光芒越來越盛、冰藍與暖金瘋狂交織的溫玉髓心,一步一步,如同背負著千鈞重擔,朝著榻邊走來。她每走一步,腳下似乎都凝結出細小的冰晶,又被玉髓的暖意融化。她臉上的痛楚之色越來越重,頸間的冰藍紋路光芒刺目,彷彿要將她的肌膚都灼穿!
終於,她走到了榻前。目光在我死死按在賈瑛心口的手上停留一瞬,眼中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化為一片冰與火交織的決然。
她不再猶豫。托著那塊如同小型太陽般光芒流轉、兩股力量激烈衝突的溫玉髓心,對著賈瑛灰敗的、毫無知覺的心口位置,緩緩地、卻又帶著一種開天辟地般的沉重與決絕,按了下去!
“以我冰魄為引,融玉髓生機…賈瑛!你給我回來——!”
她的聲音,淒厲如鳳凰泣血,響徹在死寂的暖閣之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