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18
兩岸青山,白江流水,孤船影。
艙裡。
“你不能殺了那群偷聽的小孩,他們是人,是活生生的生命,你不能這麼冷血——”
“輪不到你教我。”
這帶著諷刺的話音落地後,一種蒼涼的狼狽浮現在杜路麵上,他張嘴欲言,卻說不出一個字。
孤燈晃著,彷彿一層幽暗的霧氣充塞於兩人之間。
白侍衛彆過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現在隻是儘忠於陛下的臣子,那些十年前的舊事縱有虧欠,也是私怨,不該在公務中摻雜感情。此刻,他隻應該把杜路當作一次任務的合作物件,平生無交,事後滅口,恰似兩個陌生人於茫茫人海中擦肩,無論前半生做過什麼混賬事都與彼此無關,切不可譴責對方,更不能感情用事。
杜路還在抿緊了唇線沉默。白羽想結束這無必要的冷戰,開口欲道歉,可一看見他坐在床沿上消瘦的身影,那股闇火猛地一下就從心底躥上了上來。
憑什麼他要向杜路道歉,明明是杜路欠他的!
父母因他而死,哥姐因他而死,就連這十年煉獄生涯,也是拜他所賜!
他卻無知無覺,躺在江南青樓裡做著溫柔安樂夢,被人安安穩穩、紅巾翠袖地伺候了十年。
杜路跳火自儘時,白羽十歲,他的父親跟隨著杜路在渝州城內堅守到了最後一刻,葬身於屠城大火。訊息傳來後,一家人都驀地靜默,母親空洞的雙目中靜靜流出清澈的淚,窗外雪還在下,白茫茫的一片。小小的孩子攥著一個小皮球夢遊般走了出去,站在大湖邊發呆。千萬朵梅花倒映在翠碧的冰湖上,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臟兮兮的手指帶著凍瘡抹淚,風雪和淚掉在一起,麵板如刀割般生疼。
十年前,父母為英雄末路而落淚。十年後,他方知道,英雄是假的,英雄有自己全身而退的法子,沒有退路的、被犧牲的、被趕儘殺絕的,隻是那些被英雄感動的平民。
或許,這些平民的淚水,在杜路看來也是可笑而無意義的。他不是說了嗎?他連妃子陳寧淨都不記得,他根本不知道天底下曾有多少人為他而死。
或許,他也根本不在乎。
杜路已沉默了太久,久到白羽以為他也生悶氣了,但白羽亦不願向他妥協。就在這時,杜路忽然抬眼,望著白羽,那目光誠懇而哀傷:
“你是對的,輪不到我教你,我這個殺儘天下的屠夫沒有資格教你向善,可說來奇怪,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做惡事。”
這聲音太蒼涼,又太溫和。
白侍衛一怔。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越是一心向善,就做了越多的惡事,越是掙紮堅持,就背了越多的冤孽罪過……我堅信著理想,一步步實現,回頭卻發現,理想……都是錯的。”
他仍坦誠地望著少年。那目光裡包含了太多直達生命本質而難以理解的苦難過往,他明知理解無望,卻依然一塊塊親手剝開自己渾身累累的傷疤,坦誠地,溫和地:
“我是個遺腹子。在我出生前的一個月,我的父親戰死在北漠。那年下著大雪,我爺爺用馬馱著自己兒子的屍體從戰場上歸來,他們說老將軍那一路都沒有流淚,直到抱住剛剛出生的嬰兒,他發著抖望著身後一路走回來的雪路,輕輕掩住了自己蒼老的臉。
“‘可我們杜家不怕絕後。’那是我爺爺六十歲時再次披甲時說的話,‘我從不後悔讓自己的兒子走上戰場。’他戴正了自己白發上的鐵盔,‘若我死前不能把蠻族人驅逐出雁門關,那我的孫子還會去。’
“他從小教我經史,教我寫的第一句話就是‘懷與安,實敗名’。在禮壞樂崩、貴族亂政的時代,他是一個堅毅得令朝堂恐懼的男人,麵對著令人聞名膽戰的蒙兀騎兵,他撐著群臣的腰桿不許他們跪下去。‘被權力嫌惡是所有武將的宿命,’他說,在整個朝堂的竊竊私語聲中,他堅定地把北方的兵權重柄握在自己手中,與關外的虎狼廝殺,‘而我從未想過要善終,我隻是要為國家做完必做的事。’他為我樹立了一個金色的理想,一個我曾堅信不疑的理想。‘為此你可以殺人,甚至可以殺一國的人,’他俯身教我,‘時代必有犧牲,然後纔有政教與太平。’”
“你不能說他錯了。”白羽輕輕籲了一口氣,承認道,“若沒有你們這些偏執的鐵血者,蠻族鐵騎早在五十年前就踏平了中原。”
而杜路,是一百年間唯一戰勝過蒙兀軍團的人。白羽不想承認這一點:此刻大定的一切和平繁榮,正是建立在麵前這個衰弱男人的功業上。他纔是被背叛、被損害、被掠奪的那一個。
“可我要說,這或許是有錯的。”杜路緩緩抬頭,望向白羽,“為了安全地把我送到目的地來交換張蝶城,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死一群可疑的小孩,是這樣嗎?”
白侍衛沒有猶豫:“是的。”
“我少年時也是這樣毫不猶豫。”杜路說,“十六歲時,我的爺爺死在北疆,那個男人以他的方式為國家儘忠到了最後一刻。在滿朝綏靖的聲音中,我穿著喪服跨上了戰馬。我毫不猶豫我為什麼要殺人,那些蠻族人是殺死我父親、爺爺的仇人。隻有戰勝他們,纔有國家的未來。後來我也毫不猶豫為何要殺西蜀人、東梁人,儘管他們與我無冤無仇,但隻有消滅了那些國家,才能恢複大良的社稷山河。
“為理想而征戰,在戰爭中殉道,一步步地收複失地,時刻準備好用自己的生命來重振國命,這就是我前半生的故事。”杜路垂下了眼睫:
“但當我終於完成了這一切後,我的國家反而遭遇了滅頂之災,被我最好的朋友奪走了。”
這不是一個侍衛該聽到的話。
白羽垂下了頭。
“你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良久,白羽知道自己不該問的,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寂靜中輕顫著響起,“陛下……那時你的副將趙琰,為何會暗殺你?”
杜路苦笑了一下。
“這個問題,很多人問過我,我也想了很多年。”他輕輕籲了口氣,“可答案是,我不知道。”
白羽瞬間抬頭:“你不知道?”
“很奇怪嗎?我的一生都受困於這兩個錯誤的真相。當年燕子把我推下懸崖時說,我是他最恨的人。可我並不明白仇恨是如何發生的。就像我為何會在熱烈的理想和一步步的奮鬥中,斷送了大良的國命,我這個人總是在做錯事,可我從未明白,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這是他一生的困惑。
他一直都做著對的事,做著理想中的事,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到頭來,一切都錯了。
曾經,他是個眼神明亮的少年,要用熱情的生命溫暖整個冰冷的世界,要結束人間的一切苦難。可到頭來,更多的苦難因他而起。他帶來不了和平,隻帶來了愈來愈多的紛爭和戰亂。
良朝因他而滅亡,他最好的朋友其實恨他,他想恢複良朝正統卻殺害了更多的人……如果不是他,家族不會遭遇滅頂之災,韋二不會冒死逃命、被迫流亡,西蜀武林不會慘遭清算,還有從草原到江南,那麼多死在他刀劍下的無辜生命……
他年少時所有的理想都坍塌了。
他也放下一切,執著落地,隻祈求死亡早日把自己湮滅,以贖清這一生的罪過。
隻是,這種困惑將永生永世地伴隨著他,孤寂地、絕望地伴隨著他。世間沒有一個人能解答這種困惑,甚至無人能理解,他隻有一個人孤獨地苦苦思索,直至在無解的困惑中孤獨地死去。亦唯有這種困惑,能陪伴他踏上無人與共的黃泉之路。
“不要說了,都過去了。”白羽如此說道,心想:或許你根本沒做錯什麼,隻是你妨礙了他的路,帝王的大業,總該有被他踩在腳下鋪路的人。你以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可他隻把你當成墊腳石。
白羽並不理解這種困惑,因為白羽從未參與過兩個少年的友誼。那時在長安城明星如綴的夜空下,杜路拉著趙燕的手逃出那壓抑的痛苦的家。“沒有人再能打你,哪怕他是你父親也不行。”他一邊拉著黑衣少年跑著,一邊轉頭說道,“燕子,從今天起就不回頭了,那個家不值得你留戀。”飛奔中耳旁夏風如響箭,他拉著他跳進夜河,濺出的水花波光粼粼,彷彿要去擊中月亮。麵色蒼白的黑衣少年把頭埋在水中,整個人還在顫抖,良久,才帶著滿臉水痕和血疤抬起頭,安靜地望向他,輕聲說:“好。”
北疆的第一個冬天,是可怕的酷寒。一次嚴重的潰敗後良朝軍隊彈儘糧絕,杜路受了致命傷。那一夜,漆黑的冰原上捲起了漫天的暴風雪,他們兩個都會死在這裡。“放下我,然後離開。”他在瀕死中下令,可那個麵板蒼白的黑衣少年依然背著他往前走,在暴風雪中把他的手臂越抓越緊,低著頭,一言不發。那年杜路十七歲,那個不愛說話的少年把最後一雙靴子留給了他,穿著草鞋背著他冒著風雪在冰麵上走了三百裡,差一點永遠失去了雙腳。而他肋間插著長箭,在少年顛簸的背上發著高燒,看見暴風雪中少年安靜的眼淚不斷砸落在大雪中,“放我下來吧。”他虛弱地說,“你不要哭。”少年搖頭說:“沒有哭,你就這樣活著跟我說話,我就不會流淚了。”
多年後,當杜路疲憊地靠在床上,試圖給白羽講述這個故事時,一切卻變得如此難以理解:天下所有人都明知故事的結局,知道在五年之後,這兩個男人之間將發生一場極為慘烈的背叛:蒼白的青年趙燕,將與杜路的宿敵勾結,在戰爭中發起暗殺而把匕首插進杜路的胸膛。他親手把自己的朋友推下懸崖,他奪走了杜路的軍隊,他還會取代杜路成為新的大將軍,並最終踩踏著杜路的平生而建立起自己的大業。這纔是故事的結局。人們站在結局去看開頭,便說那一切友誼與記憶都是騙局。
在這一場慘烈的背叛發生之後,當年的故事已變得麵目全非了,彷彿既不值得回憶,也無所謂真假。
可杜路知道那些事曾無比真實地發生過,十八年前,當他穿著喪服跨上戰馬,在群臣的搖頭聲中帶領爺爺留下的殘兵奔赴戰場時,蒼白寡言的黑衣少年趙燕,是他身後唯一的追隨者。在北漠夜晚尖銳的風聲中,當所有士兵怯懦地望向鐵騎浮圖時,趙燕是他堅定不移的勇士,嘶吼著跟隨他衝向了漫天火海。“在我戰死之前,我們會看到世界的和平。”火光中,杜路取下了金色的麵具,帶著滿身血汙躺下,疲憊地望著遠方的城池,輕聲講起那個夢想中禮樂教化的美好未來。黑衣少年安靜地坐在他身旁,扒著火堆說:“我相信你。”
趙燕曾毫不猶豫地相信杜路的一切理想。
他是唯一的信徒。
他們之間發生過太多故事,連那場近乎赤腳走過的三百裡風雪,都是很小的一部分了。數不清有多少次,戰場上趙燕撲到少年杜路麵前,為他擋住漫天流火與飛矢;他無數次去做最危險的先登士兵,他在埋伏受困中留下,為杜路斷後;被北漠軍隊俘虜時他才十八歲,在對方逼問杜路的下落時緊緊咬住自己的牙。當杜路終於救出他時,抱著一個幾乎血肉模糊的人形。杜路看著他流淚,他卻笑了,說:“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本來就相信你會戰勝他們所有人,隻是擔心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了。”
這些都是真實的故事,隻是最終沒有一個好結局。
懸崖上發生了那場暗殺。
趙燕殺死過他,也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年少過往,殺死了這個故事中所有的淚水與理想。當多年後麵板蒼白的皇帝披著金袍獨坐在高座上時,他用死亡恐嚇所有史官不敢再寫杜路的名字,他偏執地要抹殺掉自己年少時的任何痕跡。
“我不明白。”
這種無解的困惑永生地纏繞著杜路,他不明白趙燕的仇恨是如何發生的,他不明白世事到底哪裡發生了錯誤。
一個人救了你,又殺了你。一個人曾無私地儘忠於你,最終卻又恨你。這要你如何相信,他年少時的眼淚都是騙局?
杜路不是執迷不悟的東郭先生,但他至今仍不相信趙燕是一匹從小偽裝的惡狼。如果隻是為了權力,趙燕早就動手了。他們一起打了五年的仗,每日同席而坐,共營而眠,他的脖頸隨時向趙燕坦露著。趙燕有無數更好的時機,可他隻是一次次本能地衝來,用自己肩膀的血肉擋住衝杜路而來的利刃流箭。
可白羽若是聽他講完這些友誼的故事,大概也並不能理解這種困惑,隻會嗤之以鼻,並把飛魚的故事講給杜路聽,再次重複道:感情,並不影響人類的利益決策。
“我其實是想說,小哥,你還小,要去做個善良的人。”男人依然坦誠地注視著麵前的少年,聲音很溫和,“雖然我滿心理想卻背了滿身罪孽,但這不能影響你對善良的信念。我做了太多錯事,但從來沒有想過要做惡事。”
“可我生來就是做惡人的。”
白侍衛注視著他,冰霜般的目光極冷,聲音更冰涼:
“我沒的選擇,沒有做善人的命。我從十歲就開始殺人,手上有幾千條人命。我唯一的價值就是殺人,如果哪天我殺不了人了,我也活不成了。你說,我該怎麼行善呢?”
男人張張嘴,卻說不下去了。
一種致命的疲倦如同濃重的墨汁,從他心臟裡漫了出來,染上週遭的一切,這幽暗封閉的艙室,這明滅的孤燈,這遙遠的水聲槳聲,這一陣陣的顛簸恰似平生風雨無奈。
他虛弱地坐在幽暗中,抬眼注視著麵容稚嫩、清爽乾淨的少年,卻在少年的眸子裡看見了一個同樣老去的靈魂。
他們一樣蒼涼,一樣無奈,一樣殘缺。他解答不了自己一生的困惑,亦無法拯救從地獄裡吞噬死人血骨長大的少年。
他從幼年時,就格外喜歡嗬護脆弱的東西,他捧著奄奄一息的小灰貓一滴一滴地喂米水,冒險給冷宮中哭泣的念安公主送食盒,把大雪中跟在身後乞食的小狗抱在懷裡暖,拉著滿身鞭痕的趙燕逃出痛苦的家……可到頭來,他誰都救不了。
那少年嘲弄的聲音還在耳邊,一聲聲似要撕裂他的靈魂:
“大聖人,大英雄,你既然不能解救芸芸眾生,又何必把你高尚的理想強加在他們身上,平白教他們掙紮痛苦呢?”
這一問如當頭棒喝,震得杜路目眩耳鳴,似有千隻蜜蜂繞著頭嗡嗡飛翔,又似有萬斤黃銅大鐘罩在他身上,外麵萬人誦經撞鐘聲如海濤,他被關在鐘裡渾身發顫,用儘最後的力氣孤獨地、虛弱地說:
“不,不是這樣,不是……”
他說不下去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出為什麼少年是錯的,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對的。可他還是想說,還是想對整個世界說不是這樣的。但他什麼理由也說不出來,他拚命想說些話,急著想說些話,越來越多苦熱的氣體在胸間積聚,嘩地衝了上來——
那是一口黑紅色的血。
急驟的熱氣在身體裡亂竄,他抓住床沿,頃刻間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搖搖欲墜地下趴,黑紅色的血液四處濺落,染上了少年的白衣。
白羽嚇壞了,他趕緊蹲下身扶著杜路,輕輕拍打杜路顫抖的脊背,焦急地問:“怎麼了?你還好嗎?”
杜路吃力地抬頭,一種蒼涼浮現在眉眼間,卻顫抖著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輕聲說: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你的。對不起。”
那隻大手緩緩滑落了。
他整個人向前傾倒,像一隻重傷後竭力飛翔卻又被一箭射中的大雁,閉上了疲倦的眼睛。
“喂!喂!”
少年跪在地上,用儘全身力氣支撐住男人:“你怎麼了?杜路,你彆嚇我啊,杜路!”
沒有回答,白侍衛隻好伸出雙臂,緊緊環抱住黑衣男人,將他的下巴托到自己肩上,搖搖晃晃地抱著他站起身。杜路比白羽高出太多,這貓兒般的少年像拔了一顆大蘿卜,咬著牙抱起杜路,又傾著身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回床上,輕手輕腳地把脈。
這一刻白羽才意識到,杜路的生命有多微弱。他趕緊從行李的銀盒裡取出一粒藥丸,拿小刀仔細切碎了就著涼白開喂杜路服了下去,又按照四頁紙上韋溫雪專門的囑托挑了些藥材,吩咐小廝趕緊拿著紫砂藥鍋去煮。
等藥的時候,白羽又坐在床邊的小馬紮上,目光落在杜路身上。男人躺在一片幽暗的光影中,緊閉著雙眼,他的睫毛其實很長,一根根投下清晰的影子,隨著船的晃動而輕顫著,而細小的紋路已在眼角散開,像是歲月把透明的雪花吹散在他麵上。
他已不再年輕。
白羽望著望著,伸出手指,一點點擦掉了他唇邊凝結的血汙。他下巴上有一些淺灰色的小胡茬,紮了少年的手指。
他實在太消瘦了,下顎的線條鋒利得像把久未出鞘的古劍,又在時光蹉跎中變回毫無光澤的廢鐵。白羽用手包住他的下巴,感覺到手心裡被輕輕刺著,像是鏽。
白羽忽然有些難過。
他本來有很多事要追問杜路,他的家人都死於對杜路理想的儘忠,而到頭來理想是一場泡影,杜路自覺虧欠嗎?這麼多年來心安理得嗎?從年少孤勇到落魄流亡,從理想世界到世事殘酷,杜路還在執迷不悟嗎?背叛、暗刀、火海、唾棄,這纔是世界的真相。他二十歲時就建立起“垂輝映千春”的不世功業,在那個權力搖搖欲墜的時代,他若是做個惡人,將是這世上最偉大的惡人。可他偏要做那個扶持幼帝的好人,於是成了這世上最淒慘的好人。曆經種種幻滅後,他還對一群小孩心懷憐憫,不覺得自己這一生諷刺而可笑嗎?
他活不長了。
白侍衛像個被一針紮破的氣球,軟塌塌地垂著,望著麵前人命危淺的男人,滿腔憤怨與追問無處可去,隻能是一聲無奈的歎氣。
“算了,我不氣你了,也不殺那群小孩了。你快點醒過來,你一定得活過這次綁架案。”
頓了頓,他又說:
“我也……不恨你了。”
少年閉上眼,淺淺兩道晶瑩的淚卻無聲地從臉頰上滑落。
恨嗎?
不恨嗎?
他原本可以擁有快樂的、自由的一生。
他的家人和姐姐,都慘死在十年前江湖聯盟的失敗中。他作為亂賊之子,被擄掠到生不如死的訓練營中。
在成為一個惡毒的殺手之前,他也曾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沒有一個孩子會以為,自己長大會成為一個壞人。孩子們都以為自己也會成為英雄——
像杜路一樣。
小小的他握著小皮球站在春庭中,虔誠敬愛地望著杜路的背影。
那個落雪的冬天,小小的他為杜路墮火殉國而悲傷地哭泣,卻從未想過,命運的苦難馬上要降臨在自己稚嫩的頭頂。
他被送入人人相食的廝殺地獄,他被喂下一生無解的劇痛毒藥,他渾身傷痕,日夜匍匐在彆人腳下乞討活下去,他失去了他的自由,他的尊嚴,他的夢想,他的姓名。
白羽,是那柄劍的名字,不是他的名字。
他真正的名字,早已被掩埋在深海下的廢墟中,那裡葬著無人問津的過往與帶有那個孩子幸福記憶的屍骸,時光泥沙俱下,光影中海水震蕩。從此再無人知曉,世間最殘忍惡毒的殺手,也曾經篤信著光明的英雄。
白侍衛一生的苦難都因杜路而起,最初的信仰也因杜路而起。此刻白侍衛望著杜路,竟一時不知自己該懷著何種感情。該恨他嗎?自己的家人都因他犧牲,他卻為何還苟活於世?
可杜路又即將死去,他衰弱的生命之火正在白侍衛眼前一寸寸熄滅,這就是一代英雄最終的狼狽結局。
算了。白羽穩了穩心緒,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
不要再摻雜感情了。
無論如何,在這場旅途的終點,他都將親手結束杜路的生命。
晚飯時,杜路還沒醒。
一船上下人心惶惶,三四個小廝急急忙忙地煮藥換熱水,走馬燈似的奔來跑去。船長方諾學過一些醫術,也趕緊來檢視杜路,眉頭緊鎖著建議微調幾味藥材的劑量。
其間,白侍衛一直坐在小馬紮上,寸步不離地守衛著杜路,玻璃球般的眼珠無聲打量著一切,任何喂到杜路嘴裡的東西都要他先點頭。少年單手支著下巴,麵無表情地聽完方諾的建議,對門外吩咐道:
“把之前的湯藥倒掉,按方船長的話,重新煮。”
艙門外候著的小廝們馬不停蹄地又跑走了,捧著藥碗跑到甲板上,把先前熬了幾個時辰的黑色藥汁全倒進了映著黃昏的江水裡,又奔到夥房內重新劈柴洗甕,滿頭大汗地對著火苗搖著小扇。
艙室內,方諾用手帕擦汗,對著少年躬身行禮:“草民狂瞽,多謝白侍衛信任——”
“不必。”白侍衛仍坐在馬紮上,像隻漠然的白貓,打量著麵前躬身的矮胖男人,“方船長,你是宋巡撫安排的人,我自然信你。如今杜路病重,想你也不敢妄語。隻是有些事,你也不該妄做。”
方諾剛擦淨的額頭上霎時又流下一片細密的汗珠:“草民愚鈍,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白侍衛注視著他,冰霜般的麵上沒有一絲表情:“大家都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杜路但凡出一點差池,我們都得死,對於杜路,你自是不敢有危害之心的。但我不明白,你私自安排那麼多小探子來監聽我們,是什麼意思?”
方諾把身子躬得更低了,麵上汗流如雨:“白……白侍衛,您誤會了,那是草民家中兒女——”
“唰”的一聲,話音還未落,一條白練已纏上了方諾的脖子!
白練彼端,少年仍坐在低矮的小馬紮上,頗平靜地說:
“不得放肆。在我腰上這一方禦賜玉牌麵前撒謊,與欺君同罪。你是湖北人,那群小孩滿口四川話,怎麼可能是你的孩子?”
方諾刹那間已臉色發白,雙手用力扯著脖頸上的白練,激烈恐慌地掙紮著:“大人饒命!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不想死就彆亂動,老老實實回答我。”
話畢,方諾整個人被嚇得一動不動,整個人從腿到脖子都在發抖,弄得繃直在空中的白練也在簌簌顫動。
“說啊!”
“不……不是我的孩子。”
“這艘船到底是誰安排的?這趟行程都有哪些人囑咐過你?”
“是宋……宋有杏宋大人安排的,昨天上午他親自交代小人送二位大人去荊州,他還讓小人保密,不許告訴彆人。這趟行程隻有宋大人囑咐過我,彆人都不知道,昨夜你們上船時,岸上那些送彆的人除了宋大人以外,我都是第一次見——”
“夠了。下一個問題:那些小間諜是你自作主張,還是宋大人安排的?”
“這……這……”
白侍衛兩指一夾,方諾瞬間痛苦地捂住脖子:“我說!我說!是……是宋大人安排的,還交代我對船上夥計雜役都說是自己的孩子,為了回家過年偷偷帶上船的……”
“目的?”
“讓孩子們監聽二位大人的一舉一動,每天用鴿子傳信給宋大人,他說他生怕路上出事,不放心二位。”
聽聞此話,白侍衛冷笑一聲:“昨夜交接突然,信了他的鬼話。可現在仔細一想,哪有用鹽船送人的道理,那麼多東南水師和軍艦是吃閒飯的嗎?他理應安排軍隊送我們,哪用得著你們這艘眾人各懷鬼胎的賊船?真不知道宋有杏那廝肚子裡打的什麼算盤。”
“小人萬萬不敢!萬萬不敢!”
“我此趟時間緊張,現在靠岸換軍艦手續太冗,耽誤不起,隻能到了荊州再做計議,但這絕不意味著你們可以為所欲為。七天後到不了荊州,你們這輩子就彆想上岸了,還有——”
他潔白的手指捏起腰間玉牌:“此乃慈聖賜璲,見瑞如麵聖。從現在起這艘船聽令於我,你若聽命於宋有杏而不聽我令,則形同犯上作亂,懂嗎?”
繃直在空中的白練顫得更厲害了:“懂,懂,大人您比宋大人官更大,我全都聽您的,都聽您的。”
“唰”的一聲,白練纏回少年腰間,他玻璃球似的眼珠冰冷地掃視方諾:“明白就好。”
方諾還呆站在原地雙腿發抖,緩緩伸出又粗又短的十指,摸了摸自己已被勒出紅痕的脖頸,如夢初醒:“謝……謝大人饒我一命!小人什麼都聽您的,再也不給宋有杏傳信了——”
“不必,你每日揀些無關痛癢的寫給他,以防他起疑,再把他的每封回信都拿給我看。”
“小的遵命,小的遵命。”
“還有,管好你手下那些蝦兵蟹將。你的手下有個臉上長滿麻子的小廝,還有個有眼病的老廚娘,兩個人鬼鬼祟祟,你讓他們去外麵劃船,不許再進艙房,也不許再接觸船上食物和飲水。”
“好的大人,小的現在就去吩咐。”
白侍衛抬抬手指,示意他下去。
方諾趕緊告辭,擦著額上的冷汗退步出門,心中暗自驚歎:這少年小小年紀卻如此機警,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談話間又如此冷靜,從容發問而字字直擊要害,看來是久掌重權,不可小覷。
方諾走到甲板上,濕潤的夜風吹得衣衫翩飛。天地之間,狹長的銀色凝雲橫亙於夜幕中,江水裡漁船燈火紅影斑駁,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暗自心想:
不知今天的謊話,到底圓過去沒有。
那冰霜般的少年實在聰明,不知道信了多少,又看穿了多少。
這艘船真正聽令的人,根本就不是宋有杏,而是……
他得趕緊放鴿,連夜飛回揚州,傳信給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