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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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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年前,八月,長安。

大良。

狂怒雷聲中的暴雨。

陰暗的金殿上,滿朝文武瑟瑟伏身,唯有一位年輕的將軍迎著冷白光芒站立,抱臂鐵甲相撞:

“請陛下拿主意。”

一柄如意敲碎的聲音,從簾幕後傳出。

坐在高高的金座上,小皇帝晃著腳,不安地回頭張望。

將軍依舊仰頭,眼中唯有金座的長影:

“請陛下拿主意!”

簾幕後,滿桌琉璃瓶、茶盞被猛地掀翻,劈裡啪啦地落了一地。

一枚斷掉的玉虎頭,骨碌碌地滾了出來,滾過金座,滾下台階,兀自在大殿中央停下。

滿殿腦袋伏得更低。

厚重的簾幕猛地搖曳,簾後人拂衣而去,地麵與簾底晃動的縫隙中,隱隱露出藍銀孔雀羽連綴的裙擺,長長地顫。

暴雨呼嘯。

金座上,小皇帝跳了下去,稚嫩的背影消失在簾幕後。

兩簾麟鳳錦繡閉合。

雷聲中,他仍抱拳站在大殿中央,鐵甲挺直地矗立,目光筆直地望向金座,滿臉雨光。

“杜行之,你他媽到底在做什麼?”

滿園淡金色的桂花垂落,衣衫月白的青年一邊撫下頭頂落花,一邊極為平靜地罵出臟話,聲音冰冷:

“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天下是他蕭家的,能賜你金印就能斷你虎符,你是有多狂妄才會在大殿上吼叫!”

高個的青年垂手蹲在池塘的獨木橋上,望著他:

“是韋大讓你來當說客的?”

“彆扯我哥。”

“或許不止韋大。”杜路眸色轉暗,若有所思,“聽說因為我的事,你們幾家都不再爭鬥了,甚至和那些山東人日日密談,在商量些什麼?”

韋溫雪望著他,目光冰冷:

“你在怎麼跟我說話?”

“你又在怎麼和我說話呢?”杜路微微側頭,“真奇怪,像是我們從小就是對手一樣。”

“杜大將軍沒有對手,他從草原征服到江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現在,他看見一小撮苗民暴動,就迫不及待要開戰西南。”清俊絕世的青年站在桂花影裡,露出冰涼的微笑,“如此壯誌,我哪配當他的對手呢?”

杜路抿唇不語。

他真討厭韋溫雪這副樣子。

就彷彿這麼多童年的陪伴和默契都是假的,他們從來都隻是博弈的雙方罷了,心底盤算著家族的利益,時刻打量著彼此,用微笑掩飾著算計,轉身便拔劍對決。

“我永遠不想成為你的對手。”他說,“從小你就一直幫我,那樣的智謀手段,真難想象有一天你會用到我身上。”

“懸崖時必須勒馬,除非馬自己停下。”

杜路沉默著。

他望著池塘裡大片大片的荷葉,蓮子已乾癟了,枯黃的葉邊捲了上來,稀稀拉拉地浮著。

“以前你都站在我這邊的。”

杜路垂著頭,突然悶悶地說。

“都說你嘴毒,但我知道你心腸是軟的。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真有那樣一天的話,”杜路抬眼——

“你會不會站到我身邊來?”

涼風穿梭。

兩人對望著。

桂花淡金色的碎屑向西旋飛,月白色的發帶長長地飄蕩,他身後,荷塘沙沙地響。

“將軍!將軍!”

就在這時,一位身形高大麵容蒼白的黑衣青年穿庭飛奔,拜倒在池前,捧起手中卷軸:

“探子們寄來的西南軍事圖。還請將軍過目!”

杜路徑直擦過韋溫雪,接住青年手中的地圖,卻並不展開:

“燕子,你先去內堂休息,我們等會兒商議。”

身後,一聲冷笑。

麵前,黑衣青年垂著眼,五官線條淩厲,神情卻沉靜從容。他一語不發地起身,迅速離開。

“你還在用他。”韋溫雪嘴角笑意愈濃,神情愈發嘲諷,“你要趕我走了吧,準備和他商量什麼?”

“我跟你們全都商量過了,所有要說的話都在朝堂上說過了。”杜路望著他,“你們不願意做,那就隻有我來做了。”

突然,韋溫雪大笑著,鼓起掌來。

“隻有你來做了……好不委屈,好不豪邁,好一個為國為民的大英雄!”滿空桂花亂飛,他笑得眼角帶淚,突然一下子伸手提起對麵人的領子,“杜行之,你知道你這是在謀反嗎?”

杜路任他提著,語氣平靜:

“我是去討賊。”

“禁中不發兵,你有什麼資格說‘討賊’二字。”

“還不是因為太後弄權——”

“那她也是太後!”韋溫雪單手攥住他的領子,氣得渾身發抖,“彆忘了,她廢了你的虎符,武將無符而擅調兵可是罪同謀反!”

“那你們就忍心看著貴州的漢民被一個個屠殺——”

“蕭家看得,你又怎麼看不得。”

一片靜寂。

桂花淺淡的灰影在兩人臉上浮動,杜路望著他,目光生疏又不可思議,像是看什麼陌生人。

韋溫雪鬆開了他的領子。

“你還不明白嗎?他們現在在乎的根本不是發兵去貴州的事,而是你的態度。”他注視著杜路,“他們在等你服軟。而且這次,你也必須服軟。”

杜路仍生疏地望著他。

“你要想天下安定,就先要廟堂安定。哪有什麼和平,不過是各方竭力維持的平衡。宮中府中互相牽製,北門南牙分工製約,士臣皇權合離博弈,這纔是長穩之道。兩年前先帝暴斃,陛下年幼,國戚傍權而重用山東,朝堂之上關隴貴族與山東士族對峙,局麵一觸即崩,而你擅自帶駐外重兵回鎮長安,更是扯斷了最後一根綁著千鈞的發絲,砸碎了所有的平靜。你忙著打壓宦權外戚,自以為是在肅清朝野,實則隻是將一攤水越攪越渾。看在彆人眼裡,倒真像是你要渾水摸魚了。”

“我是什麼樣的人,你自然清楚。”

“我知道你的忠義,可旁人知道嗎?天底下那麼多張嘴你辯得清楚嗎?”

“小杜一生磊落,隻要做著對的事,便顧不得彆人怎麼想了。”

“彆人怎麼想你不管,蕭家怎麼想你也不管嗎?”

杜路盯著他:

“我一介武夫,忠的是君,愛的是國,打下的是太平,維護的是正統。而你們,這些最會搬弄文字的讀書人,又在向陛下讒言什麼?”

韋溫雪被逗笑了:

“我們向陛下讒言了什麼?看看你自己啊,杜行之,天下人的大英雄,身居不世功業,手握內外重兵,擁躉無數,振臂一呼而天下應,一舉一動還都是‘還政於王’‘忠君愛國’的大道義。如此功高震主,如此冠冕堂皇,還需要我們再讒言什麼嗎?”

“一定是你們在背後離間,明明兩年前,陛下還在全力支援我去收蜀伐梁——”

“兩年前,”韋溫雪冷笑一聲,“兩年前你重兵駐紮長安,朝堂上下有誰不想趕緊把你這尊菩薩請出去!”

“可明明當時……明明是你在鼓勵我討蜀。我們一起熬夜製定戰略,喝酒告彆,你勉勵我大丈夫自當為國奮戰,早日收拾河山。”杜路盯著麵前人,瞳孔在顫,“你說那些話,都不過是為了讓我早點調兵離開長安?”

韋溫雪彆過眼:

“現在翻舊賬,有什麼意思?”

杜路仍死死盯著他:

“回答我!”

“好。”他抬頭,“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全都告訴你。兩年前,你斬殺了可汗,簽訂了城下之盟,卻一直沒有收到返回長安的調令,那是因為宮中三十二歲的良靈帝突然暴斃,年僅九歲的幼帝登基,太後弄權,南牙抗衡。本朝重用關隴,而太後起用山東,從而藉助五姓七望之勢,大漲自身之威。朝廷之中格局大變,清河崔氏、趙郡李氏、範陽盧氏陸續出仕中央。而好巧不巧,我爺爺韋老宰相就在那年夏天病逝。亂成一鍋粥的時候,沒人敢讓你回來,而你罔顧軍令,擅自帶著駐外大軍回鎮長安,打著‘還政於王’的旗號,手裡握著先帝賜的金印虎符。亂世之時,你聲望之重,足以帶兵自擁,朝中誰人敢不警惕?”

“所以,你就想了個調我去南方討蜀伐梁的點子?”

“我是了為你好,你從來隻懂攻城略地,卻不懂審時退讓,可自古勳冠者斬於鐘室,討封者自汙而保,師左次,方無咎,你那時必須離開長安,否則就非得在廟堂上拚個你死我活出來。杜行之啊,我罵你怒你,卻從不曾害你。我勸你離開長安,為的是遠走而避嫌,短退以長進,可是這種實際權宜之辭你怎麼會聽得進去,你隻愛聽那些正義的理念,我便隻好順著你,說些重振河山一統社稷的空話。”

“那現在,我又要調兵離開長安了,不正順了你們所有人的心意,何苦又來當說客,把我這心腹大患留在長安呢!”

韋溫雪笑容愈冷:

“因為所有人都沒想到,你居然真的能打下來。”

杜路望著他,眼眸中似有什麼光亮碎掉了:

“你是說……你從來都不相信——”

“是的,我他媽從來不相信那套收拾山河的空話,隻是為了讓你耗在那兒找些事做。西蜀富庶難攻,東南勢頭之盛,當關之固,江淮之險,本足以十年鏖戰,可蜀國居然在一年之間突然崩潰,拱手讓出千裡沃野與荊襄之地。我告訴你製江渡淮、兩軍合圍的戰略,本是作為十年水戰之遠策,可萬萬沒想到,今年五月你就俘虜著東梁七位皇子回到了長安。”

韋溫雪抬眼望著他:“兩年之間平定百年紛亂,收編三國軍隊,剽掠天府江東,坐擁天下聲望。功、兵、錢、名,你全都占了,現在誰敢讓你再度擁兵離開中央?如果說兩年前,你隻是一個令人忌憚的攪局者,那麼此刻的你,恰似海嘯將升,所有人都談之色變。

“杜行之,現在所有人都要你表態,你必須服軟。否則廟堂之中就要崩了,崩了,你明白嗎?”

“這些跟我平定貴州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去了!”黃昏漸暗,冷藍色的光飄拂在青年周身,淡金色桂花四散,隨著呼吸震顫,“三國並立時,任你帶兵外出,自有敵軍耗戰。如今天下已定,誰敢讓你再度擁兵起戰?”

冷藍的光鍍在杜路身上:

“連你都不信我嗎?”

“我信不信你有什麼用,你是京兆杜氏孫,這兩年關隴貴族在太後打壓中有多式微,你自然清楚,可為什麼現在韋家裴家柳家寧願去找山東人談,也不會來找你?那是因為所有人都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要先保住巢,才能撕扯彼此那些小利。杜行之啊杜行之,這些事我已經講得夠清楚了吧。沒有人會允許你在這個時候再調兵,你得認,你得服軟,你要是再不服氣再在大殿上對太後吼,巢就掀了!”

“我隻是想還政於王而已。”

“陛下才十一歲,你就是還政給他,他又能做什麼?不過是趕下去淑德太後,換個人上來攝政罷了。換誰,換你?”

聞言,杜路抬頭,眼眸被鍍上冰藍色。

他從沒用那樣的眼神看過韋溫雪。

那仙人容貌的青年站在藍影花樹下,又被逗笑了,那笑容極動人,那聲音極嘲諷:

“你以為你是正義,是鞠躬儘瘁的忠臣,可皇家最忌憚的,恰恰就是大功臣大英雄。你但凡去輔佐他,等他長大了,眼裡也決容不下你。到時候,你樹敵天下、君王嫌惡,又該如何善終?”

那映著冰藍的眼眸一眨不眨:

“我在前方浴血殺敵,你們坐在長安城的金玉屋裡,就在想著這些事?”

“嗬,你看看你這個人,一談到實際的權宜,就一副勢不兩立的樣子。行,我說你最愛聽的話,說禮樂,說正統,說經史。”韋溫雪帶笑盯著那冰藍的眼眸,“聖賢如周公,在伐紂滅商短短兩年後武王即崩、成王幼弱之際,亦是攝王之政假為天子,東征誅管蔡,南麵朝諸侯,七年之後方纔還政於王,彼時成王壯,能聽政,方纔不至於大局動蕩、天下叛周。我知道你看不得大權旁落,一心想還政於幼帝,可凡事不可一蹴而就,陛下需要時間成長,你又何必急於與外戚決一死戰呢?”

杜路也笑了:

“真奇怪,我們讀著同樣的史書,為什麼讀懂的卻是截然不同的事呢?”

“不要再和我辯經史了!”

“不是辯,是相信。”那映著冰藍的眼眸盯著他,一字字道,“我從小都相信,周公不是攝政,而是在相王室。當是時,周公以夙夜之勤輔佐成王,管叔蔡叔二人卻造謠周公有篡位之心,以此挑撥,使成王疑心。為了避疑,周公和屬臣自退東都,第二年卻被成王逮捕,誅殺無辜屬臣,國之亂政自此而始。小人當道,避退又有什麼用?微蛀已漸,等待又有什麼用?”

“你什麼都忍不了,哪能做成大事——”

“你們什麼都忍得了,就做成什麼大事了嗎?”

“聽我說,杜行之,屈寸而伸尺,小枉而大直,聖人為之。”

“詘寸而信尺,小枉而大直,吾弗為也!”

桂花狂飛。

兩人對視著。

天色愈暗,大片大片鉛灰色的陰雲凝滯。

“你們總是說什麼小不忍則亂大謀;說什麼以退為進枉尺直尋。如今牝雞司晨,內外結黨,你們眼睜睜看著王室傾危之禍漸近,卻乾了什麼呢?一群人跑過去與太後黨羽談和,朝廷上跪在太後那邊一聲不吭。還在退讓什麼,還在等待什麼,你們一群大儒,怎麼連防微杜漸的道理都不明白?非要等國家上下全被蛀空了,才能想起東漢竇太後的故事?亂苗自當從萌芽斬斷,今若無丁鴻,我自當學丁鴻止禍!”

“杜行之,這真的不一樣,你得忍住——”

“彆再勸我忍了!你們總是這樣,什麼都能容忍,什麼都能妥協,隻要能保住你們那點世家之利。我不如你們聰明,我做不到隔岸觀火,更不能無動於衷。”杜路在幽暗中望著韋溫雪,“我得去貴州,那裡生靈塗炭——”

“你不能去,你得顧全大局。你若是調了兵,太後就會治你謀反,到時候你怎麼辦?逼進宮門真造反嗎?”韋溫雪注視著杜路,“這是一場博弈,她在設套等你忍不住先動子,你明白了嗎,杜行之?這根本不是貴州不貴州的事。”

“這就是貴州的事!”杜路吼道,“我真討厭你們這群自保的蛀蟲,你們總把一切都當成博弈,那不是砝碼,那是千千萬萬百姓的人命!”

兩人沉默著對視,呼吸粗重。

幽暗中,韋溫雪眼眸裡千百種情緒洶湧,盛怒且悲憂,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奔騰而出。

但最終,他隻是垂眼,苦笑道:

“算了,話都說儘了。我走了,你好自為之。”

杜路攥緊了手中的軍事地圖:

“你走吧,流血自當從我和我的弟兄們開始。”

遙遠的內堂裡,黑衣的趙燕站在窗前,遠遠望著韋溫雪離開。

幽暗中寂寂的高樹下,韋溫雪轉身,漫空桂花像細小的金黃色蜜蜂一樣,追隨著他而去。

冷藍寂靜,四麵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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