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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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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刹那間,梅尋抬頭,愣愣地盯著台上的姐弟:

男孩和兒子一模一樣的年紀。

他忽地想起兒子,環顧四周,本該好好吃飯的梅臣香又不見了。大廳門外,他纔看見梅臣香正拉著比自己高半頭的翁明水一起玩,兩個孩子勾肩搭背地往遠處跑,全然沒注意到屋內宴席上的混亂。

這樣梅尋一掙,卻又被翁宰相死死按回座上。這回梅尋終於急了:“老師,你按我乾什麼?”

聞言,翁宰相一怔,目光迷糊,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按著學生了。

梅尋終於喪失了所有耐心,抬手掰開翁朱的手指:“老師,你坐下吧,你醉了。”

“我沒醉!”翁宰相憤然抽出手,拂袖轉身,醉眼盯著台上的姐弟,“我……我要把他們賣了!我沒醉!”

少女又對著翁宰相砰砰磕頭,眼中清淚橫流:“奴家知錯了,翁大人,求您,求您留下我們姐弟——”

“彆跪了,給我起來!哭哭啼啼真煩人!”翁宰相怒吼道,指著台上,“我絕不留你。名字叫明玉,還唱著韋溫雪,絕不留你……”

翁宰相顫巍巍的手指晃著,左右畫著圈,圈住了滿座賓客:“你們誰,誰可憐他們,就把他們帶走吧。讓我清靜清靜,眼不見心不煩。快把他們帶走啊!”

滿座鴉雀無聲,沒人敢再多說一句話。

少女又啼哭求饒,翁宰相抓著頭發大吼,嚷道:“賣了!拉下去!賣了!”

話落,幾位年輕力壯的小廝上台,粗暴地拉起跪在台上的姐弟。明玉還不肯走,又跪在地上啼哭,被打了兩個耳光硬拽著抱下去。弟弟看著打姐姐的小廝,眼中燃著怒火,冷聲道:“彆拽我,我自己走。”

眾人矚目中,男孩提起衣角從容下台,戲服纖塵不染,身板依舊挺直如竹。

這場權貴集體失態的鬨劇中,這個七歲半的男孩卻不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出醜。

梅尋狼狽地坐在位上,注視著男孩走遠,想到這男孩和兒子差不多大該識字的年紀,卻淪落戲班,如此漂亮的相貌,以後免不得惹上些玉堂金門後的醃臢事,心中便是一聲歎息。

男孩走到轉角處,一個光點從臉上垂落。

梅尋看到,那是一滴晶瑩的淚,砸在地上碎掉了,男孩卻仍提著衣角挺身直行,踏著自己的淚走進黑暗中,留下一個小小的背影。

梅尋恍然意識到,在台上麵對眾人時,男孩沒說過一句求饒話,沒掉過一滴可憐淚。

如此雅靜而耿介的性子,若是能讓他當個書童,與兒子做伴長大,倒真是無可挑剔。

梅尋搖搖頭,把這莫名的想法驅逐出腦海,讓弟弟當個書童委實不錯,可姐姐呢?在翁宰相的宴上帶走老師的歌女,傳出去像什麼樣子。

即使這件事是他的錯,可他丟不起這人,也太愛惜自己的名聲。

或許也不是他的錯,他想:人各有命,姐弟倆今日註定有如此遭遇,來日的際遇也未可知,這都是他們的命運,和他沒關係。

翁宰相還在大叫大嚷,滿頭灰發被扯得淩亂,眾人好言相勸了半天,方纔把他扶進廂房裡休息了。

月已上柳梢,筵席也該散了。

梅尋走出大廳,在院子中找到了正在捉迷藏的梅臣香,監督著兒子又吃了半碗飯,與同僚寒暄幾句,便準備告辭。

出門時,梅尋又看見了角落裡眼神畏縮的宋書生,想他今夜的獻詩無疾而終,定是心中鬱鬱,便攜著兒子走過去,拍著肩想寬慰他幾句。

“梅……梅學士!”宋有杏站了一整晚,一整晚沒人理他,便覺得自己闖了彌天大禍,忐忑不定地猜疑著,散席時忽地有人搭訕,定睛一看竟是梅尋,不由得受寵若驚,想要趕緊抓住最後的機會補救,“晚生……晚生不是故意惹翁大人生氣的,還請梅學士幫晚生看看詩帖——”

話音未落,宋有杏猛地反應過來,自己的詩帖已成了紅燒肉下鬼。尷尬的沉默中,他雙手抓著衣襟,又留下一排汗手印。

梅尋看他雙手空空,心中瞭然,便道:“答春公子的詩真是極好,宴上拜讀之後,梅某心生仰慕。隻是今夜眾人醉酣,白費了此等好詩。還望宋公子不要介懷,日後多多賞光鄙府。”

彼時梅尋已是官場老手,這三句寒暄,真是極體貼,極恰當,分寸自然,不多不少。而宋有杏是個剛弱冠的愣頭青,見眼前梅學士眼神真摯,言語之間敬佩之情微露,又聯想到宴席上梅尋那句“答春公子寫得也不錯”的辯護,不由得有些飄飄然起來,嘴上說著“梅學士謬讚了,晚生德薄才淺,徒增笑耳”,心中卻想:我的詩固然是不錯,連梅尋散宴後都專門來找我聊天,想要結識我,說明不是我寫得不好,是翁宰相醉太深了,不懂賞識,害我擔心了這麼久。

梅尋便又順水推舟道:“宋公子不必謙虛,如此青年才俊,日後定是國家棟梁,正值為國效力之時,萬不可空負一身才學。”

宋有杏便又謙虛了幾句,說了些恭維話,心中轉念一想:既然梅學士對我如此賞識,我必須抓住機遇讓他對我印象深刻,既已獻詩,也該展示滿腹學問。如此想著,宋有杏便又接住話頭,開始高談闊論起十三經,從鄭玄王肅漫談到杜預,一會兒六經皆史,一會兒五經注我,談到興頭上又辯起《鴟鴞》與《金縢》來。

小梅臣香站在爹爹身後,等了半天客套話,心想終於結束了,卻見宋有杏又開始滔滔不絕,聽著滿耳“救亂還是止亂”“誅管蔡還是保諸臣”,心裡急得想去撞牆,使勁兒拉著爸爸的手臂,想趕緊回家,卻被梅尋反手打了下手心,示意安靜。

今天爹爹生氣了,小臣香有點害怕,隻好委屈地盯著地板,聽著頭上書生滔滔不絕的“王亦未敢誚公,究竟是未敢還是心惑……”,一隻小腳在地上轉啊轉,想看看能不能鑽出一個洞來。

“《七月》和《東山》可與《鴟鴞》互證。由此,晚生認為孔穎達《尚書正義》所言有理,周公是攝政東征而滅管蔡,而非《鄭箋》以為之東避。”宋有杏行禮,眼角微露得意之色,“此問題已困擾晚生多年,還請梅學士不吝賜教。”

其間,梅尋麵上微笑頷首,心中卻覺得這書生賣弄,聽到“周公攝政東征”時更是反感,心道:這“周公攝政”四字,豈是一個布衣書生能妄言的?雖口誦《鄭箋》,未能知其深意,還談何經史?隻怕此人還須得從“四書”讀起,先識得“綱倫”二字。

話畢,梅尋聽得宋有杏反問,心想鄭玄之言非錯也,意不在此也,是宋有杏隻識字麵而不解深意,卻不欲再言,隻道:“博聞強識,實屬厲害。這《金縢》乃一樁千年公案,宋公子卻能從東征東避之辯入手,穿插毛、鄭、孔三家之言,詩史互證,講得井井有條,令梅某大開眼界,一時無言了。”

宋有杏聽得此話,瞬間如沐春風,一臉欣喜藏不住,登時連謙虛話也忘說了。

梅尋身後,梅臣香已呈小雞啄米狀,站著打瞌睡,頭一勾一勾地撞到爸爸身上。梅尋見狀有些心疼,一把攬住兒子,提袖為他擦口水。梅臣香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爹爹,我好渴睡,想回家困覺。”

梅尋見這書生精神奕奕,心知他正在興頭,說起話來怕又是沒完沒了,便先發話道:

“有幸結交宋公子這樣的風雅人物,本該徹夜長談,可惜犬子年幼,你我二人隻得改日再敘了。”

“自然自然,晚生今夜叨擾梅學士與令公子了。”

梅尋便與他彆過,牽著兒子走出翁府,欲上轎離開。宋有杏跟在後麵送了一路,臨彆時終於忍不住了,又叫住正抱著兒子上轎的梅尋,問道:

“梅學士貴人多事,不知何時有空,晚生也好拜訪貴府,再向梅學士請教啊。”

梅尋的身形僵住了。

沒人可見的暗處,他的眉頭不耐煩地皺了一下。

但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依舊清雅柔和:

“近日來政事繁忙,一時竟不敢與宋公子妄下約定,生怕落下誑駕之罪。恰好下月初三,翁尚書欲在九曲清溪舉辦次韻和詩之樂事,金陵才子都去賞酒,宋公子也請前去,或可邀得翁尚書青眼。”

宋有杏聽得如此,當下喜不自禁:“屆時還請梅學士在翁宰相麵前多多美言。”

“那是自然。”梅尋對書生頷首,“就此彆過,清溪再會。”

宋有杏恭送梅尋離開,待馬車在黑夜中消失後,終於按捺不住興奮,在原地跳了起來!

他飛步往家裡走,心中歡呼雀躍:真是起死回生的一夜!結識了梅尋這樣的當朝紅人,遊上龍門便指日可待了。

更何況,梅尋已答應將自己引薦給翁朱,自己很快就是宰相門生!

宋有杏想著想著,禁不住興奮地跑了起來。明月下,夜風穿衫而過,他像隻輕盈的白雀,馬上就要飛起來了。

跑著跑著,他又將今夜與梅尋的對話想了幾遍,不禁佩服自己靈機一動談起經史,向梅學士展現了滿腹學問,他可不僅背了詩書,還將《鄭箋》和《尚書正義》背得一字不差哩!梅尋那句“令梅某大開眼界,一時無言”在耳邊回蕩,他越想越開心,禁不住像喝醉酒一樣哈哈大笑。

梅尋也真是個伶俐人,眼見今夜翁宰相醉酒誤讀了我的詩,便趕緊邀我下個月參加清溪詩會,我可得好好準備,到時候一飛衝天,萬不可在翁宰相麵前埋沒了這滿腹的學問哩。

宋有杏跑回家後已是三更,脫下一身滿是汗臭的破衫,解開綸巾,躺在吱吱呀呀的木床上輾轉了許久,興奮得不能入寐。

自己後半生的富貴景象在黑暗中飄著,觸手可及了。花燈高燭銀光流溢,他坐在熱氣騰騰酒肉連綿的筵席正中央,懷中嬌媚少女歡笑清脆,賓客門生輪番敬酒,爭相誦著他新寫的詩……黑暗的被褥間,他閉著眼微笑起來……

不知折騰了多久,他纔在疲倦與快樂中墮入夢鄉,沉沉睡去。

長夜,茅草屋,書生夢。

漸亮,紙窗搖,熹光落進來。

“嗝!”

他忽地驚醒,坐起身來。

“嗝!嗝!嗝!嗝——”

睡眼惺忪的書生,捂住自己餓到痙攣的小腹,縮成一團,疼得額上冒汗。

過了好一會兒,餓嗝聲才止住了。

他跳下床,披上汗臭青衫,找到半碗昨天中午的剩米飯,倒進鍋裡加了些水進去,又草草劈了兩塊柴,好不容易燒開了水,狼吞虎嚥起來。

很快便吃完了,他在灶前蹲下身,仰著頭,上下唇緊緊貼著鍋壁,一手扶著鍋下傾,一手拿一根筷子挑鍋壁上粘的米粒,小心地扒進嘴裡,用門牙咀嚼著下嚥。鍋傾斜得更低了,他也蹲得更低、頭仰得更高了,一滴不漏地喝完最後一口米水。

胃還在隱隱作痛。

他放下鍋,腳步飄忽地走回屋裡,躺倒在床上。

一身汗又漸漸涼透。

他盯著滿是垂落枯草的天花板,幾道熹光從草縫射入房內,映在眼中。他又想起了梅尋,想起翁宰相,想起黑夜月下的大笑飛奔,隻覺得恍如隔世。一夜狂夢悲喜從地獄遊向天庭,夢醒,又回到了貧賤人間。

梁上鳥聲在跳,一根枯黃的乾草折斷,悠悠向下,幾道熹光落滿屋,潔白光芒中無數微小灰塵旋轉,枯草穿過光芒往下飄——正方形的草屋裡,塞著一張木板床,灰黃床單下露著半截紅磚頭,兩個書櫃,腳下書頁散落一地,一張極小的案幾被左右各四塊紅磚支了起來,硯中墨已乾涸了,宣紙草紙淩亂,四根毛筆倒塞進筆筒,給右邊清出一小塊空地——這正是他意興飛揚,揮墨寫出無數絕代好詩的地方。

枯草落了下來,才知道僅有的一塊空地板也是坑窪不平的。

他回憶昨夜的宴會,卻隻記得漂著細蔥花的金色黃花魚湯,一塊塊粘連而熱氣騰騰的紅燒肉,白玉小酒杯裡銀光閃閃……

“嗝。”

他沒吃上一口。

他真餓,餓得整個人在血淋淋汗淋淋地顫,昨夜的冷眼笑聲在四周晃蕩,他顫得愈發厲害,指甲刺進掌心,握緊了拳:

再也不能乾看著彆人喝酒吃肉……縮在角落裡乾看著酒肉被彆人瓜分……

他也該吃上一口的,他該得的!

人生隻有一次,他不能一輩子就旁觀彆人喝酒吃肉,他的一輩子就這麼短……酒真香,肉也香,可他一口都吃不到,錯過了,就一輩子吃不到……

他暗暗發誓:下一次,他一定要吃肉。

宋有杏記得清那根枯草的飄落,但怎麼想,也記不得後麵半個月的事了,記憶再次連上時,已是下個月初的清溪詩會了。

這一日詩會上的每個人、每句話,他都記得纖毫不差。因為這一日,是他一生命運的拐點,憑借著這一日詩會上的表現,他得到了翁宰相的青眼,並由此在當年中了進士。

那天早上雞還沒叫,他就起床換了最體麵乾淨的一身衣裳,在懷裡揣好新寫的詩帖,喝了半碗涼水就出門往清溪走。之所以出發這麼早,一是因為淩晨涼快,二是因為不能走快,害怕出汗弄臭了衣服。他揀著涼陰地走走停停,想著要怎麼自我介紹,也不知道梅尋和翁宰相打招呼了沒……

“啪。”

世界陷入了一片漆黑。

正托著腮的宋有杏陡然一驚,這才發覺,麵前油燈已燃儘了。

他在回憶中寫史,竟不知不覺寫了一整夜。

他茫然地環顧四周,一片漆黑中,唯有窗戶透著沉藍微明的天色,早起的廚娘已在花園中穿行,紅茶花開了滿園,在紙窗上徐徐晃著影;冬日冰涼的晨風飄蕩,房簷上銅鈴輕響,屋裡平棋上吊著的八角琉璃燈也在顫,紅黃相間的長流蘇輕輕拂動,擾得香爐裡長煙也在嫋嫋晃動,拂向旁邊的花瓶,瓶裡插著幾枝剛從閩北送來的海棠,幽暗中寂寂的、豔豔的。

那根枯草,似還在半空中飄著。

他點亮了燈。

燈下紙稿上,一行行墨字淋漓,讓他疑心不是自己寫出來的。他陌生地讀著,讀到翁家的故事、梅家的故事、東梁的戰爭、自己的故事……十六年了,他想,竟已十六年了。

那場盛筵,那些人,那個國家,早已沒影了。

那麼熱熱鬨鬨的、鮮亮體麵的排場,那麼位高權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士族,威嚴得讓人不敢直視的宰相,富裕強盛彷彿春陽般光芒萬丈的國家,竟然就在兩年後,忽地就沒了。

而終結這一切,戴著金麵具在江水春色中率萬船東下,從草原征戰到江南,在二十一歲完成天下一統之不世功業的將軍小杜,如今……誰還認識他呢,一個虛弱的殘廢。

冥冥之中,所有命運在即將崩潰之前,總會出現熱騰騰的繁華狂歡。東梁在春景盛世中走向毀滅,北良在天下一統中江山易主,小杜在不世功業中遭暗殺取代。宋有杏不禁想,古人常道盛極而衰,真耶假耶,其天命耶?文王演《周易》,仲尼做《十翼》,洋洋灑灑數千言,亦不過是說了盛衰二字。如此看來,青史即輪回,興亡幻夢中,一場又一場熱鬨終究歸於寂滅,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四十三億兩千萬年不過大梵天裡一白晝,麵前百櫃經史隻是同寫了一件事。宋有杏思及如此,筆頭停滯,燈火愈閃愈暗,紙上水墨越暈越遠。隨著長長一聲歎氣,筆被提起,判道:

富貴難終

不過,若是一切權勢與榮華都註定衰敗,那麼衰敗後的事物,又該如何存在呢?

宋巡撫搖搖頭,將這個莫名的想法驅逐出腦海,站起身,吹滅燈,在心中盤算著中午和翁明水的會麵。

身後,海棠還在濃烈地、哀寂地盛放著;空中,長流蘇輕輕拂;平棋上,一格格藍底牡丹在幽暗中浮著隱約金光,靜靜俯視著宋有杏走遠,又俯視著“富貴難終”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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