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40
十三年前,一月,長安。
良天佑三年,秋,杜路罔顧軍令,擅調兵十萬赴黔平亂,朝野震駭。
十月,急報稱杜路中苗寨埋伏而兵敗身死,眾人疑而未信。
冬月,大勝傳捷。
天佑四年一月,師凱旋,幼帝出宮門而迎,隱隱甸甸,獨不見路。副將趙燕見帝,未語淚流,帝亦泣,始知前報不虛矣。
杜陵園林裡,韋溫雪呆呆地站著。
前幾日落了大雪,白茫茫地覆著山石池塘。滿樹梅花卻招搖地鑽出雪來,沒心沒肺地盛開,紅的白的一束束捅上天,香得連綿。
桂花,卻早落了。
他撫摸著光禿禿的樹乾,忽地一拳打了上去。
滿樹積雪搖落。
他卻拂衣而去,踏雪疾步走出杜陵,不再看故景一眼。
門外枕石上,搓著手等待的車夫趕緊站起身,擔憂地望著他:
“二爺,人死不能複生,千萬不能傷心,毀了身體,萬事節哀——”
韋溫雪徑直掀簾入車:
“走,去賭場。”
車夫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麵露喜色:“這就好,這就好,小的這就帶二爺去平德坊散散心——”
他被冷冷地打斷:
“去金光門。”
城西金光門旁,不起眼的小櫃坊。
明明是大白天,櫃坊的矮門卻已垂下厚簾。車夫掀開門簾,隻見狹小的房間裡昏暗靜寂,賬本鑰匙上都蒙著薄灰。雪光從鐵柵欄的小窗裡映進來,照亮了破舊的櫃台,櫃裡隻擺著一塊破玉片。一個童子坐在那兒支著頭打瞌睡,便是這慘淡經營中唯一的夥計了。
有誰能想到,這是長安最恐怖的黑賭場呢?
就在積滿薄灰的櫃台下,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響起,疊疊賬本震顫,童子卻隻是坐在那兒,眼皮都不抬地打著瞌睡。
地下。
黑瘦的老人雙手捂著嘴倒在地上,大口呼氣,渾身痙攣,手指間血流如注。
一小截粉紅的舌頭,濕漉漉地躺在地上。
“軟,真的好軟。”那人用指尖不斷地掐著舌頭,興奮得眼睛發亮,“好姐姐,你說得果然沒錯,人的舌頭更軟!”
瑩白肥潤的女子躺在貴妃榻上,掩口而笑:
“老闆,你還等什麼,把那個小輸鬼的舌頭也割下來,一起揉著玩啊!”
聞言,滿堂戴著獸麵具的賭客紛紛拍手喝彩,齊聲大喊道:“快割!快割!”紅衣嫵媚的妓女們依偎在男人懷中,轉身望著,笑著,潔白的纖手擊掌清脆。唯有賭桌另一旁的苗族少年奮力掙著身上的繩索,發出瘋狂又恐懼的叫聲,那叫聲像冰塊,像鈴,像銀飾響,像群鳥沸騰,丁零零。
卻就是不像人的語言。
老闆笑得更甚了,一手捏著斷舌,一手提著尖刀,鋒利的刀刃貼上了少年紅潤的嘴唇:
“不會說人話的舌頭,留著有什麼用!”
少年緊咬牙關,瘋狂搖頭。
“乖,張嘴,啊。”
對峙中,他喪失了耐心,冰冷的刀尖直接插向溫暖的嘴唇——
“嗷嗚!”
就在這時,緊閉的鐵門處,傳來一聲幼獸奶聲奶氣的吼叫。
所有人循聲望去:
鐵門下麵,一隻還沒貓大的小老虎鑽了進來,正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著屋內,兩隻小圓耳朵高高地立著。在眾人的目光下,它器宇軒昂地邁著小短腿向前走,圓滾滾的小肚皮一甩一甩的。
瞬間,老闆扔下了刀。
他衝了過去,一把抱起毛茸茸的小虎,歪頭往小虎身上蹭。誰知這老虎年齡不大,脾氣不小,嗷嗷地叫著,撲騰著,一巴掌就往來人臉上扇。
老闆毫不生氣,反而一把攥住它的小爪子,癡迷地撫摸起來,那足間毛發潔白,肉墊粉粉嫩嫩的,老闆低頭一粒粒捏著。小虎叫得愈發憤怒,終於抓住機會,撲通一下跳了出來,不顧屁股著地,它趕緊邁著小短腿逃走,鑽出門,跳進門後人的懷抱中,發出委屈的嗚咽。
老闆一把拉開了鐵門。
冷風四嘯。
仙人模樣的公子抬眸,翩翩白衣,抱虎而立,月白的發帶和漆黑的發絲長長地飄蕩。
“韋……韋無寒?”
一瞬間,屋內所有人都大驚失色,已經開始麻利地收拾桌上細軟,準備隨時開溜了。
那老闆更是像耗子見了貓一樣,向後猛地跳了一步,趕緊拉上鐵門。
白衣公子伸手,握住了他拉門的手腕。
那是隻寫字的手,潔淨而修長,鬆鬆地扣在腕上,毫不用力。但那剛剛還凶惡殘暴的老闆,此刻卻一動也不敢動,從門縫中擠出一個笑容:
“二爺,大過年的,饒了小店,去彆處尋樂子吧。”
白衣公子拉著他,對他粲然一笑:
“長安城還有哪處比你這亡命店更好玩呢?”
“二爺您又說笑,天冷,您不如去吃吃花酒,賬都記我名下!前一陣我還看見一對昆侖奴和大食人搭班,說書特有意思,您還沒聽過吧,我這就安排,給您請府上去——”
“可我今兒不想摸女人,隻想摸牌。”
“二爺,實話跟您說吧,彆說是我這亡命店,就是放眼整個長安城,現在有哪家賭場敢讓您進去?您前年一夜之間贏光了金玉坊,弄得曹老闆最後帶著女兒跳河的事,我現在還心有餘悸呢。再說了二爺,就算我讓您進來了,也沒人敢跟您賭啊——”
“我看未必。”韋溫雪一手撐門,一手托著小虎,晶瑩的眸子掃過老闆,掃視店中熱熱鬨鬨的麵具賭客和賭桌旁被緊綁在椅背上瑟瑟發抖的少年。
“你看,那兩個苗族人不就很想和我賭嗎?”
老闆訕訕笑了:
“他們可沒法再賭了,他們連命都輸光了。”
“誰說我要拿錢賭他們的命了?”公子笑了,撥出白汽縹緲,“今天,我是來賭自己的命的。”
此話一落,滿座嘩然。
亡命店,是所有賭場的終點。
在長安任何一家賭場欠下巨債的窮鬼,隻要過了期限補不上窟窿,就會被五花大綁著送進這裡,用僅剩的一條賤命為注,拿命來賭。
贏了,哪怕是天大的窟窿,亡命店都能給他補上。
輸了,不會死,但會生不如死。
天底下總有那麼多見不得光的**,那麼多難以滿足的癖好和那麼多難以實現的樂子。
人類追求刺激。
金玉滿堂中,錦衣人卻早已看倦了,春去秋來的一席接一席歌酒、女人一具具瑩白的胴體,賭場中搖著骰子的聲音連綿,鞭打與射箭流出的血留下一片又一片殷紅。樂子,刺激的樂子,是世間最稀奇的東西。
隻有亡命店裡,纔有真正的樂子。
無法無天的、為所欲為的、淩駕於皇帝和神仙之上的樂子,是長安最肮臟的疤,流著膿,腥臭香豔,吸引著天南地北的豪商穿過金光門,來到這家毫不起眼的櫃坊,存下無數行李金條,戴上獸皮麵具,隻為交換一張進入那扇地下鐵門的入場券。
他們來賭彆人的命。
隻要有錢,就能實現心底壓抑最深的**。
老闆迷戀世間最柔軟的東西,他也經常贏,於是有資格親手血淋淋地割下少女的胸乳,製成標本,一左一右地掛在牆上;他也曾將刀插進嬰兒的後腦勺中,在號啕大哭中取出過一小塊粉嫩嫩濕淋淋的腦髓,然後將嬰兒還給綁在賭桌前的母親,大笑著目睹母親抱著孩子哭著逃走。
白胖菩薩則酷愛在男人身上打下鮮紅的烙印,有次她贏得了一個眼眸湛藍的波斯少年,將那蒼白瘦弱的身軀剝光了吊在賭桌上,燒得通紅的炭塊伸進股溝中,嘶嘶的白汽中肆意扭轉,少年的慘叫聲連綿十幾日。所幸她不常贏,隻得不甘地看著老闆處置戰利品,不時出謀劃策,指揮老闆抓住濕淋淋的舌頭割下——這也正是亡命店的迷人之處,即使你沒贏,你也能共享這極刺激的樂子。
金鵬對人體的極限充滿好奇,他不追求刺激,追求知識,在他的強烈要求下,亡命店裡建了鬥獸場和解剖室,後來又增加了一個觀察室——他經常將數男數女關進裡麵,日日灌以他最新發明的春藥,直到十月後嬰兒誕生,便可實驗滴血認親的準確性了。
孔雀是金鵬的擁躉,但他顯然對自然地理更為好奇,被他贏了命的人要瑟瑟發抖地坐上大船,一路向東,越過東瀛,無儘地追逐太陽,直到最終被風浪沉沒。
饕餮迷戀怪胎,她收藏侏儒、陰陽人、連體嬰等等異形,每當亡命店出現這樣的“命”時,她總能一騎絕塵押下天大的賭注,然後心滿意足地帶著她贏得的“命”離開亡命店。沒人知道那些收藏品去了哪裡。不過相比店中那些真正的狠角兒,她這還不算什麼……
一群有權有錢的變態。
韋溫雪的目光從一張麵具掃向另一張,今日的亡命店裡,白胖菩薩、金鵬、孔雀、饕餮、羅漢、石猴、羅刹、火鳳凰……這些聲名遠揚的怪物都在,此刻正齊刷刷地望著他,麵具的開孔中露出一雙雙漆黑的眼仁,有的無限震驚,有的卻已興奮燃燒起來,貪婪的目光躍躍欲試地盯著他的那張臉。
月白衫拂蕩,雙眸晶瑩,像是站在極遙遠的銀色冰原的風聲中,垂眸落雨,嗬氣成霧。
高貴的世家,一塵不染的公子,寫詩的手。折磨這樣白玉無瑕的生命,割殘他,鞭笞他,烙印他,看他鮮血四流,賜他墮入地獄,欣賞那張臉因痛苦而猙獰地流淚,看他跪在腳下滿身傷痕地顫抖。折磨貴族,該是多難得的極樂。
白衣公子回望著所有人,微笑著:
“是的,我拿命和你們賭,如果你們贏了,你們就能在我身上做任何事。”他舉起手中的小虎,“還有它,剛出生一個月的虎崽,軟得像團麵,也是賭注。”
老闆還未發話,身後戴著關羽麵具的男人已按捺不住了:
“放他進來!”
話音一落,無常哪吒牛頭馬麵紛紛拍起桌來,骰子搖得震天響,齊聲喊道:“進來!進來……”
他們身旁,更多賭客遲疑著,互相交換眼色。美人們望著門外白衣清絕的公子,憂心忡忡。
老闆轉身,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目光威嚴地掃視眾人:“再起鬨的都滾出去!知道這是什麼人嗎!”隨即他轉過身,對著門外人作揖,聲音平靜,“外地的商人不認識二爺,唐突了,我給二爺賠個罪。二爺的命他們玩不起,還是請回吧。”
“怎麼會玩不起呢。”毛茸茸的腦袋往懷裡鑽,韋溫雪低頭,撫摸著虎崽的後頸,“玩葉子戲,我坐莊,你們三十五個人聯手,隻要一個人先贏,就算我輸。”
“賭不起,二爺那一手葉子戲,天底下怕是找不到對手。”
“那這樣吧,隻要你們一個人贏,就算你們所有人贏。我願賭服輸,任割任剮,三十五個人輪流來,想做什麼做什麼。”他帶笑望著白胖菩薩,“姐姐先來,在我身上烙滿名字,這樣夠玩了嗎?”
白胖菩薩眼中的光芒閃爍不定,終於,她抬起頭,盯著那張臉:“可是你說的。”
一語落下,賭場登時沸騰,無數手腳拍著跺著,旋轉的盅骰咕嚕嚕地響,眾人呐喊道:“進來!進來!拿命來賭……”
韋溫雪抱著小虎,在雷聲般的呼叫中踏進門——
“夠了!”
老闆轉過身,望著滿庭拍桌呐喊的獸麵賭徒,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嗤笑:“你們還真以為他隻是個寫詩的?他是韋家逍遙公房的二少爺,宰相的孫子,三歲上賭桌替昌公主抓牌,九歲在三春園裡對弈贏了二十國手,前年靠單手搖骰子就一夜間贏光了金玉坊,凡賭不輸,從此被長安所有賭場禁足。跟韋無寒賭,你們是嫌錢太多,還是嫌命太長?
“彆以為你們三十五個打一個就能贏。他們韋家最擅長的就是葉子戲。二十年前,恭帝最寵愛的昌公主風光大嫁給韋氏平齊公房,賜錢五百萬貫,陪嫁了半個國庫的珍寶珠玉。韋家惶恐,對昌公主百依百順,而公主尤愛玩葉子戲,天黑仍不儘興,就用紅琉璃盤盛滿晶瑩的夜光珠,廣袍僧人端著紅琉璃盤站在房間裡,夜光珠光芒璀璨,一家人便在滿堂光芒中通宵暢玩。那時候韋無寒就被抱上桌打葉子牌了,一整套葉子牌四萬六千六百五十張,他能記得一張不差。
“我好話說到這兒,你們誰自以為比他聰明,就去跟他賭啊。輸得傾家蕩產的時候,我這亡命店可不念舊情!”
話畢,一片寂靜中,韋溫雪含笑抬眸:
“老闆,你這是不賭就認輸了?那這兩個苗族窮光蛋就讓我帶走吧。”
老闆仍背對著他:
“這兩個窮鬼的命在我手裡,我又沒和你賭,哪有什麼輸贏。”“你賭遍長安城無敵手,當真不想和我試試?”
“我不和你賭。”
“給你明牌,你也不賭?”
聞言,老闆詫異轉身:“你說什麼?”
“一套葉子發完牌,讓你們三十五個人互相看牌,玩嗎?”
老闆登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一套葉子牌是固定的,隻要其他人知道了彼此的牌,就能算出韋溫雪手中的每一張牌,而韋溫雪根本沒法知道其他三十五個人手中各是什麼牌,明牌打暗牌,他必輸無疑!
這個瘋子到底在想什麼!
“你……你就是為了救這兩個苗族人?”
“不,我就是手癢,想找你玩牌。”白衣公子望著老闆,“三十五個人通牌打我一個人,這樣,總夠寧國手跟我玩一局了吧?”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俯下身去,貼在老闆耳旁:
“十八年裡,你不是一直想找機會一雪前恥,在我身上好好把仇報回來嗎?過了今天,我可是不會再給你機會了。我的……寧老師。”
他的睫毛擦過老闆的臉頰,抬起。
老闆的眼瞳在顫。
我的……寧老師。
十八年前,廣廈內一顆顆夜光珠流溢的光芒下,抱著三歲的韋溫雪上桌玩牌的人……是他。
輕聲教導囑咐的人是他,握住小手一步步黑白落子的人是他,驕傲地向全家誇獎學生的人是他,笑著抱住迎麵跑來的孩子的人也是他。
事情,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出錯了呢?
一個人,可以有多恨自己的學生?
一個光明天才的誕生,又會使多少才俊的人生從此陷入陰影?
他曾牽著孩子的小手,在盛夏的傍晚走過長街,站在櫃前,笑著抱起孩子一根根挑選喜歡的小毛筆,而後他們手拉著手,踏著長街的金光樹影,慢慢悠悠地走回去。
他也曾坐在孩子對麵,門外風雪連天,麵前黑白縱橫,孩子咬著蘋果側頭逗著貓咪笑,他如墮冰窟地坐在那兒,五指握緊又鬆開,最終一拳砸在無可救藥的棋局上,水晶棋子跳躍,他垂下身去,臉頰貼著棋盤顫抖。
他曾是最年輕的圍棋國手。
他本擁有令人驚羨的才華和無限光明的人生。
那孩子趴在他懷中,白白軟軟的一小團,聲音乖甜地喊他寧老師,努力伸著小胳膊放下一枚黑子,仰頭問他:“老師,這裡對不對?”
那孩子披著灰色鶴氅坐在金殿的中央,在天子宴群臣的眾目睽睽之下,落子如疾雷飆風,摧毀他,就像迅疾的光亮劈裂矇昧的晨霧。
他逃出了翰林棋待詔。
“敗於九歲童之手”的笑話從此和他的名字緊緊聯結。
他沒臉再回翰林,更無法忍受再教人弈棋,為了謀生,他開始賭棋。一介宮中國手淪落到紅塵盅骰之間,自是無人能敵,手邊金銀砝碼堆成小山,他也從圍棋轉戰到葉子戲、彈棋、樗蒲、雙陸……越贏越多,越陷越深。
直到有一天,他坐在賭場中聽見滿桌的金銀嘩啦啦響,心中卻沒有一點感覺。他環顧四周,商人們滿眼血絲地盯著麵前旋轉的盅骰,賭妓興奮地跳著,麵容枯槁的賭徒發出痛苦的號叫,眾人都在緊張著,可他隻是像望著很遠的事一樣,沒有一絲興奮,隻有滿心疲倦和無聊。
尋常的賭局再也無法刺激他。
他陷入一種深深的苦悶,苦悶的夢中又是那個風雪交加的白晝,縱橫的棋盤跳躍著破裂。他本以為常贏和暴富早已讓他找回尊嚴,但在嘶喊著醒來那一刹,他終於自嘲地承認,他的心仍舊懷有深深的不甘,深深的屈辱。
直到那個獸麵老人找上門來。
賭錢能有什麼意思。你知道,什麼是賭命嗎?
那個獸麵老人如是說,牽著他的手走進了金光門旁一家不起眼的小櫃坊,穿越地下鐵門,到達了獸皮麵具拂動的猩紅賭場。滿庭喧囂中,他手心出汗,惶惶地想逃,直到突然抬眼,望見了綁在賭桌中央瑟瑟發抖的小男孩。
他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凝住了。
那男孩正蜷縮著抱住自己,黑睫垂顫,晶瑩的淚水緩落在柔軟的臉蛋上,後頸白淨而柔軟。
“寧老師……”
恍惚間,他聽見軟軟的童聲在喊。
渾身血液一下子發熱上湧,獸麵人拍著手大笑,猩紅的賭桌旋轉,黑的白的棋子四濺……銀色的利刃懸掛在房梁之上,越逼越近,冷白的刀光映著那弱小柔軟的脊背,一隻大手抓住刀,猛地刺了下去——
溫熱的血流淌於潔白的肚臍。
稚聲撕心裂肺地叫。
他握緊那柄冷刃,恍惚間無數畫麵環於四周,那個白白軟軟的、見人就笑的孩子奔跑著向他撲過來……盛夏的傍晚,金光拂蕩的長街,小手握著一根根映光的毛筆……夜明珠在透紅的琉璃盤中晃蕩,滿庭流溢的明光中,孩子坐在懷中垂頭掀開一張張葉子牌,柔軟的臉蛋上光影晃動……廣廈金殿之上,落子果決如攻城殺戮,那稚嫩的臉望著貓咪笑,轉頭間,卻露出了冰涼的微笑與**的嘲諷。
老師,你輸了。
他一生的榮光被自己親手教大的孩子摧毀。
風狂雪暴,散飛的行李和恥笑聲一同落地,如同淩亂的鴿子中箭於漆黑的冰寒中,利刃下心臟鮮血四流地撲騰,他掩麵逃出了翰林。
銀色的利刃穿越柔軟的麵板,血流出來了,帶著稚嫩的清香。
致命的快感在血管中燃燒。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賭桌上的男孩在刀刃下尖叫,那樣柔弱,那樣無辜,那樣虛偽。他握緊銀刀在脂肪間劃動,切割下那柔軟的肚皮,就像摧毀一切看上去柔軟無害的東西,血脂四濺。
這是遲來的懲罰。
那白白淨淨總是神情無辜的孩子,那心性殘酷卻見人就笑的孩子。他從未瞧得起這位老師,卻依舊乖巧地喊著老師,佯裝笨拙地落子,完美地隱藏住天賦鋒利的光芒,直到在最恰當的時刻迎麵刺出懷中那一劍,一劍封喉,功成名就。
柔軟的假麵,虛偽的眼,年幼的虎狼。他切割著一切柔弱,懲罰,對柔弱的懲罰,懲罰,懲罰。
他興奮得渾身發顫。
白色紗布裹住潔白肚皮上的血洞,昏迷的男孩被抬出去的一刹,他緊緊攥著那一片柔軟粉紅的肉,終於癱倒在猩紅的軟榻上,長長地籲氣。
這是他的第一件戰利品。
後來,他戴上獸麵,在獸麵老人的暗中授命下,裡外打理著亡命店,出麵邀請各路權貴富豪共赴極樂。於是無人可知,亡命店裡殺人不眨眼的獸麵老闆,曾是舉國最年輕有為的棋手,二十歲即入翰林,前途不可限量,目光如炬,落子如雨。
一代青年國手,卻囿於黑暗鐵門之下,唯有冷刃滑行於皮肉血管中以發泄畢生的苦悶,天才的虛光熄滅後,無處可去自縛。
錯因孽果,那驕縱而殘酷的孩子,已然戲弄了他一生的命運。
“這是你唯一能贏了我的機會。”多少年後,那白衣公子又站在他麵前,露出漫不經心的微笑,“寧老師,你該懲罰的人是我,你就是虐害再多嬰童,又哪有在我身上複仇來得爽快?”
他垂下頭,垂下顫抖的眼:“韋無寒,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離開——”
“囉唆什麼!三十五個人暗牌打一個人的明牌,還打不贏嗎?”
“是你自個兒非要跳進火坑的。”
他終於拉開了鐵門,抬起頭:
“進來!拿命來賭!”
一聲令下,眾聲喧囂,無數壯漢從賭場四處擁出,將白衣公子五花大綁起來,粗魯地按在賭桌旁的椅背上。
小老虎怒叫著,那位苗族少年急得眼中帶淚,他哇啦哇啦地講話,卻被老闆一腳踹在臉上,連人帶椅子撞翻在地。一聲巨響,小老虎一哆嗦,跳下了賭桌,縮排了韋溫雪懷裡。
“玩彩選格還是玩一整套葉子牌?”
“玩彩選格。”
老闆嗤笑一聲,從紫檀櫃中取出一套牌,洗過幾遍,扔到專門放牌的小方桌上。
他轉身落座,賭場長桌的另一側,三十五位賭客坐成一長排,彼此對視著笑了:“無寒公子,彩選格的牌少,你還會輸得更快些。”
“是嗎?”白衣公子撫摸著衣衫下的幼虎,並不抬頭,“我也覺得,牌少些好。一整套葉子四萬多張,你們的腦子又算不清牌,到時候賴我身上,可就不好了。”
“你——”
“我什麼?”他終於抬眼,“我這一輩子,隻和昌公主玩過整套牌,你們是什麼人,也值得我陪你們玩那麼久?”
一語落下,全場寂靜。
添酒奉茶的美人們僵住了,彼此私語的賭客們僵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那雙晶瑩的眸子掃視著所有人,微笑著,雙唇輕啟:
“你們,配嗎?”
獸麵具下一雙雙黑幽幽的眼睛盯著他,有人露出了被激怒的神情,白胖菩薩眼中卻燃起了癡迷的火焰,那纖塵不染的白衣,那挑釁的高高在上的神情,美麗的獵物,驕傲的眼。
“韋無寒!等你落到我們手中時,可千萬彆求饒!”
“奉陪。”繩索的束縛下,他勉強轉過頭,懶洋洋地望著小方桌上那一套彩選格,“發牌吧。”
身著銀鈴紗麗的美人取過紙牌,一張張繪著金剛蓮花的紙牌如鳥雀般飛向每一位賭客。
葉子戲,是從扔骰子中演繹出的紙牌遊戲,原是賭博雙方各擲出六個骰子,點數最大者勝利。
後來,人們將六個骰子能擲出的所有點數都畫在紙牌上,這種紙牌被稱為葉子格。這樣一來,葉子格便有六的六次冪種變換,一共四萬六千六百五十張,實在繁雜,於是人們挑選一部分紙牌來進行遊戲,被選出的牌就稱為彩選格。
他們玩的彩選格是一百八十一張。每張牌從上到下畫著六個骰子,六個骰子加起來是七點的有六張牌,加起來八點的有六張牌,以此類推,直到三十五點都是六張牌,這是一百七十四張“常牌”,隻許出單和出對,點數大的勝出。然後有六張“吉牌”,即牌上畫著六個一點,六個二點……六個六點,以六個六點為最大,但最小的吉牌仍勝於最大的常牌。此外,隻有一張王牌,從上到下依次繪著一點二點三點四點五點六點,次第相重,由幺至六,是葉子戲中最大的牌。
他隻有三十六分之一的概率拿到王牌。
牌越發越薄,韋溫雪坐莊,於是最後的第一百八十一張牌又輪到了他,他有了六張牌,旁人五張。
不僅是明牌打暗牌,還生生多出一張,被綁在椅背上的苗族少年焦急地掙動著,他費力地仰頭望著賭桌上彼此看牌的賭客們,突然,他愣住了:
王牌發到了老闆手上!
從這個角度,他剛好能看見老闆捏住一張赤紅的牌,手指微微顫抖,眼底竭力隱藏著終於能報仇雪恨的海嘯噴薄般的快意。
他手中,正抓著一副難以置信的絕好的牌:
四張三十五點,一張王牌。
旁邊的賭客們全都盯著老闆的牌張大了嘴巴:王牌和最大的對牌都在老闆手中——也就是說,韋溫雪隻要第一輪出單牌,就會被老闆的王牌終結,隨後老闆扔出兩張三十五點,這是最大的對牌,無牌可打,韋溫雪隻能看著老闆再扔出最後兩張三十五點,四步之內贏得賭局!
賭客們湊在一起緊張地計算著韋溫雪手中的紙牌,苗族少年心急如焚,暗暗祈禱,但願剩下的兩張三十五點都在韋溫雪手中,這樣韋溫雪第一輪出對三十五,場上無牌可打,說不定還有一絲勝算……不!韋溫雪沒有任何勝算,在扔出兩張三十五點後,他隻要出單就會被王牌終結,然後老闆兩對三十五點迭出,五步之內取得勝利;而他隻要出對就會被老闆的兩張三十五點終結,隨後是王牌、兩張三十五點,依舊是五步之內老闆勝利!
韋溫雪根本沒有勝利的可能!
苗族少年之前還滿懷希冀,以為白衣公子之所以敢用明牌打暗牌,是因為他早已想好了巧妙的脫身之策,還等著看賭桌上的智謀決鬥。可萬萬沒想到,對麵竟是這樣天賜的好牌!
五步之內,必輸無疑。猩紅賭場中的烙鐵已在滋滋冒著白汽,三十五張獸麵下肮臟的**,輪流而上的酷刑與折磨……苗族少年趴在地上,不敢再看接下來發生的事。
就在這時,場上傳來一聲驚呼。
少年怔怔地抬頭,卻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幕:
紙牌如細雪般在長桌兩側紛飛,白衣公子一手拈牌,一手托牌,指間如花扇連綿。在眾人還沒來得及算完牌的一刹,他忽地甩腕,紙牌如潔白的鳥群筆直地飛向長桌中央,依次展開:
六個一點,六個二點,六個三點,六個四點,六個五點,六個六點。
所有吉牌在長桌中央一張張排開,天大的彩頭!
他攤開手,兩掌間已空空如也。
“寧老師,你又輸了。”
他仍被綁在椅背上,歪著頭注視著老闆,笑了:“真可惜,這一次你連牌都沒來得及出。”
老闆捏著王牌的手指一下子攥緊,骨節發青。白衣公子坐在那兒,掃視眾人:
“諸位,願賭服輸,放人吧。”
老闆還未說話,有人已拍桌站了起來:
“慢著!這牌不對!”
“怎麼可能會六張吉牌都在你手上,你到底對牌做了什麼?”
韋溫雪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發牌的是你們,洗牌的是你們,我從進店就被綁在這兒,你哪隻眼看見我摸牌了?”
“韋無寒啊韋無寒,都叫你笑麵狐狸,我們今天可是給足了你麵子。你可千萬彆不識抬舉。”有人將手中一遝紙牌“啪!”地摔到桌上,“如果這牌查出來不對,彆怪大家都難看!”
韋溫雪笑了:
“查唄。”
長桌震顫,獸麵賭客紛紛將手中牌砸在案上,砰砰聲連綿,金剛蓮花紛紛翻麵,美人輕聲數著牌,憤怒的喧囂如海濤般翻湧。韋溫雪卻連眼都沒抬,垂手撫著懷中的幼虎。
一百八十一張牌,在長桌上連續鋪開。
一張不差,一張不錯。
拿牌的是老闆,洗牌的是老闆,放牌的是幾米外的小方桌,發牌的是店員,他從始至終被綁在椅背上一動都不能動,卻精準地拿到了全部吉牌,怎麼可能……沉默中,賭客們麵麵相覷,目光掃來掃去,最後落在老闆身上,等待著他先發話。
老闆垂頭盯著長桌,恍惚間黑白縱橫。
那驕縱殘酷的孩子又坐在他對麵,望著他手中緊緊攥著的王牌和對三十五,漫不經心地說:
“你看,你也不是毫無希望嘛,你隻是,又差了這麼一點。”
孩子側頭逗著懷中的幼虎:
“不過呢,有的人一輩子也就這樣,每次都差那麼一點,於是一輩子翻不過來身。大家隻好惋惜地說,他隻是時運不好罷了。”
幼虎鑽進衣衫,孩子終於抬起頭,露出冰涼的微笑:
“所以老師,你想出來了嗎?”
他坐在那兒,苦苦凝思。
像是坐在紅塵濃烈雲霧之中,盯著命運縱橫交錯,口舌乾裂,黑白棋子在宇宙間迸濺著跳躍。
他仰頭,四域白茫茫。
雨水從白茫茫的天上落了下來,漫天大雨,落進他仰視的眼珠中。
他掩住冰冷的眼,站起身:
“你走吧。”
不顧周圍的驚疑和拉扯衣角的手,他轉身走入黑暗,扶正臉上的獸麵。
他已經輸了。
六張鮮亮的吉牌像是一把長刀刺著他的眼,他卻始終沒看出來,對麵人是如何出千的。
看不出來,就是輸了。
身後,韋溫雪活動著手腕從散開的繩索中站起身,盯著他漸遠的背影,旁若無人地吼道:
“代我給景國公問個好,祝他老人家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韋溫雪抽刀,斬斷了苗族少年身上的繩索,撫住少年仍顫抖的肩,抬頭喊道:
“我哥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今年雪大,請他快些來韋曲賞燈,來晚了,燈可就打沒了。”
老闆背影一顫。
“人我都帶走了,有些人時運不好,就早些準備退路,大雪落下的時候,可是不長眼的。”
“上車!”
櫃坊外,狂風吹積雪,白衣公子掀開車簾,苗族少年趕緊扶著前襟帶血的苗族老人進車,癱在溫暖的軟榻上,發出劫後餘生的喘氣。
車夫憂心忡忡地望著:“二爺,都說亡命店是景國公的地盤,你救這些人出來,可是要闖禍了,更何況景國公和老爺素來有嫌隙——”
韋溫雪冷笑一聲:
“都已是覆巢下危卵,他還有心思管這些。”
馬車轆轆地行進,韋溫雪從懷中掏出一塊淡藍月色的帕子,遞給對麵的老人。少年趕緊接住,按住老者血流不止的傷口,抬頭對他露出了感激的笑。
“謝謝,”他用生硬的漢話一遍遍說,“謝謝,謝謝……”
白衣公子搖頭,撫摸著懷中睡著的幼虎,目光遠遠地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幽暗的雪光映在他臉上。
突然,一聲巨響。
他回頭,卻見那苗族少年忽地跪倒在地上,衝他猛烈地磕頭,臉上鼻涕眼淚肆流,口齒不清地努力重複著:“謝謝,謝謝,謝謝……”
少年抱住他的膝蓋,顫抖著哭了。
他柔聲勸著,抬手用衣袖為少年擦著淚,白袖下漸漸露出一張帶著稚氣的臉,少年哭得雙眼通紅,像是一隻被驚嚇過度的貓終於找到一處溫暖安全的地方,緊緊抱住他,一聲聲地抽泣。
“彆怕,都過去了。”韋溫雪摸著少年的腦袋,伸出雙臂抱住他,神情帶著少有的溫柔,“不怕了,我在這兒呢,不怕了。”
少年卻在他的懷抱裡號啕大哭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
“南……南。”
“好了南,不要哭了。”韋溫雪輕輕拍著他的背,“我會送你回貴州,不過,你願意幫我一個忙嗎?”
韋曲。
雪下來了。
韋溫雪望著窗外出神,他手中握著筆,長長的黑發垂落在身後,透明淺藍的發帶蜷曲在一旁,無數細雪飛翔。宣紙上已隱約勾出了輪廓。
有人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雪郎,你今天真是胡鬨,為什麼要跑去招惹景國公?”
韋溫雪猛地回神:
“哥。”
他飛快掩住案上的畫紙,站起身:“我是替你約他。”
“用得著約那麼大的陣仗?大庭廣眾的,你非要說那番話,也不怕傳到太後耳朵裡傳成什麼樣?”
“怕他不肯來。非得傳到太後耳朵裡了,他纔不得不來。”
“一個老家夥,來了又有什麼用,昏聵古怪的,天天就隻想著他那點見不得人的醃臢癖好。但凡蕭家還有個鎮得住場的老人,朝堂上也不至於弄成這樣的亂攤子。”
“但凡還有鎮得住場的老人,也早在靈帝登基前就死光了。”韋溫雪低頭笑了,“不就是靠著昏聵古怪,老家夥才能活這麼久嗎?”
韋棠陸聞言一愣:“你是說,他年年月月待在亡命店裡,都是為了自汙而保?”
“留些把柄給皇家,皇家才對他放心。”韋溫雪低頭把玩著鎮紙,“老家夥聰明著呢,三朝不倒,靠得不就是裝瘋賣傻和兩耳不聞的本事?他還真沉得住氣,到現在這時候還不露麵,他在等誰先出頭呢?不逼他出來,他還真能坐著看國舅們換了國號不成?”
“我們韋家不能先出這個頭。”
“我知道,所以我今天去找他。要打倒太後黨羽,必須讓這老家夥出麵打旗。”
“動手要快,太後那兩個哥哥已經在收編杜路的百萬軍隊了。杜路啊杜路,說他什麼好呢,把本來能從長計議的局麵砸得稀巴爛,把一切博弈都變得劍拔弩張,建立這般巨大的功業,又一瞬間湮滅,留下巨大的空子,最後全被季家人吞進嘴裡。他這一死,季家權勢大漲,天平終於撐不住了,快翻了。”
韋溫雪望著幽暗中的落雪,沉思不語。
小杜既沒,王室傾危之禍近矣。
“你在畫什麼?”一瞬間,手底宣紙已被抽出,大哥看著紙上金盔黑甲的青年,皺眉道,“杜路?你畫他乾嗎?”
韋溫雪手指一顫:“我想找他。”
“他已經死了。”
“我隻是……想找到他的屍首。”
大哥注視著他,突然歎了口氣:
“你也聽見昨天夜裡的事了?杜家做得確實過分,悄悄在祖墳裡挖了個衣冠塚潦草埋了,沒人願意為他披麻,也沒人給他尋個屍首回故鄉。想杜路活著的時候,他那些族兄族弟個個耀武揚威,如今杜路一死,個個是唯恐牽連自己,他們也知道自己是沒幾天好日子了。”
“他們是沒幾天好日子了。”
“那群草包,杜路活著的時候,對杜路又巴結又怕,杜路一死,個個數落起他的不是來了,怨他得罪太後連累了所有人,怨他一手把持軍政,沒給族兄弟們分兵權,也不想想這幾年,他們有誰出過長安上戰場。”
“我倒寧願杜路提拔草包們,他用的那個趙燕,並不是什麼好東西。”
“雪郎你從小就不喜歡趙燕,可這人其實天資不差,此次平苗亂破南詔,是他全權指揮的,可謂速戰速決。”
“狗仗人勢罷了。”
“你這張嘴呀。”韋棠陸搖頭,“此人是杜路的舊部,人人都稱他忠義,他在軍中很有聲望,可以拉攏。”
“忠義?”韋溫雪幾乎要笑出聲了,“他是仆,杜路是主,他沒救出來杜路就算了,連杜路的屍體都沒帶回來,仆役踩著主人建自己的軍功,這叫哪門子的忠義?”
“話不能這麼說,當時杜路是無符擅調兵,他一個副將冒著殺頭的風險跟杜路去平苗亂,就已是勇義了。杜路死後,他沒讓杜路白死,而是承著遺誌孤軍南進,奮力複命,大破南詔,算得上是儘忠無愧了。他昨天剛回長安,今天就被太後關起來秋後算賬,不知道以後下場如何。”
韋溫雪抿唇不語。
“屍首那事,隻能說杜路命不好,軍中派人找了兩個多月,深山老林裡找不到。”韋棠陸歎了口氣,“想來杜路也真是可憐,生來是個遺腹子,沒兄沒弟的,活著的時候孤零零,死了也沒人收屍體。雪郎,你和他從小一塊長大,若想派人去找他,我不攔你。”
哥哥把畫像遞給他。
韋溫雪伸手,又輕輕垂了下去:
“算了,杜家人不找,趙燕不找,我又怎麼好去找他呢?這些年他和我也……沒那麼熟了。”
“他當初若是聽了你的話,也就不至於落得今日的下場。說到底,是他不信你。”
“我知道,他不信我,他覺得我們都是蛀蟲佞臣,可我明明……能再去說一次他啊。”韋溫雪笑了,黑夜流雪都落在眼眸裡,“他同我置氣,我為什麼要同他置氣呢。”
“今日之難,全因他剛愎自用,跟旁人沒有關係,你又何必自責?”
“真的沒有關係嗎?”夜雪在眼眸中顫動,長發飛動中,韋溫雪轉過身,“如果當日金殿上我們沒有跪在太後那邊,事情又如何會到了這般田地?”
“雪郎你——”
“是我們陷他如此的。讓季家權勢大漲的不是杜路的身死,而是我們每個人的妥協。當日一言不發,今日自食惡果。”
大哥望著二弟,長長歎了口氣:
“朝政瞬息萬變,誰又能料想到今日的事呢?去年六月杜路在朝堂上大刀闊斧,頗有攝政之意,而杜家與我們家素有爭列嫌隙,若是放任武將奪權,他日必當自害。當時父親令我們交山東而擁太後,實屬防備之對策。走宴席,結新友,都是為了韋家。
“可誰又想得到呢?短短半年之後,戰無不勝的杜路死了,留下了他的三國軍隊和內外重兵。季家人肯定做夢都在笑,心腹大患沒了,兵權換了,山東羽翼已盛,而小皇帝才十一歲。狼子野心之下,蕭良王室還能保住多久?那日訊息傳來,父親急火攻心一陣大咳,薛家裴家柳家趕緊連夜派人商議。誰都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他日還隻是哪方攝政的問題,今日卻真是抗戚保皇迫在眉睫了。”
“這個時候大家怎麼不想著再跪得整齊點了?”韋溫雪扔了鎮紙,“什麼蕭皇帝季皇帝,我又不是杜路,關我什麼事。國號換了也好,我還能進宮當個麵首,在太後麵前接著為韋家爭光。”
“你是要氣死你哥嗎?”韋棠陸望著他,“讓你去考功名,你拖了這麼多年,若是真換了天,還有你的出頭之日嗎?”
“那我就不考了,輕鬆自在多了。”
“你是輕鬆了,韋家怎麼辦?新主人的筵席上,可還容得下舊賓客的位置?”
“要撐得起韋家,還是要靠我哥,我是指望不上的。”韋溫雪搖頭笑了,“我隻會吃喝嫖賭,今天賭贏了,把景國公約在了正月十五。若到時候他不來,我就隻好當麵首去了。”
“囂浮!”韋棠陸敲了下弟弟的腦門,“小子你也就在你哥麵前沒正經,敢在父親麵前這麼說,看他不打折你的腿。現在,可是沒有爺爺護著你了。”
“這不是有哥嗎?”韋溫雪揉著腦門,眸中帶笑,“我這輩子隻想輕輕鬆鬆玩玩鬨鬨,天塌了,我哥給我頂著呢。”
“那你還跑去亡命店,害你哥擔心?”韋棠陸眼見他額上紅了一小塊,伸手幫他揉著,“不許去那種地方了。韋家辦事,還不需要你去跟彆人賭命。”
“再也不去了。”
“頭發都是冷的。以後再乾什麼都先告訴我。畢竟天底下,隻有我和你是親兄弟。”
韋溫雪抬眸望著哥哥笑了:
“是啊。”
“都出來吧。”
門外韋棠陸的身影一消失,屋內韋溫雪登時暗了眸色,轉身,望向昏暗的內室。連綿的書櫃後麵,苗族少年和老人輕輕探出了頭。
“剛剛那人是我哥,你們在府中千萬小心,彆被他看見。”韋溫雪一邊說,一邊拉開衣櫥,取出厚衣銀兩遞給他們,“明天早上會有人來接你們,把你們一路送回苗寨。西蜀‘陳蘇白林’中鑄劍那個陳家,你們知道嗎?”
兩人點頭。
“那些人是陳家的門客,他們是杜路的朋友,也願意幫我這個忙。”韋溫雪半俯下身,親手幫少年係好了衣帶,“你們到了苗寨,就說是陳家俠客們從賭場救出你們的,千萬不要提我的名字,懂嗎?”
“懂。”少年望著衣帶,又抬頭望著韋溫雪,“謝……謝……”
韋溫雪拍了拍他的肩,從懷中掏出一遝紙,一張張畫像上杜路笑貌俊朗恍如昨日。此刻,他捲起畫遞給了少年,聲音低沉:
“幫我找他。”
少年接過一遝畫,口齒不清道:
“屍……屍體?”
“不。去苗寨打聽他到底是怎麼死的。這事太古怪了,騙得了我哥,騙不了我。”
少年重重點頭。
“會寫漢字嗎?”
少年搖頭,指了指身旁老人,示意他會。
韋溫雪站起身,提起一隻蒙布鳥籠,遞給老人:“我馴了三隻鴿子,你隨身帶著。一旦有杜路的訊息,就立刻飛鴿寄信給我,能做到嗎?”
老人接過鳥籠,對他抱拳行禮。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明天就送你們回家。”韋溫雪正吩咐著,懷中突然鑽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他便垂下頭撫著小腦袋,輕聲問,“胖胖,你睡醒了?”
虎崽眯著眼嗚了一聲,小爪子在他懷裡亂蹬。
突然,蹬飛了一張金剛蓮花的紙牌,從胸襟彈落到地麵上。
少年撿起牌,登時驚得合不攏嘴:
那張牌的正麵畫著六枚骰子,由幺至六,次第相連,正是彩選格中最大的王牌!
紙麵上冷濕濕的,還帶著虎崽小小的牙印。
少年轉頭盯著韋溫雪,滿麵震驚。
“怎的,沒見過無賴出千嗎?”韋溫雪單手托著小虎笑了,拉開衣衫,從懷中掏出一遝紙牌,摔到桌上,“今天寧老闆洗出的那套牌,都在這兒呢。”
少年驚得說不出話來。
“它叼著,換了一整套的牌。”小老虎蹭著衣襟耍賴,韋溫雪笑著,打了下圓滾滾的小屁股,“天天吃了就睡,也就換牌的時候有點用處。”
三個時辰前。
白衣公子垂眸,盯著門縫中的亡命店,衣袖中藏著一套新牌。
小老虎從門底下嗷嗚著鑽了進去,老闆扔下刀抱住幼虎;門外,他默數著店中人頭,雙手十指飛動地洗牌。
鐵門被猛地拉開的一刹,他抬眸而立,已然在懷中藏好了那套牌。由他坐莊,六張吉牌每相隔三十五張,依次插入。
賭局開始,老闆拿出牌,洗了幾遍,扔在小方桌上。
白衣公子被綁在賭桌前,一邊隔著衣襟撫摸懷中的幼虎,一邊冷眸掃視所有人:“你們,配嗎?”
所有人憤怒的視線落在他身上,這一刹,他的懷中其實是空的。毛茸茸的幼虎正叼著那套牌,在桌子底下穿梭,跳上小方桌,鬆開了虎牙。
一遝紙牌輕輕落下。
幼虎咬住另一套牌,刺溜跳下方桌,穿過桌底跑了回去,跳到白衣公子膝上,又瞬間鑽回懷中。
“知道你為什麼贏不了嗎?”韋溫雪望著少年仍震驚的臉,笑著說,“哪有什麼好運氣,不過是那群無賴會出老千罷了。你這小呆子,什麼都不懂也敢犯賭癮,那種地方可是有你受的。”
少年在他的目光中羞愧地低下了頭。
“彆難受,你下次來長安,我帶你去賭,把你這趟輸了的東西都贏回來。”韋溫雪俯身摸著他的腦袋,聲音溫柔,“你說好不好啊,小郡王?”
少年猛地掙開了他的手,目光驚恐。
“小郡王”三個字如同平地驚雷,老人向前一步護住少年,警惕地望著韋溫雪。
“彆怕,我若是想把你們抖出去,今日也不會冒死去救人。”韋溫雪仍是那副溫柔體貼的模樣,半低著身,單手拽了拽少年領口的係繩,“現在長安城中知道小郡王真實身份的,隻有我一個人,你們大可放心。”
老人的目光登時更戒備了。
“你是想問,太後和國舅都不知道的事,我怎麼會知道,對嗎?”
老人沉默地點頭。
韋溫雪拉著係繩笑了:“今天亡命店的櫃台上擺著一件玉片,童子說是抵賭債的,我要喜歡就買去。我當時看一眼就愣了,見過破落的,可從沒見過在長安城裡賣玉圭的。你說說你,郡王年齡小,你怎麼能帶他去那種地方胡鬨?連三百年前朝廷封地的玉圭都輸光了,害不害臊?”
聞言,老人連忙擺手解釋,口中斷舌嗚嗚嗚,卻汙血四濺,說不出話。
這事要追溯到三百年前大良初立的時候,良高祖率領強大的鐵騎橫掃四境,天下一統,八方歸順。為了管理龐大的疆區,良高祖將天下內外分野而異製,外藩以羈縻屬之,不與華夏同製。至於西南,則拉攏各部落的酋長寨主,承認世襲,封以王侯,納入朝廷管理。這一方造型古樸的苗文玉圭,便是那時封授的。
而五鹿之亂後,隨著南方起義和天下三分,蕭良王室再也無力控製西南,滇黔各族分立,豪酋群起,三苗國、羅殿國,六詔國等紛紛自立,有的投奔西蜀,有的受東梁接應,小國之間打得也是熱火朝天。六詔國彼此吞並,牂柯蠻和昆明蠻混戰,苗族各寨自立又火拚,滇黔對峙,哀牢侵略……這百年來西南一團亂麻的曆史,恐怕是沒人說得清楚。
而小杜結束了天下百年混戰。隨著他收西蜀而得荊湘,破東梁而攬閩粵,勢力較弱的西南小國部落紛紛歸順大良,唯有南詔傲慢,踞劍南而窺黔中,不肯應詔。五月小杜凱旋,六月各族紛紛派使節抵達長安,列隊於金殿中井然叩拜,齊聲高頌皇恩蔭庇。朝廷按照高祖留下的名單,恢複了各地土官郡王的世襲。卻不知這一次冊封,就是中秋苗亂的導火索。
這一百年間,西南勢力格局早已大變。
苗寨新出現了一位法力無邊的神秘紅衣聖女。她的父親依靠著女兒的術力,在過去的二十年間,逐漸成了苗寨的實際統治者。
可是朝廷偏偏恢複了三百年前苗族老郡王的封地。
去年中秋,叛亂爆發,老郡王被殺。
小郡王逃了出來,當時苗亂未平,他們害怕朝廷降罪,東躲西藏,竟在賭坊間越陷越深,直到今日流落到亡命店裡,得虧韋溫雪看見了那一片玉圭。那時老人被割掉舌頭的尖叫聲從樓底傳出來,韋溫雪便抱了幼虎直衝到樓下,好歹救下了小郡王的舌頭。
“我今天本是去找景國公的,想著要賭一場才能進門,便帶了紙牌和胖胖。看見那塊寫滿苗文的玉圭。想必是景國公不在,店裡人沒見過那玩意兒,又不懂苗文,竟當個典當物隨意出售了,這才被我看見。彆怕,我不會把你們交給朝廷,隻要回到苗寨,你們就安全了。”
少年攥著畫像,望瞭望老人,又望著韋溫雪。
“我隻要杜路的真正死因。以小郡王在苗寨的身份,此事不難打聽,寄隻鴿回來,我們就兩清了。”
老人望著韋溫雪,終於點頭。
“今夜你們在書房暫住,把門鎖好了。”韋溫雪轉頭望向少年,又露出溫柔的笑容,“放心,明天早上我就來接你。”
他推門離去,身後狂風夾雪衝進書房,一張張畫像呼啦啦地翻,露出白紙背麵淩亂的墨痕。
門又合住了。
小郡王低頭,好奇地翻看著一張張畫像。老人神色漸緩,一手捂著嘴緩緩坐下。小郡王低頭看了一會兒,突然覺得自己脖子上勒得慌,便拽著係繩遞給老人,讓他幫自己鬆一鬆。老人接過係繩一看,發現竟亂七八糟綁了個大死結,他趕緊伸出雙手捋順小郡王的領口,心裡覺得好笑,剛剛韋溫雪這樣一個白衣公子親自俯身係繩,看似體貼溫柔,其實是在瞎係一通,也是,這樣的金門顯赫之家,想必他生下來就沒有自己穿過衣裳。
這邊老人解著結,那邊少年低頭翻著一張張畫像,突然,看見了背麵一行墨跡。他不認字,拿給老人看,老人係繩的手指猛地一頓。
“那個哥哥寫的是什麼啊?”少年用苗語問老人,“他的字為什麼這麼亂,為什麼寫了又抹掉?”
老人捂著滿口血,說不出話。
那紙背上恍惚寫道:
君死他鄉孤鬼夜,風聲白雪滿人間。
明燈金瓦半生夢,何處茫茫寂靜山。
他走出門,麵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漫天大雪吹得他渾身發抖,他繃了一日,在亡命店裡繃著,在大哥麵前繃著,在小郡王麵前繃著,可這一刻他終於忍不住了,垂下了頭。
一滴溫熱的淚水,砸進雪夜裡。
他生下來就不會哭。
他終於為一個人落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