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28
“我的衣服已經乾了,你還是換上吧。”
耳旁,杜路的聲音打斷了白羽的回憶,白羽忍著頭暈坐起身,掀開自己身上蓋著的棉衣,思路漸漸清晰:
“我們不能一直呆在這兒,我怕宋有杏和方諾的人會馬上追殺過來——”
“追殺?”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船在夜裡突然漏水,而我們的艙門正好被結結實實地鎖上?一定是方諾和水手們早就策劃好了謀殺,等深夜走到鄱陽湖中央時,突然動手鎖門沉船,無聲無息就把我們沉入湖底。這麼嚴密的計劃,一群草民是吃了什麼樣的熊心豹子膽纔敢施行,彆忘了,這艘船是江東巡撫宋有杏安排的!宋有杏暗中指揮他們沉船殺人,本可全責推諉於天災水禍,可謂死無對證,卻沒想到,我們竟借著他送的那十壺酒逃了出來,他此刻自然是要急著殺人滅口,說不定正沿江各縣搜查——”
“那我們現在出去,豈不是正好被他們抓住?”
白羽一時語塞。
“那宋有杏是朝廷命官,殺你不就是在和皇帝作對?”杜路搖頭,“沒有道理,他是和你交接的人,你死了,對他能有什麼好處?”
白侍衛冷笑一聲:
“他想殺的可不是我,想殺的是你!”
“我?”
“十二天後,你就是死了殘了成仙了也不會有人再看你一眼。可在這十二天過去之前,全天下的希望都在你身上擔著,你要是死了,陛下就難辦了。”
“怎麼你越說,我越糊塗了——”
“糊塗些好。你隻管記住,我們見到張蝶城之前,你一點閃失都不能出。誰要是想殺你,誰就是在和皇上作對。”
“這麼說,宋有杏真的是在和皇上對著乾了?”
“他何止是在對著乾,他根本就是在……謀反。”
杜路愣住了。
見他麵露不解,白羽知道早就該把同根蠱的事告訴他,之前苦於船上耳多,匆匆說了一半就不敢再說,此刻趁廣廟寂靜,他湊近杜路,快語道:
“簡言之,十年前有人在張蝶城和皇帝身上中下了一對同根蠱。八天前,也就是十一月二十日早上卯時,一夥賊人闖入皇宮劫走了張蝶城,他們要求二十天內把你送到四川交換張蝶城,否則就殺了張蝶城,使皇帝隨之駕崩。”
幽暗的火光中,少年聲音放低,眸子張大:
“現在這天底下,誰敢謀殺你,誰就是在——謀殺皇帝!”
杜路的瞳孔中,濕亮的光影在拂蕩。
“怪不得,怪不得是比太子被劫還大的陣仗。”他突然笑了,摸著下巴,“而就在入蜀營救的關鍵時候,朝廷命官宋有杏決定把咱倆一鍋淹死在路上,有意思,真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就在全天下間諜暗探傾巢出動尋找‘杜路’的時候,宋有杏率先向陛下彙報了你的訊息,並且飛速逮捕了你,移交給了陛下派來的侍衛,先樹立了他的功德和忠心。然後,他再暗中安排手下沉船殺人,令屍體和船骸沉入鄱陽湖中央死無對證。”白侍衛想起交接時宋有杏滿頭大汗唯唯諾諾的姿態,不由得眯起眼,“真是天衣無縫。”
“說到這兒,你怎麼會來得這麼快?”
“什麼?”
杜路這問題太突然,白羽抬頭望著他,一臉茫然。
“我是說,從長安到揚州,你怎麼會來得這麼快?”杜路掰著手指頭,“我不清楚現在苗藥催馬法有沒有改進,但我第一次試驗著把苗藥用於催馬的時候,測出來的極限速度是每時辰一百七十裡。二十一號晚上,宋有杏逮捕了我和韋二,如果立刻傳信給宮中,皇帝應該是在二十三號早上收到訊息。可是你,居然在二十三號下午就到了揚州——”
“我到得一點都不快,還在路上走錯了一大段路。本來十八個時辰就該走到的,我走了快二十個時辰。”白羽搖頭,“是你想錯了,宋有杏不是在抓到你們之後才寫信的,而是在動手抓你們之前、有人向他告密說你藏身在銅雀樓的時候,他就給皇帝寫信了。陛下在二十二號淩晨就收到了訊息,立刻派我去揚州追查,我走了二十個時辰,二十三號黃昏纔到了揚州。”
他說著說著,不禁有些困惑:“說來奇怪,宋有杏那封信上明明寫著,剛剛收到告密,還未知真假。可是陛下一看到那封信,就斷定你在揚州,立刻派我出發。陛下他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杜路“撲哧”一聲笑了。
白羽疑惑地看著他。
“你還不明白嗎?”杜路望著他,笑意愈甚,“那封信,趙琰是什麼時候收到的?”
“不許直呼聖上!”白羽看了他一眼,隨後交代道,“二十二號寅時打更的時候。”
“那麼,這封信是什麼時候寄出去的?”
“這……”白侍衛一時語塞,乾脆低頭,用手指在泥地上一個個寫字,口中數道,“寅到醜,一個時辰,醜到子,兩個時辰……”
“你這人,精的時候那麼精,怎麼不會算數?”杜路又笑了,拉住了他在泥地裡比畫的手指,“我教你,你知道拂菻國的計時法嗎?他們把一天一夜分成二十四個小時,兩個小時相當於一個時辰。子時末是一點,醜時半是兩點……亥時末是二十三點,子時半是二十四點。這樣算,從揚州到長安,最少要幾個小時?”
“十八個時辰,嗯……是三十六個小時。”
“皇帝收到信是二十二號醜時末寅時初,也就是淩晨三點,而路上需要三十六個小時。三減三十六,是多少?”
“負三十三。”
“再往前借一天呢?”
“負三十三加二十四……負九。”
“從二十號的二十四點往前數九個小時,便是信的發出時間。”
“也就是說,宋有杏是在二十日的十五點從揚州寄出信的?”白羽有些茫然,“對啊,他是收到告密就寫了信的,有什麼問題呢……”
杜路緩緩搖頭:
“可張蝶城被劫持,是二十號早上六點的事。”
白羽登時僵住。
長安與揚州相隔三千裡地,訊息最快也要二十一號十八點才能傳到揚州。而宋有杏,卻在二十號下午十五點,張蝶城剛剛被劫九個小時之後……就知道綁匪在迫使皇帝尋找杜路了?
也就是說……
“宋有杏提前知道了綁架信的內容?”白侍衛抬頭,眼神中還帶著震驚,“那個時候,他甚至不該知道宮中發生了綁架——”
“在收到皇帝要尋找杜路的命令之前,他就已經寫好回信來彙報杜路的藏身之所了。”杜路摸著下巴,“一封提前了二十七個小時的回信,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你本不必設這個局,老闆,都是我的錯。”
顛簸的車廂內,紅裘的男人躺在獸皮上,手上晃動著紫藍變色的扳指,聞言一笑:
“無妨。趙琰這種人,讓他越多疑越好。”
“可是他很快就會收到沉船的訊息。”翁明水目光擔憂,“第一封信提前了那麼久,一旦宋有杏被審訊,事情是瞞不住的……”
“你有沒有按我教的,給宋有杏看羊脂玉牌?”
“看了,但我擔心他不識貨——”
“那就賭一把唄。”老闆懶洋洋地支起頭,望著那垂頭的青衣書生,“反正這一路上,你若賭輸了,我就陪你死。”
“老闆——”翁明水垂眼望著他,聲音愈發自責,“如果不是我非要陷害宋有杏,你本不必提前一天送信——”
“我說了,真的無妨。”男人揮手,扳指變換的光彩在眉間浮動,“你的聖人都講了,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你現在擔心宋有杏那邊和盤托出,還不如想想怎麼救杜路。”
杜路,又是杜路。
翁明水蹙眉,心中亂如貓撓,卻不敢再開口說出一聲勸。
老闆這個人什麼都好,可一旦他下定決心做什麼事,任是神鬼當道,都沒的商量。
突然,一雙頎長勻稱的手,撫上了他的額頭。
“映光啊,”老闆支著頭,雙眼望著他,伸手輕輕展平了他的眉頭,“不要亂想,不管任何事發生我都會陪著你,知道嗎?”
書生垂下眼:“你已經為我做了太多了。”
“還遠遠不夠。”小燈溫柔的金光下,老闆注視著他,眼神認真,“你的家業,你的輝煌,你失去的一切,我都要幫你奪回來。還有憐兒,我知道她以前是你屋裡的姑娘……”
翁明水輕輕搖頭:
“都是過去的事了。”
他抬眼,黑眸中光影跳躍:
“老闆,遇見你,是我這十四年來唯一有盼頭的事了。我真害怕是因為我,弄砸了你苦心佈局的一切——”
“不會,我既然決定提前一天送出那封信,就已經把它納入了全盤計劃。那封信,也不止是為了陷害宋有杏。”老闆低頭玩扳指,眼珠中反射著藍紫色的流光,“不過話說回來,你為什麼那麼恨他呢?”
聞言,翁明水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這是我心底的痛苦,從不願跟彆人說,但我唯獨願意告訴你。十四年前,宋有杏害死了我姐姐,我最後一位親人。”
他猛烈地喘著氣。
他說不下去了。
“罷了,不願講就不要講了。”老闆不忍地揮手,歎了口氣,“我不想讓你回憶痛苦。”
“也就是說,宋有杏早就打定主意要背叛陛下了?”白羽還在震驚中,“甚至說,他和劫走張蝶城的賊人就是一夥的?”
杜路卻緩緩搖頭:
“還有另一種可能。”
“什麼可能?”
“那就是,這封信根本不是宋有杏寫的。”白羽登時目瞪口呆。
“原理很簡單,有人冒用了宋有杏的名義寫這封信,而後寄給宮中。”杜路撿起一根木棍,扒拉著漸弱的火堆,“但實施起來卻頗有難度:皇家驛站是全程保密護送的,如何把信混進去;宋有杏在信上還要蓋上章和官印,如何仿製;還有最重要的,如何讓皇帝相信這封信就是從揚州寄來的?一路驛站的蓋戳簽字缺一不可。”
“那你就是說,這種可能性極其微小了?”
“不,恰恰相反。我是說,外人能做到這樣,技術上難度太高。”
“外人……你是說——”
“是的,就是皇帝身邊那些傳信拆信的內侍。”杜路停下了手中木棍,望向白羽:
“要是太監們想往裡麵混進去一封信,那就容易太多了。”
“這……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們每年從北漠金帳裡聽見了多少訊息?皇帝身邊,就能完全杜絕間諜嗎?”杜路搖頭,“很正常的事。內侍們能把信封調包,能用以前宋有杏的信紙貼印上去,還能隨時銷毀證據。”
白羽沉默了一會兒,抬眼問:
“那你覺得,這兩種哪個可能性更大?”
“我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相信第二種可能。”
“怎麼說?”
“所以他立刻把你派來揚州了啊。他一看見那封信,就立刻發現了時間上的端倪,但他選擇信任宋有杏,認為這封信是綁匪借著宦官之手呈到他眼前的訊息,因此他趕緊派你去揚州,以防事變。而他則在宮中,對付他身邊的假想中的間諜。”
白羽搖頭:“聖上不該信任宋有杏的,他不知道宋有杏早已計劃好了沉船殺人——”
“說實話,其實,我也更相信宋有杏一些。”
“你是瘋了嗎,還是忘了昨夜泡水的滋味?”
“可若是他早就計劃好了半路沉船殺人,早一天寄信,晚一天寄信,又有什麼區彆?”杜路望著白羽,“若你是宋有杏,你會在綁架發生九個小時後就寄信給皇帝,用那麼明顯的時間問題來引火燒身嗎?”
不等白羽回答,杜路又道:“也是,或許他跟你一樣不會算數,掰著指頭數時辰,數了一會兒數錯了就把信寄出去了——啊!”
白羽掐了杜路一下。
“說不定,宋有杏就是利用你們這種心理呢?偏偏用明顯的時間問題來引火燒身,反而會讓你們覺得,這不是他做出的事。”
“那大船怎麼解釋?”
“那些詭異的小孩和老婦,船上的那些監聽和打探,還用得著解釋嗎?”
“不是,我是說你看那艘船的船體,造型看得出來是福建南台的老鹽船,但船底的鐵釘人字縫根本不是福建的工藝,福建缺少桐油,不用鐵釘桐油造船,而是直接用欖糖,江東造船法才會在甲板上釘上鐵釘人字縫,填上石灰桐油。也就是說,這艘船在江東進行了大麵積複雜的翻新,重重加固,就是為了讓船萬無一失。而根據沉船時間來看的話,那艘船是雙底船,也是特彆改造的。還有船上人員的安置,艙底那麼大,卻隻有兩個艙室,而水手們都是在甲板上的冷風船篷裡睡覺,這樣做是為了預防艙底躲人,把水手和我們隔絕開。”杜路揉著胳膊,“用種種複雜精心的工藝儘可能地提高安全性,卻又在深夜裡鎖上艙門費力劈開兩層船板沉船殺人,真是矛盾。”
“對了,那個紮紅頭繩的小女孩說,讓我們去廣濟縣五丈河和船上人彙合。既然你相信宋有杏,那你要去嗎?”
杜路搖頭:“不去。在弄清楚情況前,誰都不能相信。”
他在少年的白眼中,露出了狡黠的笑:
“這可是你說的,我肩上擔負著所有人的希望嘛,我不能有閃失。”
白侍衛輕聲:“還是這麼貪生怕死。”
杜路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問你要怎麼實現所有人的希望。”白羽拿過木棍繼續比畫,“我們現在離四川還有千山萬水,沒有馬,沒有船,離同根蠱十年期滿隻剩下十二天了。”
“全天底下,就隻有宋有杏一個巡撫嗎?”
“當然不是,皇帝特設了八方巡撫,就是為了預防萬一同根蠱事發……等等,你是說——”
“總不能天底下所有巡撫都叛變了不成。”杜路又笑,“離我們最近的下一個巡撫是誰?”
“湖北巡撫。駐紮在夏口。”
“果然是個要地。”杜路道,“再下一個巡撫是不是在渝州?”
“南方有好多,渝州、東南和雲越都有……”白羽突然反應過來,“你不要探聽機密!”
“好好好,那我們就去找湖北巡撫吧。白天休息,晚上行路,避開宋有杏的搜查。”杜路說著說著,不禁麵露困惑,“今天奇怪得很,我雖然累,但卻一點不困。平日裡病發時走幾步都很困難,今天又跑又走卻毫不吃力。我感覺我都有力氣走到湖北。”
白羽心虛地低下頭。
給杜路這種氣血虛弱多年的病人吃迴天丹,幾乎是在透支他的壽命。杜路此刻有多精神抖擻,四五天後就會加倍地氣衰,白羽都能想象到他渾身痙攣痛苦咳血的樣子。可他又有什麼辦法,若不是那顆迴天丹的大補大激,昨夜杜路就要命喪冰湖了。
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沉船,一切計劃全亂套了。
好在杜路並沒有在意這件事,若有所思道:
“整整八個巡撫,未免太多了些吧?同根蠱這種生死攸關的機密,怎麼會讓這麼多臣子知道?奇怪,趙琰真是奇怪。”
白羽不敢妄議。
“按你說的,趙琰收到那封時間詭異的信後,立刻選擇相信宋有杏,派你去揚州。可他為什麼如此信任宋有杏呢?宋有杏這種寫史文人,不像是趙琰會看重的型別啊。”杜路說著說著,突然問,“這八個巡撫,到底是怎麼選出來的?”
白羽垂下眼:
“具體過程我不能說。但你可以理解為,這些人通過了另一場曆時九年的訓練營。”
杜路搖頭:“趙琰對他們過於信任了……”
“聖上的心思,不是你我該揣度的。”白羽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我們的任務就是救出張蝶城,除此之外不該多嘴。趁現在四下清淨,我們不如定個營救計劃,等天黑下來我們就上路去湖北。”
杜路又是搖頭:“如何營救?凡事有因有果,除果必先知因,解鈴還需係鈴。”
“你要問什麼?”
“趙琰為什麼會和張蝶城身中同一對同根蠱。”杜路望著他,眼神愈發凝重,“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為什麼是他們,為什麼是張蝶城?”
白羽遲疑著,小小的白齒咬著下唇。
“你不敢說?”
白羽垂下頭,沉默。
“那是你不知道?”
“不。”
白羽終於下定了決心,抬起眼,望著火光旁的男人,瞳孔中濕亮的光芒拂動:“為什麼,你會不知道呢?下蠱這件事不就是……因你而起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