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奕 第213章 密碼本焚毀之夜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五日,香港。夜色如潑墨般浸透維多利亞港,日軍臨時指揮部所在的彙豐銀行大樓頂層,杉田大佐的辦公室卻亮著不合時宜的燈火。空氣中彌漫著舊報紙焚燒的焦糊味、陳年威士忌的醇香,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屬於終局將至的腐朽氣息。
杉田褪去了挺括的軍裝外套,隻著白襯衫,領口鬆散地解開。他平日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此刻略顯淩亂,眼底布滿血絲,卻燃燒著一種異樣的、近乎狂熱的光亮。他坐在紅木辦公桌前,麵前攤開的不是軍事地圖,而是一本邊緣磨損的《棋經十三篇》,書頁間密密麻麻寫滿了以圍棋術語偽裝的觀測記錄。
武藤,他頭也不抬地對肅立在門口的年輕副官說,聲音因連日熬夜而沙啞,去把昭和十三年至今,所有關於異常天文現象的觀測報告,還有......軍部科學局那份《全球地磁擾動分析》的密級副本取來。
武藤少尉身體微微一僵,臉上寫滿不解與憂慮:大佐,東京特使明日就要抵達,我們是否應該先準備......
執行命令。杉田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中棄子爭先四個字。當武藤轉身離去時,他忽然低聲補充,像是自語又像是解釋:有些棋,必須在裁判介入前下完。
武藤抱來厚重的檔案箱時,發現杉田正在焚燒一遝照片——那是他年輕時在柏林軍事學院與猶太裔天文學家沃爾夫的合影。火焰舔舐著舊日笑容,灰燼如黑蝶飛舞。
您這是......?武藤喉頭發緊。
垃圾總要及時清理。杉田麵無表情地將最後一張照片投入銅製火盆,火光在他瞳孔中跳動,就像那些註定要成為棄子的棋子。他忽然抬頭,目光銳利如刀:武藤,你讀過《史記·淮陰侯列傳》嗎?
......讀過一些。
『飛鳥儘,良弓藏』。杉田輕輕敲打著《棋經十三篇》,但若飛鳥未儘,弓已自毀,又當如何?
武藤感到脊背發涼。他看著杉田將天文報告中的資料以圍棋坐標加密,在棋譜空白處標注出令人心驚的規律:太陽黑子異常活動週期與創世紀預測的大清洗時間點高度吻合;地磁偏角資料暗示著某種全球效能量場的存在。
原來如此......杉田突然輕笑,將一份標注的檔案推給武藤,看看這個,帝國科學院三年前就預測到地磁逆轉可能引發生物大滅絕。而創世紀,不過是想搶在自然選擇之前,扮演上帝。
子夜時分,杉田開始係統銷毀檔案。他並非雜亂無章地焚燒,而是像舉行某種儀式般,將不同顏色的檔案分類投入火盆:藍色封皮的軍事部署化作青煙,紅色封皮的人員檔案捲曲焦黑,唯獨那些以圍棋密碼記錄的研究筆記,被他小心地保留下來。
大佐!武藤終於按捺不住,按住他伸向最後一份密碼本的手,這是帝國最高機密!您不能......
機密?杉田猛地抽回手,眼神癲狂而清醒,武藤,你告訴我,當整個棋局都是個騙局時,遵守棋規還有什麼意義?他指著窗外黑沉沉的香港島,我們以為在參與一場聖戰,實則不過是被更龐大的陰謀當作清道夫!
他撕開密碼本的羊皮封麵,露出內頁以隱形墨水繪製的星圖:看清楚了,這纔是真正的——創世紀早在五十年前就推算出今天的一切!他們需要的不是勝利者,而是幫他們掃清障礙的......清道夫。
火焰吞噬了最後一頁密碼本,奇異的香氣彌漫房間。杉田劇烈咳嗽著,往威士忌裡扔進兩塊冰,冰塊撞擊杯壁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拿棋來。杉田突然命令。
武藤茫然取來圍棋。杉田執黑先行,在棋盤上複現剛才焚毀的密碼——第17手對應智利阿塔卡馬沙漠的天文台,第34手指向西藏岡仁波齊的磁極異常區......當第189手落下時,整個棋盤赫然呈現北鬥七星環繞北極星的圖案。
記住這個棋局。杉田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靜,等我死後,把棋譜交給......能看懂的人。
您怎麼會......武藤的聲音在顫抖。
杉田從抽屜取出一枚蠟丸:東京特使的飛機在台灣海峽遭遇機械故障,這是三小時前接到的密電。他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看,清理故障零件的效率總是這麼高。
他起身走到保險櫃前,旋動密碼。櫃門開啟的瞬間,武藤倒吸一口冷氣——裡麵沒有機密檔案,隻有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京都大學天文學部製服,以及一張泛黃的親子繪馬。
我兒子......如果還活著,應該和你差不多大。杉田輕撫繪馬上模糊的字跡,他母親帶他回孃家那天,長崎的太陽特彆刺眼。
武藤怔在原地,看著杉田將圍棋譜塞進繪馬,一起放入貼身的暗袋。這個永遠冷靜自持的上司,此刻背影佝僂得像任何一個失去一切的父親。
淩晨三點,焚毀工作進入尾聲。杉田突然開始用德語背誦《浮士德》詩句,聲音在空曠的辦公樓裡回蕩:『我已向惡魔出賣靈魂,如今卻想贖回契約定下的時光......』
他轉向武藤,眼神清明如洗:知道為什麼選擇你嗎?因為你在南京拒絕執行那道命令時的眼神......和我兒子小時候摔碎花瓶後一模一樣。
武藤跌坐在椅子上,所有被壓抑的記憶洶湧而來。他看著杉田將最後幾份檔案投入火盆,火焰映照著他大理石般的側臉,彷彿古希臘悲劇裡知曉命運的國王。
走吧。杉田背對火盆,望向維多利亞港的夜空,趁天亮前離開香港,帶著棋譜去澳門找莫裡森神父。就說......『賣星星的人付不起贖金了』。
可是您......
《道德經》說得好:『歸根曰靜,是謂複命。』杉田整理好領口,將軍帽端端正正戴回頭上,我的使命即將終結,而你的才剛剛開始。
當武藤抱著藏有棋譜的公文包踉蹌離去時,最後映入眼簾的是杉田挺直如鬆的背影,他正對著初升的啟明星舉起威士忌酒杯,像在致敬,又像在訣彆。
黛在桂北苗寨突然驚醒,懷中的玄武令灼熱如炭。她推開窗,看見東南方的天際紅光隱現,一顆流星劃過蒼穹墜向海平麵。
與此同時,澳門教堂的莫裡森神父被急促的門鈴驚醒。門外空無一人,隻有一份用血寫著星墜香江的棋譜靜靜躺在石階上。
而香港的日軍指揮部裡,東京特使推開杉田辦公室的大門,隻見灰燼尚溫的銅盆,喝剩的威士忌,以及辦公桌上精心擺放的南部手槍——彈匣完好,一粒子彈不少。
密碼本焚毀之夜,有人以身作炬,在黎明前點燃了最後的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