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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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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門就在眼前,還有二十丈路,十丈路,五丈……白羽頭暈眼花地向前走。

掀開眼前一根根枝丫,腳步顛躓,如深陷在沼澤裡,黑漆漆的密林像是某種詛咒,從四麵八方包裹著他不讓他逃脫。白茫茫的水汽在四周愈發濃鬱,是霧嗎?白羽快把自己的大腿掐出血了,突然眼前一片清晰,這才發覺,眼前既無枝丫,也無白霧,他走出樹林了。

還沒看清自己在哪裡,眼前又升起一片白霧。

他又掐大腿。

終於,眼前的白霧又散開了,他看見了一塊塊灰色的牆磚,層層疊疊地向上壘去,他仰著脖子看啊看,看得癱坐在地上,使勁兒仰著頭,方看清灰磚高牆頂上刻著三個威嚴的大字:賓陽門。

自冬月二十八夜裡離開潯陽神廟,他們緊趕慢趕,終於在臘月初二子時到達了夏口東城門。

此刻,距同根蠱期滿隻剩八天。

距離四川還有兩千裡地。

白羽仍癱坐在地上,使勁兒仰著頭,舉著胳膊,用顫抖的手拍響了釘頭磷磷的巨大城門。

黑夜中,聲音炸響,如同一顆顆石子擊中了森嚴銅鐘。

“何人犯夜!”

城樓上,傳來守門士兵威嚴的喝聲,數把火光照了過來,照亮了巨大城樓腳下那一個小小的身影。

“哥哥你快來,老病鬼身上也有銀子!”

二苕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摸上杜路的黑襖,興奮地轉過頭對身後抱著柴刀和匕首的大苕說:“我們今晚可要賺大了!”

大苕憂心忡忡地望著遠方,望見城樓下白羽的身影被一群執刀士兵圍了起來,大苕舔著自己凍得起皮的嘴唇:“可是那個小子——”

“無故犯夜,笞二十杖,他啊,被打一頓就扔出來了。這麼冷的天,那些大爺才懶得出城理這些鄉間的破事。”

“可萬一官兵們過來了呢?我們還是快走吧——”

“哥你害怕了嗎?十六歲生日那天夜裡,你說的,我們不能這樣活一輩子,我們要做一件大事,你不會現在後悔了吧?”

“不。”大苕輕輕咬了下嘴唇,“我隻是……怕連累阿爸。萬一官兵們聽信了他的話,把我們當賊抓了呢?我們就算逃了,可他知道我們的村莊,也知道阿爸的攤位在哪裡,會去抓阿爸的。”他懊惱地搖了搖頭,“我們動手前怎麼沒想到這些?”

“對啊,我們本該把他們綁起來的。”

大苕望著白羽的背影,目光愈發緊張:“不行,我們得把這個小子叫過來,不能讓他告訴官兵。”

“他要是不回來呢?”

“老病鬼在這兒呢,叫他回來他就得回來!”大苕突然抬頭,眼中閃現出堅定的光芒,他單手伸進口中,在黑夜中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

夏口城門下。

麵對著持刀士兵的包圍,少年正在口乾舌燥地請求開門,突然身後響起一串尖銳的口哨聲,少年一回頭,登時變了臉色。

漆黑的樹林中,唯一一點火光旁,兩個人無聲地站在杜路身旁,眼神幽幽地望著白羽,像是黑暗中反光的獸眼。

“回來!”他們無聲地張嘴,對白羽做口型,袖中銀刀閃閃,一盞火紅的燈籠早已抵住了杜路的額頭。

火光在杜路身上搖著。

他們像是兩個站直了的鬼影,衝白羽勾魂式地招著手。

“你們快去林子那邊!快去!”

白羽猛地轉過身,拽住了離他最近的士兵,仰起頭使勁兒地吼道,每說一句話,肋骨間都痛得像是在燃燒。

“你們快去林子那裡救人!躺在地上那個男人犯病了,他們要殺人!”

白羽嘴唇發紫,瘦削的身體在寒夜中顫抖著,他嚥下喉間一口惡心的血腥,對著這一群官階遠遠低於自己的地方士兵,吼道:“快去啊!”

一圈士兵盯著他。

“我們管不著城外的事。”細長鼻子細長眼的士兵揉了揉眉心,有些睏倦地開口,“天大的事,都得等五更過了再說。”

“這就是天大的事!你們快去!”

“小子,犯了夜禁還這麼狂?”胖臉長須的士兵瞥著他,譏笑道,“跟我們哥幾個發號施令呢?無故夜闖城門者,杖二十,懂嗎?”

“算了算了,”細長鼻子的士兵伸手拍了拍胖臉士兵,“一個小孩,看起來還病懨懨的,這小身板再打二十杖不得散架了,讓他走吧。”

“你們快去!”白羽嘴唇青紫地打著哆嗦,肺裡像有石子一樣,每一次呼吸,肋骨間都會熱辣辣地痛,他緊緊攥著細長鼻子士兵的衣角,忍著劇痛發出聲音,“他們要放火殺人——”

“亂喊什麼,最近風聲緊,你彆把監門官給招過來了。”細長鼻子的士兵皺眉道,他抬頭往林子那裡瞄了瞄,“那邊不就是兩個小孩提著盞燈籠嗎?放什麼火?殺什麼人?你們小孩之間的事,彆瞎鬨到這裡來。”

“不是瞎鬨,你知道地上那人是誰嗎!他是——”白羽在劇痛中突然清醒過來:張蝶城綁架案乃帝國機密,杜路作為人質更是密中之密,身份怎能暴露給這些地方上的城門兵?他無奈地搖頭,“算了,你們若是不願救人,就把城門開啟,我去找湖北巡撫。”

“開什麼城門,彆瞎嚷嚷!”胖臉士兵猛地一拽他,低聲說,“最近不知道出了什麼大事,三天兩頭地寄畫像抓人,上個月緊急傳了詔,詔上寫:‘凡夜過州縣鎮寨並關門橋渡者,有符者審問,唯事乾軍期、禦令及急速者,方纔放行;無符者收押,輕則杖之,重則流放。’風聲一天比一天緊,彆說開城門了,你夜裡就算過個橋,現在都不許開鎖。”

“此事緊急異常,你快開門!”

“嘿,你這小子怎麼不聽勸!”胖臉士兵怒目,“非得挨一頓打才老實?”

“算了算了。”細長鼻子的士兵扶起了白羽,“小兄弟,我看你可憐,現在悄悄放你走還能免了打二十杖。我們監門官脾氣不好,你要是再不知好歹,一會兒驚動了監門官,就不是我能幫得了你的了。”

“不是我們不幫你,我們實在開不了這個門。”見白羽執拗,旁邊一老弱的士兵也幫腔道,“如今沒符擅自開門,監司與夜闖者連坐。這麼冷的天在城樓上站一夜,我們也不容易,你就彆再難為我們了。”

話已至此,白侍衛自知嚴令之下,這群士兵不願意擔責任,既不肯出城門,也不肯開城門,此刻除非露出自己的身份用強權命令,否則再怎麼說都是白費口舌。他心說這已經是千裡外的湖北了,總不至於宋有杏安排人手到這裡,不如說出身份,纔好搬救兵。

可他心裡沒譜得很。

平日裡,白侍衛禦令在手,千門次第開,天下莫敢攔。但此刻,那一方令重如山的玉牌竟被兩個山野小兒竊入囊中,他身無長物,又該如何自證身份?

他隻能賭一把。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他玻璃球般的眼珠掃視一眾士兵,整衫,強撐著拿出些平日的威嚴道:“我乃聖上的近親侍衛白羽,急務在身,速速開門!”

胖臉士兵撲哧一聲樂了:“小嘴一閉一張的,點子倒不少,你說你是你就是啊?大冷天的,要玩找你朋友玩去,彆在城門這裡瞎找事。”

白羽仰頭還欲爭辯:“我……”

“禁中玉牌呢?”

“這……”白羽一噎,終於垂下頭,認命地說,“被那兩個提燈籠的小子搶了。”

一圈士兵鬨堂大笑。

胖臉士兵笑得不成聲:“那白羽是天下第一侍衛,羽劍隨身,輕功絕世。白侍衛的玉牌被鄉野間兩個小兒搶了,說出去你信嗎?”

“縱是你的玉牌真被搶了,你的軟劍呢?再不濟,你的輕功呢?你給哥幾個飛一個,哥幾個就讓你進城,怎麼樣?”

白羽痛苦地咬住了自己的牙。

他們在開什麼玩笑,他此刻若真有力氣飛上城門,還不立刻轉身手刃了那兩個小子?

五臟六腑都彷彿被絞了一遍又一遍,絞痛中他渾身發顫,從脖子到指尖青紫一片,癱坐在那兒連呼吸都不敢用力。毒發成這樣,此刻再敢運功,那就是真的不要命了。

“白羽?什麼白羽?”

突然,高聳的城門上傳來一聲威嚴的喝聲。

細長鼻子的士兵捅了一下身旁還在笑的胖臉,心底暗叫不好,竟真把監門官給招來了!

他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聽見樓上瞬間來了精神:

“是那個長安侍衛白羽嗎?你們快拉住他,讓我下去看看!聖上一百道金字牌傳令天下,天下都急瘋了一樣在找白羽,若是真在我們夏口城門找到他,那是天大的功勞!”

細長鼻子的士兵看了看麵前渾身打戰的瘦小少年,又仰頭望瞭望城樓,有些猶豫地開口:“長官……他應該不是……”

“你們先攔著。揚州那邊還傳了畫像過來,我現在就拿畫像下去!”

白羽突然眼前一亮。

對啊,畫像。

寂靜的上空,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灰黑聳立的城牆上,突然垂下來了一架長長的軟梯。一個寬肩粗腿的背影順著軟梯,竟自己矯健地爬了下來。他一手握畫卷,一手拉軟梯,右腳略跛,卻爬得虎虎生威,氣都不喘地跳到地上,一轉身,麵若重棗,眼中發亮,張口就聲如洪鐘地大喊道:“白侍衛在哪兒呢!”語氣之中,甚至有些喜氣洋洋的味道。

白羽靜坐以對,心中瞭然。

此人一看便是軍功上位,而定朝內戰結束已經十年了,此人卻還隻是夏口東門的一個監門官,恐怕是上陣殺敵有勇,官場逢源不行,手下人畏他又瞞他,也可窺得一番。

一個戰爭起家的人,憋在城門上這麼多年,怕是想立功想瘋了。

見監門官興奮,官兵們麵麵相覷著交換眼神,細長鼻子推胖臉,胖臉又推細長鼻子,最後還是那個老人站了出來,有些遲疑地指著地上的白羽說:

“稟……稟長官,就是地上這病懨懨的小鬼,他說他是白侍衛。”

監門官順著手指望去,這纔看見眾人包圍之下,縮坐在地麵上那一個小小的、發顫的身影。白羽抬頭與他對視,一瞬間看見監門官興奮的笑容僵在臉上,他拿著畫卷,僵硬中竟伸手捏了捏。

“沒事。”還不等白羽張口說什麼,監門官突然轉過身,他說,“你們不懂,白羽就是很年輕。你們沒見過高手,外表越不顯山露水,越是厲害。”

士兵們趕緊點頭。

“看畫像就知道了!”監門官湊近,“來來來,抬頭——對——”

白羽認命了,反正今夜已經把臉都丟光了,他猛地一抬頭,眼睛望著監門官,反正再忍這一會兒,等確認了身份就好。這監門官是個積極人,肯定會把救兵搬到,總不至於再出什麼岔子了。

一片火光投照到白羽臉上。

手中畫軸緩緩展開。

白羽坐在火光中,努力睜著眼,眼皮在打戰,被光照得眼淚都快落下來了——

監門官緩緩合上了畫像,麵色凝重。

白羽長舒一口氣,心說終於結束了,終於有人明白過來了。

監門官伸手把白羽扶了起來。

連綿火把飄蕩的光芒中,他低頭注視著白羽,雙手緊握著白羽的臂膀,緩緩開口,聲音凝重:

“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白羽震驚地望著他。

“夜闖城門,戲弄官兵,冒充身份,假傳禦令,這四條罪加在一起,死幾回都不虧你的。”監門官說著說著,怒容愈勝,“來人,把這小子給我收押了,好好審審!”

“等等!”白羽一陣眩暈,霧氣又升了起來,他在滿眼白霧中不可思議地盯著監門官,“你們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是你搞錯了吧,小子。”

“那畫像——”

“那畫像和你長得沒有一丁點像的!”監門官越說越怒,拿著畫卷恨不得往白羽身上敲,“這畫上的白侍衛窄鼻長眼方臉,眉宇英氣。你小臉圓眼的,在裝哪門子的白侍衛?”

什麼?

白羽震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畫像上的白羽,和自己長得不一樣?

他聯想到這一路上他們過城門時的暢行無阻,自以為是杜路裝傻演得好,其實是因為……畫像上的杜路和白羽,長得和他們根本不一樣?

也就是說,有人從揚州寄來了一批假畫像……

“你他媽的宋有杏!”

寂靜的深夜,眾目睽睽之下,隻見那少年突然爆發,對著天空破口大罵,渾身發顫。

他終於反應過來,從揚州寄畫像的還能有誰?多半又是宋有杏那狗賊乾的好事!

宋有杏或許不能把勢力伸到湖北,但他可以篡改畫像假傳天下!那一路上拿著畫像搜救攔截他們的人,不管真心與否,不管令承何處,手中畫像全都是假的,又怎麼可能找得到人。

監門官愣了一下,隨即氣得發絲都在抖:“你竟然還敢辱罵朝廷命官——”

“罵的就是他。”白羽眼神冰冷,“你們手中的畫像是假的,我是白羽,我現在身上中了毒,被人搶了玉牌,我今夜必須見到湖北巡撫。你再不信我是白羽,彆說立功了,官帽子都得被摘了!”

監門官氣得瞪大了眼睛:“你……你——”

“你什麼你,叫我大人。”白羽任他擒著雙臂,脊背因劇痛而蜷縮,眼神愈發充滿殺意,“你看見林子裡躺著的那個男人了嗎?他是我押送的帝國重犯,趕緊讓你的手下人把他抬過來!他要是死在你這夏口城門旁,你們所有人都得為他擔罪。”

一瞬間,白羽在監門官的眼中看到了遲疑。

監門官看著這個病弱少年凶狠的眼神,恍然間以為自己回到了戰場,這絕不該是一個少年的眼神,這種成竹在握的佈政語氣,不像是一個普通的少年該有的。

可下一秒,監門官又望見了自己手中的畫像,低頭仔細揣摩了一會兒。當他抬起頭時,眼神已然變了:

“來人,把這口出狂言的小子給我收了!先打上二十杖,再仔細審問。什麼帝國重犯,什麼侍衛白羽,他小子怎麼會知道這麼多,說不定是個奸細!”

執著火把和刀劍的士兵們逼了過來。

白羽真想撂挑子不乾了。

他真心覺得自己的職業生涯應該在今夜結束了,天底下再也不會有這麼丟人的侍衛了。這都算什麼事?弄丟了自己的解藥,被兩個十六七歲的小孩乘著毒發搶走了禁中玉牌。而城門處這群傻瓜拿著一張假畫像,把真侍衛給收押了。死在這兒算了,他自暴自棄地想,他沒臉回宮了。

平心而論,他覺得自己擔不起“天下第一侍衛”的稱號。倒不是說他的功夫不行,而是他這個人有點呆。聽上去很奇怪,白侍衛的機敏是聞名的,雪地裡的腳印、揚州城外馬童的手、睡夢中鹽船沉落的響聲,外界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隻要杜路那個麻煩星不在旁邊搗亂。但白羽確實又有點呆,不過這是趙琰讚揚他的地方。“你是個想法很少的人,”趙琰曾說過,“朕最喜歡你這一點。侍衛就應該想得少。”

白羽的那種機敏有點像獵豹,直覺型機敏,眼疾手快,想得也快,聞著空氣中的味道就知道該往哪兒跑,對單件事的判斷極其精準。但一旦周圍事情太複雜,他就會有點轉不過來彎。

話又說回來,碰上自己的畫像是假的,換誰誰都轉不過來彎。

他服了,他真的服了。

若是此生有幸再遇見宋有杏這狗賊,白羽一邊任官兵把自己五花大綁起來,一邊亂七八糟地想:他一定要給宋有杏好好鼓個掌。先把侍衛送上大船,再無聲無息在千裡外把船沉了;先把侍衛安排在船艙裡,再往門外上一把黃銅大鎖,沉他個昏天黑地;侍衛逃出來了,就往天底下寄假畫像,讓各地拿著假畫像把真侍衛當細作——這一連串的操作真是精彩得讓人叫好——如果他不是這個可憐的侍衛的話。他絲毫不懷疑,宋有杏還有一萬種能整死他的辦法,隻要他再帶著杜路往西走一步,這一萬種辦法便會在腳底下像炸彈一樣被觸發,轟的一聲,炸個天崩地裂。

等等,炸彈。

眼花繚亂的草原上,獵豹突然看見了唯一的目標,砰的一聲疾速轉了個彎。

灰黑的城樓前麵,白羽被綁著雙手吊上城門,樓上的士兵們喊著號子往上拉繩,樓下的繩子吊著少年緩緩上升。終於,白羽升到了城樓上,繩子被解開後,數隻手同時擒住了他,要換上鐵枷鎖牢牢鎖住他。士兵們粗魯地按下白羽,讓他以一個極難受的姿勢趴在城樓上。

白羽卻猛地抬起頭,露出了陰森森的笑,小聲說:

“我身上有炸彈。”

離他最近的士兵,瞳孔猛地放大。

幾十丈外,漆黑的樹林裡。

兄弟倆並肩站著,望著城牆上被五花大綁的身影越升越高。

“你看哥哥,我沒說錯,那小子被綁起來收押了,看來免不了二十大板。”

大苕舒了口氣:“這就好,我們快回去吧。”

“你等等,棉衣最裡麵還縫著一塊銀錠,我摸到了,硬邦邦的。”

“咦,真有一塊,我也摸到了。”

二苕蹲下身,趴到杜路胸前,使勁兒地伸手往裡麵拽:“咦,怎麼拿不出來?”他趴得愈低了,側過臉張開嘴,乳白的小虎牙映著燈籠的金光,湊過去想把縫著銀子的棉線咬斷。

“棉線縫得太緊了。”大苕見狀搖頭,“你起來,我把匕首插進去,用匕首把棉線挑斷。”

二苕便讓開了身。

樹林中,一陣響聲之後,傳來了大苕有點難堪的聲音:“怎麼連匕首也纏進去了……”

他們黑夜裡看不清,那縫住最後一塊銀錠的並不是棉線,而是纖細如發的黃金絲,縫得針腳極密,像是條繃帶一樣纏住了刀尖。他亂搗一通,越纏越緊,還纏上了彆的線,弄得整個棉衣都縮緊了起著褶,吞住了匕首。

二苕不服氣,雙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外拽,匕首沒拽出來,棉衣倒是被那幾根線勒緊了,鉤住了衣領裡麵,勒得杜路脖子上都印了一圈紅痕。

“這樣不行,得把棉衣掀起來,把匕首露出來!”

大苕推開弟弟,將柴刀放在一旁,雙手在杜路身上摸索,這一身黑襖裡棉花填得極實,又厚又沉,他勉強找到棉襖衣角,手忙腳亂地抓住,使勁兒往上推去。

與此同時,城樓上。

“退後!所有人往後退!”

瞬間,所有瞭望台上的士兵全都扔下手中弓弩,緊張地往後撤,所有人都站在監門官身後,無數長戟指著白羽,猶如一道道鐵刺瞄準了同一個點。

麵若重棗的監門官頭上帶汗,他雙手伸在胸前,一邊示意士兵們再往後站,一邊試探性地小步小步靠近白羽,大喝道:“大膽逆賊,交出炸彈,速速服罪——”

白羽向前撲了一下。

所有人登時往後仰。

監門官僵在原地,雙肘貼在胸前,盯著白羽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可怕的瘋子:“你何必如此,把炸彈交出來,我們有話好好說——”

白羽環視著所有人,痛苦中麵容顯得愈發猙獰:

“我是北漠人的間諜,你們上當了,我就是來上城炸你們的!”

所有士兵登時又往後退了一步。

“看見樓下林子裡打燈籠的那兩個人了嗎?他們是我的同夥,地上躺著的那個男人是北漠大臣!今夜,他們要動手炸掉夏口城門。”

城樓上靜得可怕。

心臟怦怦怦亂顫,要裂開了,白羽疼得實在說不下去了,他嘶啞的喘氣聲在寂靜的高樓上一聲聲回蕩,像是落地的銀針,一根根砸在人們心尖上。

火把在嘶嘶地響,一柄柄長戟的黑影微微發顫。

他終於喘勻了氣,抬起頭,眼珠中火光跳動:

“你們聽著,我棄暗投明瞭。今夜,我要舉報我的同夥們,他們都是北漠奸細,你們快把他們抓上來好好審訊,否則炸彈就要點燃了!夏口城就保不住了!”

見沒有一個人動,白羽咬咬牙,扯著聲帶沙啞地吼道:

“聞見我一身的燈油味了嗎!你們再不動手,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監門官抽了抽鼻子,神情終於為之一變。

“細作在哪兒?你快指給我們,我現在就派人去抓!”

監門官仍不敢靠近,隻抬起一隻手掌,隔空示意白羽。

白羽仍以那個彆扭的姿勢趴在城樓上,他努力翻過身,麵朝著瞭望台下的樹林,伸出手臂,伸長了去指黑夜中那唯一一盞紅燈籠的所在。

突然——

他麵色一變。

“你彆動,領口越扯越緊了,這樣下去他會被勒死。”

“怎麼辦?”

“你把柴刀給我。”

樹林中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把銀子和玉牌墊好了。”

“你給我打著燈籠。”

“好。”

“行,我劈了——”

一瞬間,白羽覺得渾身所有的熱血都衝上了耳朵,空氣彷彿凝結成一絮又一絮,在耳旁發出玻璃般的尖鳴——

漆黑的樹林中,唯一一盞紅燈籠的明亮光芒下,大苕高高地舉起一把銀白的砍刀,衝著地上人命危淺的男人劈了過去!

白羽忘記呼吸了。

耳後,傳來了士兵們的驚呼聲。

“射箭!”突然有人喊,“快射他!”

這自然是句空話,因為士兵們離城牆還有兩丈遠,那一排排弓弩都被扔在瞭望台上。

可白羽就趴在瞭望台上!

接下來的一切都彷彿是身體的本能,在白羽看清手中箭矢的一刹,他已爆發猛力拉開了長弓,嗖的一聲,像一條響蛇直奔著樹林而去!

“砰!”

一箭穿心。

大苕不可思議地抬起頭,望著短短幾十丈外城樓上拉弓的白羽,瞪著鼓凸的眼睛,緩緩地倒了下去。

紅燈籠熾烈的光芒全都照在他身上,鮮血在光芒中破碎,一朵蒲公英被猛地擊碎,散落成無數細點,閃爍著四濺,一地晶瑩。

柴刀從他手中脫落了。

他的後腦砸在了弟弟跪坐的大腿上。

一臉四濺的血滴。

顫抖的手。

聲嘶力竭卻再也聽不見的大喊。

白羽趴在大風中的瞭望台上,眼前一片白霧,他像瞎子一樣什麼都看不清,他掐著自己的大腿。

當視線再次清晰的時候,他望見了對視的少年。

大風在天地間尖鳴。

他們望著彼此。

那不該是一個少年的神情,那是一種——

悲憤。

白羽恍然打了個哆嗦。

風聲與白霧拂過遠處漆黑的森林,落葉紛紛,地獄卻燃起了熊熊的烈火,紅色的血斑半明半暗地鋪在地上。二苕跪坐在黑暗中,顫抖的手掌不敢去碰哥哥的頭。

燈籠的暖光罩在他們身上,像是宇宙間一個小小的橙紅的氣泡,裡麵是生與死亡。

哥哥躺在他腿上。

紅色的火光在黑色的瞳孔裡顫抖,他盯著遠處的白羽,彷彿是黑暗中一個紅色的鬼魂,暴怒的臉,絕望的眼。

“去死吧!都去死吧!”

他咆哮著,吼叫著,在地獄的紅光烈火和滿地血跡中,伸手拾起那一把殘留著溫度的柴刀,猛地捅向了地上的杜路——

“砰!”的一聲!

黑夜中,又一支鋒利的箭鏃擦著落葉而過,瞬間洞穿了他的心臟!

他倒了下去。

紅燈籠還燃燒著。

橙紅色的光暈鍍在兩具少年的屍體上,滿地紅色的血跡,散落的銀錠反射著璨白的光點,像是一顆顆黎明的啟明星,在幽暗的春河中銀光粼粼。

城樓上。

白羽趴在那兒,喘著氣,遠遠地望著這一切。

他鬆開了弓。

白茫茫的霧氣在他眼前彌漫,這一次,他任由白霧遮蔽天地,彷彿在冬季的清晨縮排一床薄薄的棉被中,遮住口鼻,水汽漸濕,明明半醒的夢卻不願睜眼。

寒風,卻吹散了眼前的白霧。

一切都纖毫畢現。

他喘著氣,沉默著望著自己的傑作:那殘酷的兇殺現場,那彼此枕藉的兄弟,那疾速得洞穿一切的箭頭。年輕的生命消亡在寂靜的冬夜裡,身後,村莊安詳。

燈籠在風中寂靜地燃燒。

那把柴刀去哪裡了?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身後,士兵們漆黑的影子密密麻麻地壓了過來,監門官聲音驚懼,指揮著所有人拿著長戟上前,包圍那個趴在瞭望台上一動不動的背影。

突然——

那個背影跳下了城樓!

在眾人的驚呼中,那背影彷彿月下仙,黑襖掉落,白衣翻飛,從高樓風聲中一躍而下,彷彿水上輕功一般,奔向了漆黑樹林中那一盞燃燒的紅燈籠。

眾人這纔看清:

地上躺著的那個男人,胸口上正插著一把柴刀!

白衣少年奔向了地上的男人。

“走!快下去看看!”監門官如夢初醒,“放雲梯,都去給我追!不能讓這小子跑了!”

浩浩蕩蕩的軍隊包圍了黑林中那唯一的紅燈籠。

瞭望台上,數十把弓弩同時架起,瞄準了紅燈籠旁的白衣少年。

少年緩緩轉過頭。

他手中握著一把帶血的柴刀,目光嘲諷而悲哀。

“何至於此。”他望著他們,也望著地上的屍體,青紫的嘴唇打著哆嗦,“何至於此。”

杜路的衣領皺縮著,勒得他脖子上一圈青紅色的痕跡,麵容憋得發白,像是個泡死鬼一樣。

但衣領上麵,卻擺好了數塊銀錠和那一方羊脂玉牌。

錯了,都錯了。

在杜路快被勒死的時候,他們手忙腳亂,拉著衣領又扯又撕,可棉花填得太厚實,他們扯不開,匕首又被纏進衣服的縫線中,於是,二苕打著燈籠照明,大苕舉起了那把柴刀。

他們要把衣領劈開。

他們甚至想得很周全,先用銀錠和玉牌墊著杜路的脖子,以免柴刀落下的刀鋒太長,順勢劈開了杜路的血管。

一切準備好,他們舉起柴刀向杜路的衣領劈去。

與此同時,城牆上的白羽拉響了那一張長弓。

哥哥在弟弟麵前倒下。

悲憤地,絕望地,顫抖地,弟弟拿刀捅向了杜路。

那一瞬間,白羽還未能意識到其中致命的錯誤,卻拉弓射出了第二支箭。

悲劇發生的刹那,命運還未睜開嘲弄之眼。

白羽顫抖著,扔掉了手中那一把沾血的柴刀。

“杜路!”他趴在冰冷的胸膛上,伸手摸到了棉衣中黏稠的血。成片的火光在他瞳孔裡顫,他呆呆地望著男人,雙手扒著棉衣上的洞往兩邊撕,緊繃的衣領終於鬆開。

杜路的腦袋歪到了一旁。

白羽顫抖著望著他。

“當眾射箭,連殺兩人,置夏口監門監司於何地!”身後,紅臉的監門官看清眼前的屍骸枕藉,氣得渾身發抖,“來人,立刻緝拿殺人重犯!今夜發生此等惡行,若不嚴加處理,堂堂大定律例顏麵何存——”

白羽沒有回頭。

他向後伸臂,亮出了手掌中那一方瑩白如雪的禁中玉牌。

監門官的呼吸猛地屏住。

一片寂靜。

在一把把火炬拂蕩的黑影中,白羽轉過身,麵對著火光中目瞪口呆的士兵們,嘶啞的聲音在黑夜中威嚴大喝:

“禦令在此,速開城門!”

眾人手忙腳亂和賠罪喋喋,杜路被抬上擔架,嘴唇青紫的白羽被四手攙扶著上了某個士兵的後背,一行官兵背著白羽抬著杜路,腳步匆匆地跑向城內,連夜趕往湖北巡撫處。

監門官跛著腳跑在前頭,不停催促,鬢角帶汗。這期間他對白羽拜了又拜,交代說他已經派人去通知湖北巡撫接應了,白侍衛的解藥瓶也派人向東邊那條路上去尋了,杜路身上已經蓋上了一個小士兵脫下來的棉襖,今夜這一攤子事請白侍衛千萬多多擔待……他說著說著,隻見那少年趴在彆人背上,突然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一片殷紅,從他的指間滴落。

“你接著說。”白侍衛抬起頭,對上監門官詫異的目光,他把手往暗處藏了藏,觸目驚心的血液卻越滴越多。

“下官,下官還要彙報……那個,”監門官不太自在地移開目光,“大人你押送的重犯隻剩一口氣了,他虛弱異常,屬下已經派人去請全夏口所有的好郎中了。”

“嗯。”

“至於……至於大人處死的那兩個罪犯,”監門官悄悄瞥了一眼少年的神情,“他們妨礙公務,罪……罪有應得。官兵們已經把兩具屍體懸在城樓上了,通知家屬明日來領。下官想來想去,還是出兩吊錢,和那些銀錠一起,就當弔唁了……”

“嗯。”

見白侍衛神色如常,監門官悄悄舒了一口氣。

血突然濡濕了一整片衣裳。

揹人的士兵不敢說話。

兩裡外,湯鍋咕嚕的火爐旁。

那位父親垂頭坐在金光中。

他今夜做了一件好事,他讓兩個兒子送病人去夏口。這一晚上他坐在火爐旁,為那發病的陌生人擔憂。

明天早上——

他卻被通知去領兩個兒子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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