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51
十三年前。十二月。
“告訴我,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寂靜春樓,男人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望著紙窗上淺淺浮動的虛影,回答說:“因為我不肯流淚。”
“什麼?”病榻上的男人望著他的側影,問道。
“因為我不肯流淚,我不肯屈服,我不肯認命,所以我活了下來。”多年後,銅雀樓的老闆,手持紙扇身著錦衣的韋溫雪終於轉過身,單手掀開了臉上的假麵,抬頭用晶瑩的雙眸注視著杜路,語氣平靜。
“不甘是一口氣,支撐著我一步步來到這裡。支撐我穿過千裡冰原,穿過親人和朋友們的屍體,而孤獨地苟活下去;支撐我一個碎片又一個碎片地彌合自己,而不像他們期望的那樣分崩離析下去;支撐著我從煉獄裡像惡鬼一樣奮力逃脫,對著命運金剛怒目做獅子吼,而絕不肯做那慈悲的聽任的順民……支撐著我,用流血的斷掌親手製造出一個連死神都猜想不透的彌天騙局,一個死而複生的千術。”
那一夜。
漫天鵝毛白雪籠罩住漆黑的死囚牢,蒼白的稻草鋪滿冰冷的地板,一簇一簇燭光接連閃爍,最高處,莊嚴的佛像以金眸注視眾生。
韋溫雪抬頭與佛像對峙。
四麵經聲嗡鳴,如同萬千蜜蜂振翅,巨頃海浪波濤沉重地壓頂而下,壓著這唯一不肯俯首的罪人,誦經聲懺悔聲震著耳腔如同旋渦合鳴,疼痛的神經在吱吱聲中似要撕裂。
“這命運的無常,不讓你感到空虛嗎?”
韋溫雪仍抬著頭。
老者歎著氣,渾濁的雙目焦急地盯著他,苦口婆心道:“死到臨頭,還不認命不悔過嗎?”
韋溫雪猛地站起了身。
他的斷指處還在滴血,他的麵容蒼白俊美得像是一個仙人,他咳嗽著撐住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一步,兩步,緩緩地走向了那個高高在上的神像。
滿地跪拜的囚犯望著他。
他咳嗽著伸出手,取下了神像。
他把神像砸得粉碎。
“哐——”的一聲,鮮血與木屑四濺!他將手中的雕像猛地摔向了鐵柱,以猛然爆發的巨力,砸了個稀巴爛!分崩離析的軀體咕嚕嚕地滾落,他轉身望向目瞪口呆的眾人,聲音平靜:
“我這一生,絕不認命,絕不甘心,絕不懺悔。
“神佛並不比我的內心更具有力量。
“連死亡都不能壓下我的頭顱。”
人群嘩然。
白發蒼蒼的老者歎氣:“此刻大夢將醒,你卻還是如此愚鈍偏執,根本得不到解脫。”
“親人由聚到散,繁華由色入空,你們死到臨頭自以為大徹大悟的東西,無非是這些重複了千百年的廢話。”韋溫雪注視著眾人,揚手扔掉了手中最後一截蓮花座,“你們跟我想的,根本不是一件事。”
“你在想什麼?”
“窮人總寄希望於下輩子投胎,正如將死者突然頓悟四大皆空,彷彿這樣就能稍微減輕一點他們的恐懼似的。命運稍稍嚇嚇他們,他們便垂頭打戰,用空虛的名義為自己開解一切。而我要記住繁華也記住痛苦,哪怕它們怎樣煎熬我的心靈,我都不會放手釋然。我要至死牢牢抓住我的記憶,抓住我頑固的愛恨和執唸的自我,因為一旦這些失去了,我也就不是我了,我被命運的苦難消解了。
“而我,怎麼能被一塊木頭雕的佛像消滅了原來的我呢?
“解脫、看開和原諒,在我看來都是一種投降。我寧願永不解脫,也不會與這個世界和解。有些事情永遠不可能被原諒,正如有些人永遠不配被寬恕。”紅色血液順著白衣袖流淌,他抬頭,冷眸望向所有人。
“我不會向任何痛苦投降,你也不要幫命運做說客。”
登時一片寂靜。
人群的角落裡,那位一直轉著佛珠的老婦突然抬頭,顫巍巍地問道:“你這樣大逆不道,就不怕沒有好來生嗎?”
“我們本來就沒有來生。”
滿室驚愕中,韋溫雪注視著眾人,乾脆利落地重複道:“沒有。”
人群被徹底激怒。
在和尚們誦經的嗡嗡聲雷動中,有人捧著佛像的碎片哭喊,有人衝上去抓住他的衣領激烈指責,有人搖晃著囚室的柵欄號啕著用頭撞牆,巨響不斷,騷動爆發,獄卒們提著鞭棍趕來,四麵尖叫聲中他們揮舞著長棍鎮壓下了眾人的哭鬨,絕望的老婦還在死死抓著韋溫雪不肯鬆手,一名高胖的獄卒衝了進去,一把擒住罪魁禍首的雙臂,把他從眾人的手掌間拉了出來,狠狠打了幾棍,拉到一個極狹小的木籠前,塞進去上鎖關好。目睹如此,混亂的囚室這才漸漸平靜下來,彷彿韋溫雪受到的嚴懲使眾人得到了某種寬慰似的。
燭光閃爍,大雪飄飛。這漫長的黑夜裡,死囚犯們在老者的低聲絮語中,重新籠罩在一種悲哀的寧靜氛圍中,他們輪番爬向破碎的佛像,用皴裂的手指摩擦圓潤的木雕衣紋,眼含熱淚地小聲懺悔,祈禱美好的來生。
冰冷的木籠裡,韋溫雪用斷指的手掌,顫抖著放下了那根無法拿起的毛筆。
睡一覺吧,他對自己說。
夢裡,他走過了孤獨的千裡長路,那是非常漆黑的地方,到處除了山就是霧,電閃雷鳴,魑魅魍魎在黑色山洞和深綠大芭蕉中隱約潛行,大風冰涼,他白衣飄蕩著魂行千裡,懷抱著一枝濕涼的鮮花。
在路的儘頭,他敲響了草屋的門。
門裡走出了他的舊友。
杜路笑著望向他,邀他到屋裡坐。
他望著他的舊友,努力地微笑。
最後離去的時候,他放下花,孤獨地走向了來時的路,他知道這是一條非常漆黑的路,可他必須頭也不回地一個人走下去了,風狂雨驟,紫色的雷電在頭頂閃爍,金色星辰火雨般紛紛降落,他白衣燃燒著,一步一步地走向路的另一頭。
可是有人卻叫住了他。
那是砰砰的馬蹄聲,像飛箭一樣穿越時間,劈開黑綠的樹林和漫天的風雨,飛奔著沿著他的身影追來。
瓢潑大雨中,他站在原地,恍然望見舊友迎麵奔來。
突然,一陣尖叫聲在耳旁爆發。
韋溫雪睜開了眼。
夢裡,雨幕中潔白的身影一下子碎成無數片,在杜路策馬衝來的一刹,漫天潔白的碎片隨風揚起。
韋溫雪揉著眼醒來。
他不可思議地注視著眼前情形突變的死囚牢,兩丈多高的天窗外,一隻橙紅的老虎竟然在漫天白雪中跳了進來!老虎身上綁著利刃長槍,一落地,就在囚室與囚室之間狹長的甬道間撒腿飛奔,所到之處刀刃碰撞鏗鏘,血紅飛濺,獄卒們的大腿被高速掠過的刀尖劃傷,四處尖叫聲中,有人甩出了長鞭,瞬間老虎綠眸怒瞪著他向前撲著高高跳起,咆哮震耳中,巨掌扇向了持鞭獄卒的腦袋,獄卒一下子站立不穩,被老虎整個撲倒,驚恐中焦急萬分地望向瑟瑟發抖的同伴:“救我,快救我——”
老虎大吼一聲,小山般的身軀壓著獄卒,長長的虎牙猛地咬向脖頸——
空氣中傳來頸椎被咬斷的脆響。
“吃人了!老虎吃人了!”
驚恐的吼叫聲中,室內唯一能自由活動的獄卒們爭先恐後地逃向大牢出口,還不忘在逃出去後從外麵把牢門整個鎖死。而被鎖在牢中的囚犯們寒毛卓豎地往牆角裡退,望著那滿臉沾血的惡虎從屍體上抬頭,長長的紅舌掃過臉麵,回望著他們,緩緩站起身——
“胖胖?”
木籠中,傳來了韋溫雪詫異的喊聲。
老虎回頭望瞭望他,三個月不見,它麵上的凶狠在望向主人的一刹卻並沒有消退,隻是從陌生到慢慢記起來,麵帶高傲地輕輕呼嚕了一聲,算是打過了招呼。隨後它便轉回頭,舌頭舔著嘴巴望向木柵欄後的囚犯們,身上長刃的冷光漸漸逼近——
老虎果然是養不熟的。
韋溫雪苦笑,想一年前的胖胖還是他懷中抱著的幼崽,如今卻已有大腿高,耀武揚威地吼叫著向世界露出冷光閃閃的長牙,再過一年怕是要長到胸腰那麼高了,猛獸總是天生蠻力,又那麼肆意妄為。
胖胖一掌拍向了密密麻麻的柵欄,木屑掉落,震得鐵鎖打戰。
整個囚室的人都在抖。
“哐!哐!哐——”那猛獸越拍越怒,半個腦袋大的虎掌輪番往木柵欄上掄,震得囚室門搖搖欲墜。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既慶幸這老虎並不懂得如何使用身上綁著的鐵器來破門,又擔憂它這樣一掌一掌打下去,木柵欄真會折斷——
“撲通!”
他們不用擔憂了,因為這該死的木柵欄並沒有堅持多久,連著五根一起被老虎一擊斃命地拍斷了!
老虎衝了進來。
滿室的囚犯從木柵欄的斷裂處衝了出去,哭爹喊娘地在地牢中逃竄,拍著緊鎖的地牢門,哭著哀求外麵的獄卒開啟門。
身前牢門紋絲不動,身後老虎咆哮著衝來。
他們像小耗子一樣尖叫著繼續逃。
“彆跑——你越跑它越追——”韋溫雪坐在木籠中,雙手環口衝眾人喊,無奈混亂中沒有一個人聽話。他隻好托著臉坐在那兒,觀望著滿室混亂的追逐,心想胖胖你個傻兒子,你應該先過來把你爹的籠子給弄碎啊,你追他們乾嗎?
今夜是誰把胖胖帶到這裡的?
十月份他與父兄在蜀道上聽聞了韋曲家院被叛軍擄掠的訊息,卻早已自顧不暇,隻寄希望於胖胖自己逃走了,如今見到胖胖皮毛油亮,卻並不像是流浪已久的樣子。這幾個月來是誰收養了胖胖,又為什麼會讓它跑到這死囚獄中?
韋溫雪猛地站直了。
雪光中的天窗之上,一個瘦削的人影閃動,無聲地從高處跳了進來,降落在厚厚的稻草上!
身旁所有囚犯還在惡虎追逐中哭叫著逃竄,混亂中無人發覺這膽大包天的潛入者,隻有韋溫雪站在木籠中,心情複雜地看著那瘦削的蒙麵人緩緩走近,四周人影疾速攢動,他們站在彼此麵前,靜靜地凝望。
雪光猛然照亮了潛入者的麵具。
韋溫雪一愣。
“居然是你,你來這裡是想親手殺我嗎?”終於看清來者麵具的一刻,韋溫雪長長地歎了口氣,“一想到我的死亡能讓你終於獲得平靜,我竟還有些寬慰。”
潛入者搖頭。
“可我不能平靜。”他臉上的獸麵在光影中晃動,時明時暗,“我本該有無限光明的未來,是你毀了我的一生。縱然你得到死亡的報應,可我的青春、希望和黃金時代也早已被耽誤而無法彌補了。”
身周人影疾走,虎嘯喧囂。
“那你想做什麼?”
“想和你下盤棋。”
木籠外,潛入者從隨身包袱中拿出一方棋盤,黑白棋盒放在兩側,晶瑩棋子在修長手指間紛紛撒落其中。“請吧。”潛入者把黑子推給籠中人,低聲說,“我等了十三年,就是要證明自己,就是要和你再下這一局棋。”
“十三年了,你還是這樣。”
木籠中,白囚衣的公子黑發散落,他並不伸手接棋盒,隻是垂頭歎息道:“你到底要叫我怎樣好呢,我的,寧老師?”